第77章 城
沒錯,她應該早點發現的。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透著古怪,至於朝玉的目的是什麼,她卻怎麼想都沒有明白,而如今唯一能為她解惑的也只有朝玉本人了。
所幸遼對附近一帶很熟,他說照朝玉離開的方向,她最可能去的就是渡口,而結果如他所料,他們真的在渡口找到了朝玉。
她的腳沒有事,此刻正與一個穿著質樸的年輕男子緊緊相擁,臉上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或許可以稱之為「幸福」的東西。
「啊!果然在這兒呢!」一邊的遼長大了嘴巴,在再一次見到朝玉后,他又歪了下頭,低聲喃喃了句,「咦?……這個姐姐也好面熟啊。」
聽到了動靜,朝玉抬頭看到了出現在眼前的兩人,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只是眼底的情緒已不再是之前那樣,或許是已經不需要再掩藏什麼。
「朝玉小姐……」
稍微動下腦筋,她就能想明白些什麼,朝玉找借口獨自離開的原因應該就是這個與她緊緊相擁的男人,愛情的力量也許就是這麼偉大,但是她不懂的是為什麼朝玉要瞞著她和夜斗?逃離吉原回到父母身邊與跟他的情郎在一起並沒有本質的衝突。
現在並不是可以坐下來從頭說起的好時機,但她仍想弄清楚一些問題,直覺告訴她有些事或許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簡單,只是那些疑問尚未出口,朝玉先一步發了聲——
「咎音姑娘,真的非常感謝你。」朝玉從男人的懷抱中抽離,她輕拭眼角,然後笑著向男人介紹道,「游助君,這就是幫我逃離蝴蝶樓的咎音姑娘。」
「原來您就是朝玉說的大恩人!真是太感謝了!」
那個被稱為游助的男人向她走了過來,再三地鞠躬道謝,那幸福和感激的笑容太過真實,真實到令她一時啞口無言。
「如果可以的話,我和朝玉真的想好好答謝您跟另一位恩公一番。」游助有些抱歉,思索片刻后從腰間拿出一個錢袋子,「這些錢不算多,但也是我們的一片心意,希望您能收下。」
「誒?」她有些沒回過勁兒,這個展開好像要跑偏了,趕忙擺手回道,「不不,不用了。」
「您就不要推辭了,不然我們走得也會不安心的。」游助硬是把錢袋子塞進她的手裡,拉過身後朝玉的手,「時間不早了,我和朝玉得儘快離開,這份恩情我們定然永生不忘。」
她往後看去,果然已經有艘小船停在了那裡,看樣子他們確實要就此出逃。雖然很想說一句祝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她可沒有忘記自己這次的目的到底是幹什麼的。
於是游助帶著朝玉才轉身不過兩步,上一秒還在身後的少女忽然如憑空出現一般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比起游助的驚愕與不解,朝玉的臉色顯然是冷情和淡然了很多。
「咎音姑娘你……」
「非常抱歉。」她打斷了男人的話語,伸手攔住了去路,「兩位要走也可以,不過在那之前朝玉小姐是不是忘了件應允我們的事。」
「應允的事?」游助顯然是不知道有關朝玉父母的事,完全一派狀況外,轉而問朝玉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朝玉掩下眸子,口氣淡淡的,「說起來稍微需要些時間呢。」
就在此時,渡口以外由遠及近傳來了零散急促的腳步聲。
她歪了下脖子,目光越過了朝玉和游助,有些懊惱,也有些意料之中,這些人是時候出現了:「不過沒想到會來這麼多。」
追上來的人約莫有三十人,個個都是精壯的青年,手中依舊拿的是棍棒,只是穿著與剛才那些不同的衣著,看樣子不是蝴蝶樓的人,那就一定是那位今天的新郎官派來的人了。
「朝玉你果然在這裡!」為首的男人年齡稍大些,兩根粗眉毛倒是很有特色,他橫眉豎目,對著朝玉大聲喊道,「你可真是膽大妄為!還好和茂老爺猜到你們要是離開走的一定是渡口!」
「嘖,你們退後。」她把一副想要上去拚命的游助和沒多言語的朝玉掩到一邊,再作勢捏了下拳頭,眼下的情形很顯然,在跟朝玉算算沒了的賬前得先把眼下這群人撂倒。
可是如果再像剛才那樣……
她用力搖了搖頭,現在也容不得細想了。
她一步越到追兵之前,一拳頭打在了走得最近的男人鼻子上,對著他們喊話道:「要動手先來這邊!」
「哇唔!我的鼻子啊啊啊啊!!」
「咦!這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被個女人打成這樣!你還敢叫!給我上!」
於是在一片混亂中,她的拳頭又有了用武之地,只是腳下剛發了力,身後忽然傳來了利刃刺入皮肉的聲音和一聲巨大的驚呼,這足以令她的拳頭一頓。
「……」
她眼前的那些打手也全部停下了動作,高舉的棍棒也被定格,直直盯著她身後,完全為所見的一幕所驚呆。
發生了什麼?
她收回了拳頭,在回頭去看之前想過各種可能,卻從未想過是眼前這一幕——
朝玉緊緊握著匕首,而鋒利尖銳的另一端此刻已插入了她的愛郎胸膛,游助的驚愕困惑在巨大的痛楚下顯得那麼悲傷無助。
「朝玉……」他低頭看了眼埋入了胸前的匕首,而後又不敢置信地順著那隻握著它的手看向心愛女人的臉龐,「為什麼……為什麼你要……」
朝玉眼底同樣滿是悲傷痛楚,彷彿這一刀刺向的是自己,但她卻沒有說一句話,握著匕首的手繼續發力,將它從游助胸前拔出,溫熱的血星星點點濺了她一臉。
游助用力捏著自己的傷口處,但又怎麼可能止住切斷了動脈的出血口,殷紅的血順著他的指縫流出,他或許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僅是幾秒的沉默,他鬆開了手,伸過去捧住了朝玉的臉,溫柔深情地看著他愛了一生的女子——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朝玉沒有回答,沒有解釋,或許還是想說什麼的,但嘴巴張合了幾下還是閉上了,她放下了手臂,仍是握著匕首,屬於愛人的血一滴一滴由刀尖落到地上。
男人輕笑了一聲,像是已經懂了什麼,失血過多已經無法支持他的站立,迎面靠在了朝玉的身上,這或許就是最後的一個擁抱,擱在她肩膀的頭輕微轉動,想離她的耳畔更近一些,然後輕輕說出一聲——
「我愛你。」
話語落下,他亦緩緩順著她的身體摔到了地上,沾滿了鮮血的手掌在朝玉臉上留下長長的痕迹。
眼前的一切發生地太突然,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來不及做了,她跑到倒下的游助身邊,兩手用力捂著他胸膛仍在冒血的創口,大聲對著雙目失神的他喊道:「喂!喂!你別閉眼!撐一下啊!」
「…………」
「喂!游助先生!」
「沒用的,咎音姐姐。」不知何時走到身邊的遼忽然瞪著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男人,似乎在確定著什麼,而片刻后便肯定地說道,「這個哥哥馬上就要死了。」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遊助的死只是時間的問題,只是從遼的口中以這種口氣說出來有些怪異,但她沒能多想,只是固執地用力摁住創口喊著再堅持下去。
可惜,生命力這種東西並不是她可以喚回的,男人終究是慢慢合上了眼睛,只有牽起的嘴角沒有落下——
游助死了。
朝玉由始至終都站在那裡安靜地看著男人,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直到他真的沒了氣息才緩緩地抬起頭,她看向那些追她而來的人,忽然粲然一笑:「太好了,你們終於來了。」
手中的匕首隨即落到了地上,哐鏜一聲,震得在場所有人從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中回過神。
「朝、朝玉小姐?」為首的粗眉毛男人先發了聲,他驚愕之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著向自己走近的美艷女人,只覺得心裡發涼。
「我可是被逼迫離開蝴蝶樓的。」朝玉表現得驚魂未定,撫著自己的胸口說道,「要不是你們來了,我都沒有機會逃開,真是萬分感謝。」
「啊……嗯。」他愣了愣才點點頭,乾咳一聲定下神說道,「原來是這樣,我就說朝玉小姐怎麼可能會與男人私奔。」
朝玉溫婉笑著,拭了下眼角:「那我們快些回去,別讓和茂老爺誤會氣惱。」
「好。」他點了下頭,又對身後的手下喊道,「把朝玉小姐送回府上,再把活著的人綁回去!」
「不勞煩動手了。」
被忽然從身邊冒出的聲音嚇到,男人往後退了好幾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忽然出現在身側的古怪少女:「咦?!你什麼時候——」
朝玉臉上虛偽的表情又一次消失了,她不自然地挺了下身體,背上抵著的匕首正由少女握著,正是剛才她拿著刺入游助胸膛的那一把。
「或許我們該好好談談,朝玉小姐。」
「喂!你個女人!」
「沒有關係。」朝玉揮了下手,制止了那些又要動手的男人,「這位小姐只是跟我說說話,我相信她不會傷害我的。」
她眼下了眸子,也沒有否認,只是拖長了調子在朝玉耳邊說了句:「是這樣嗎?」
但見到朝玉都這麼說了,那些人便沒再敢輕舉妄動,在對方的示意下,他們後退幾步拐進了不遠處的巷口,只能看清她們二人,卻聽不見交談的話語。
等確定了和茂派來的人走遠了,朝玉才放下了方才做作的表情,甚至輕鬆地笑了起來,背上的利刃對她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談?有什麼好談的?」
她拿開匕首丟到了地上,這種東西也只是給那些追兵看看,對於朝玉她還沒有到想要殺死她的地步:「你不覺得應該跟我說些什麼嗎?」
「沒有什麼好說的。」朝玉低下頭,話語里甚至沒有什麼情緒的起伏,「我只是想同游助一同離開,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游助為我犧牲了自己,我是從心底感謝他。」
「不是的。」她看著滿身血跡的女人否定了她所說的話,「那些人是你暗地裡放出消息引來的,殺死游助先生的匕首也是一早備下的。」
朝玉一怔,這才抬眼正色看著眼前的少女:「這可真是令我吃驚,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因為我相信夜斗,他不可能會這麼快被識破。」她說的篤定,沒有絲毫猶豫,「就算他的裝扮再怎麼差勁沒辦法騙到和茂那些人,也不可能在我們才離開蝴蝶樓時就有人追來,所以只能是有人放出了消息,而我和夜斗都不會這麼做,那就只有你了。」
「很笨的猜法。」朝玉忽然笑了起來,揉著好似發酸的肩膀,好像又變回初見那會兒沒穿衣服放肆笑著的女人,「不過確實猜對了。」
「所以你到底……」
——是為什麼要這麼做?
「很簡單啊。」朝玉撐起下巴,慵懶地說著,「我愛游助,但是更愛錦衣玉食的生活。」
是的,這就是朝玉的答案。
「我是吉原的游女,游助只是個賣雜貨的,我們在偶然的機會下相遇又相愛,他不止一次說要替我贖身,但我都拒絕了,後來我被和茂老爺看上,說要納我做妾,日子也很快定了下來,游助知道后就托信得過的人帶給我一封信,說是要帶我私奔,他會一直一直在渡口等著……對,他說要帶我私奔——」朝玉說這些的時候一直看著灰濛濛的天,好像這話與自己無關一樣,直到最後才忽然露出有些幸福的笑容,但很快又面色一變,恢復原來的面無表情,她垂下眸子看向眼前的少女,反問她道,「可是你說怎麼可能會答應?讓我放下擁有的一切去跟他過苦日子……我絕對不要再去過那種日子!每天都是有一頓沒一頓,還要看著阿爹阿娘被催債的混蛋打罵!你知道這種日子過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嗎?!!」
朝玉越說越激動,最後就像在責問她一樣,只是給出答案又是她自己:「我告訴你,最後會變成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那就把我賣掉換點錢吧……啊,這樣就可以勉強活下去了吧?沒錯,就跟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但是你不去不就行了嗎?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真是奇怪呢。」朝玉反而不解地看向她,揚起嘴角理所當然地說道,「都說了我很愛游助,那我怎麼能接受他離開我之後,又再跟其他的女人在一起。」
她無言以對,此時終於明了,這個女人或許早就已經瘋了,從被賣到吉原的那一刻起。
「我一直在等機會,然後你們就出現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們的目的是什麼,但是確實可以幫到我,那我乾脆就答應配合你們的出逃計劃去找游助,不過我又怎麼可以真的逃婚,所以一早安排了人適時地去喊人,讓他們可以看到是外人,以為我是遭到脅迫的,我也終於可以及時來見游助,親手結束一切了。」朝玉說完后忽然放聲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又流出了眼淚,「我終於可以自己選擇人生了。」
「是的,你的人生確實是你自己選的。」她看著有些病態的女人,不知道該惱怒還是該同情,「但這卻是最糟糕的選擇。」
「你懂什麼!」
「不是嗎?明明可以跟父母團聚,跟愛人在一起,卻偏偏要為那些最無關緊要的虛榮毀了一切。」
「咎音姑娘到現在還要騙我嗎?」朝玉睜大了眼睛,瞳孔劇烈得緊縮著,姣好的面容此刻變得猙獰可怕,她指著眼前的少女,忽然又激動了起來,就好像是她害得自己淪落至此,「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打了什麼主意!又是誰派來的!但是神明之類的可笑言論還是早點收起來吧!」
她有些無奈,原來朝玉還是沒有相信夜斗是神明這一點:「我們確實是受了你父母的委託來找你回去——」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
「………………誒?」她一怔,有什麼東西忽然在腦中崩塌,「你在胡說些什麼?」
「事到如今,你還有必要說這樣的謊話嗎?「朝玉垂下了手臂,雙目無神地看向地面,那些年發生的所有事都歷歷在目,」我的父母在把我賣掉的第二年就被活活餓死在了家裡,又怎麼可能會在這個時候讓你們來找我?「
朝玉的父母……都餓死了?!
她一怔,眼前出現了那兩位瘦弱質樸的夫妻二人,想要求得女兒原諒的話語還在耳邊,可現在他們的女兒卻親口說出他們早已經餓死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早失了魂魄的女人,仍在辯駁道:「你的父母明明都還健在,就在城南外的破——」
後半句話斷在了口中,因為她忽然想到了,生活再如何貧窮困苦,住所再如何破敗不堪,他們的小屋子也太過寂靜、沒有人氣了,仔細回想下,除了他們生火煮飯的樣子,其他地方就連使用過的痕迹都沒有。
所以說……他們早就死了?
「死了……死了,全部都死了。」朝玉晃了幾下身子,伸手扶住了牆壁,她一步一步地向和茂派來的人那兒走去,嘴上仍舊念著,「死了死了死了……」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把朝玉拉回來,卻被忽然出現的另一人搭住了手腕,她回過頭,看到的便是來人深色的髮絲一掠而過——
「夜斗?」
「啊。」夜斗淡淡地應了聲,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也不知道來了多久,不過看他衣服和假髮都東倒西歪的樣子,來得挺凌亂定是真的。
「朝玉她……還有那對夫妻……」她信息量自己都沒有整合過來,一下子真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
「我來這裡有一會兒了,而那對夫妻早就死了的事,我也一開始就知道。」他站在她邊上,轉身看向一步步走向遠處的朝玉,「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遲鈍。」
「我遲不遲鈍這不重要啦!」她有些焦慮,打心眼裡仍想要喊住要離開的朝玉,再面對夜斗的阻止唯有說道,「可不管那對夫妻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們是真的想要再見女兒杏子一面,而且這不是你接到的委託嗎?要是沒有做到,不是更沒人相信你是神明了。」
如果說聽了前面一半理由還算接受,那等聽完她的後面半句,夜斗是真的一愣,沒想到她是想到了這上面,他有些無奈,又有些氣惱,但心底下又生出些奇怪的感覺,糾結了好一會兒便一指頭彈到了她的腦袋上:「什麼叫沒人相信!沒人相信我就不是神明了嗎?!」
「可是!」
「別可是了!」
夜斗呼出口氣,視線再轉向已經跟著那些人離開的朝玉,那些妖物開始毫無忌憚地攀附在她身上,蝴蝶樓被妖蓋天的緣由似乎也找到了。
他收回了目光,這是他最後一次看這個女人了,他轉過身拿手背蹭起了臉上那堆白乎乎還未乾凈的粉末,再開口時語氣里已不帶任何情感,只是直白地說出他所看到的現實:「就算硬帶她去了也沒有意義了,他們的女兒杏子大概在進吉原的那一天就死了,現在的朝玉或許連活著都不能稱之為。」
「……行屍走肉嗎?」她是可以這麼總結夜斗那番話的,但無論如何,那都是朝玉自己的選擇。
最後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麼,站在原地一直看著朝玉跟著那些人消失在街道盡頭的背影,良久良久。
「走吧。」
「……嗯。」
<<<
夕陽西下,一路無言。
對她而言,首次的任務就這麼畫上了句號。
說實話,她的心裡非常不是滋味,她沒有辦法說當初將杏子賣掉以求她能活下去的中年夫妻做得不對,也沒有辦法說從小歷經坎坷、以至於三觀扭曲的朝玉不值得同情。
她似乎沒有辦法怪任何人,要怪就怪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吧。
「可是這次委託怎麼辦?」
她不得不優先考慮這件事,那對夫妻期盼悔恨的眼神深深印在她腦海里,如果說靈會墮入魔道,那這件事對於他們的打擊便是致命的,她不想那對善良的夫妻踏入無法回頭的彼岸。
「帶不回杏子也沒有辦法,而且他們本來就不是人類,這個請願我其實可以完全不必搭理。」夜斗聳聳肩膀,但臉上的不爽也不加掩飾,「不過折騰了這麼幾天沒個結果,果然還是讓人火好大。」
夜斗一腳踢飛了一顆路間的小石子,停下腳步看著它劃過一個弧度,然後頭一轉朝某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跟在少女邊上的小鬼拉長了臉——
「還有就是……你誰啊——?!」
遼眨了兩下眼睛,迅速躲到少女身後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然後探出半個腦袋朝夜斗吐出舌頭,擠了個大鬼臉:「就不告訴你!」
夜鬥眼角一跳,眼尖地發現那個小鬼身後還藏著個包袱,一個跳腳指向他:「你個臭小子到底要幹什麼?!」
遼沒有回答夜斗,而是仰起頭緊緊抓著少女的手,一對笑眼彎彎:「咎音姐姐,以後我可以跟著你嗎?」
「誒?跟著我?」她有些驚訝地指指自己。
「其實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被老闆趕出來了啦。」遼拉過背後的包袱抱在胸前,很是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不過沒等她有個回應,某人就先炸了。
「哈?!怎麼可能讓你跟著?!」夜斗擺出個超不爽的表情,伸手就要把遼從她那邊抓過來,可惜對方人雖小,身手卻不差,身子一晃就扛起包袱躲開來,還繞著她跑起來,就是讓他抓不到。
「臭小子你站住!」
「你傻嗎!你說站住我就站住!」
「啊啊啊啊別讓我抓到你!」
不過兩圈過來,要是夜斗再抓不到遼,那就真的可以指著他哈哈大笑一番了,他一個跳起躍到遼面前,後者一個急剎車轉身,他差了一點,但還是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甩在背後的包裹。
兩邊同時使了力氣,那包袱就成了遭罪的東西,布被一下子撕碎了開來,裡面的東西凌亂地落了一地。
這一下,夜斗和遼都不動了,面面相覷的樣子看得她直掩面——
「你們鬧夠沒有?」
「哦。」x2
夜斗嘟囔著自己也真是的,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些什麼,一邊蹲下來幫他把落了一地的東西收拾起來,沒想到他包袱小小的,一打開竟然有這麼多東西,天知道他是怎麼塞進去的,不過裡面除了些穿用的,還有好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什麼面具、皮球、吃到一半的糖葫蘆。
「我說你這到底是包袱還是垃圾桶啊?」夜斗嫌棄地丟給他一個只剩一根的筷子,還磨得早不像樣了。
遼撓撓臉,明明是自己的東西也表現得跟第一看到似的:「都是老闆催得急嘛,我隨便在房間里收拾了下就出門了,也沒看清自己到底塞了什麼進來……咦?」
「嗯?」夜斗撇過去一眼。
「這個是……」遼拿著剛才那根筷子,迎著陽光搓了搓,等那層垢褪去,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啊!我想起哪兒見過那個姐姐了!」
「哈?」
夜斗和她被遼的這一聲感嘆吸引過去,順著他指著的看了去,那形似根筷子的東西在末端似乎刻了個什麼東西,隱約好像是個——
「……杏?」
<<<
「這樣真的可以嗎?」她不自在地扯扯衣服,那是剛從某家成衣店稍微借來用下的。
「沒問題啦。」夜斗在紙條上寫下一個生辰八字,卷在簪子一頭,把毛筆往後一丟,「對於那種存於世間已久的靈而言,這說不定比帶真人過來更有用。」
遼蹲在地上,疊好她之前的衣服,抬頭看著忙活了半天的夜斗:「但我還是覺得扯得很。」
夜斗一個狠狠的拳頭回在他腦頂:「說什麼『木簪是十二年前杏子姐姐送給我的』的七歲小鬼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遼吃痛地抱著腦袋,忿忿道:「啊!確實是杏子姐姐進蝴蝶樓的那晚送給我的啦!……準確地說也不是送,只是心死了想隨便丟給個路邊無關緊要的人吧。」
說到最後他也有些悵然,但又執拗地把頭揚起對夜斗喊話道:「所以說了!我沒在騙人啦!」
「信你才怪。」
「……」遼沒再爭辯,氣呼呼地蹲回地上。
夜斗把記著杏子生辰八字的木簪給到緊張地面色僵硬、一言不語的少女手裡:「沒問題的,相信我。」
「哦。」她訥訥地點點頭,接過木簪就要把長發挽起來,只是平時向來散發的她完全控制不住頭髮的走向,幾次試下來都已失敗告終。
夜斗看得眼皮直跳,最後忍不住喊了停:「嘖,給我啦。」
他這麼說著,便把她手中的木簪拿了過來,綰起她的長發熟練得繞一個圈簪上便牢牢固定住,手法可比身為女人的他好得多。
「好了。」他鬆開手打量了兩眼,然後一手戳了戳她的腦袋,「笨死了。」
她沒有言語,拿手推了推頭髮,真心感覺不錯,但心裡難免納悶這貨怎麼連幫女孩子綰髮都會,只是才那麼一想腦袋上又挨了一記輕戳。
「我會的可比你以為的還多。」
她揉揉被戳著的地方,再次訥訥地點點頭:「……哦。」
不過這麼一來一往,她也有些放輕鬆了,雖然用戴上杏子生辰的簪子來裝她本人去見親生父母這個辦法確實跟遼說的一樣——扯得很。
但是她相信夜斗,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個見多識廣的神明,而且這也是讓那夫妻二人遠離魔道的唯一辦法。
——就這麼上吧!
她站在破屋面前一個深呼吸,身後是夜斗和遼做著後盾,然後便鼓起勇氣推門而入,果不其然看到了跟幾天前一樣的畫面,圍坐在一起煮飯的夫妻二人。
哪怕是現在,她都無法相信他們竟然早已死去。
她喉嚨有些乾涸,張開的口尷尬地停留著,一直到身後夜斗故意的咳嗽聲響起,她才喊出了口——
「阿爹,阿娘……我、我回來了。」
夫妻兩人一怔,看著彼此的眼裡全是震驚與不敢置信,好半天後,那夫人才顫巍巍地站起來,朝站在門口的少女伸手,卻又遲疑地收了回來,等走進了,才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勇氣問出一句——
「你、你是杏子嗎?」
「嗯,我是杏子。」她點了點頭,她知道的,這個辦法奏效了。
「啊啊啊,我的女兒啊——」得到這樣的回答后,婦人哭著撲了上去,眼裡滿是眼淚,那種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看著讓人覺得酸楚。
後面的男人完全一派傻了的樣子,直到妻子回頭叫喊,才愣愣地趕上去,一個大男人也哭得跟個孩童一樣:「杏子……杏子你受苦了啊,是我們的不對,是我們的不對啊!」
她搖了搖頭:「不,我已經知道了,你們是為了能讓我活下來才逼不得已這麼做的。」
「不不不……是我們太自私了,是我們。」婦人泣不成聲,抬手撫順眼中女兒的髮絲,摸著她的臉,像是要好好看清女兒的臉龐,「杏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像是被感染了,她的眼淚也忽然決堤,「杏子會知道的,你們的苦衷。」
「那你過得還好嗎?」婦人像是在期盼些什麼,連聲音都有些發抖。
「……我。」她有些遲疑,但還是勉強點了下頭,「杏子過得很好,今後也不會再挨餓了。」
「啊……」婦人連連點頭,滿是淚水的面容舒緩起來,「那就好,我的孩子還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男人扶著妻子的肩頭,同樣也笑得無比釋然:「這樣我們的心愿也了了。」
她點了點頭,贊同丈夫的話:「嗯,是啊。」
兩人在微笑間周身發出淡淡的金光,沒有了世間唯一牽挂的事,他們已然可以放心歸去。
看著夫妻二人慢慢稀薄的身體,她有些安慰又有些愧疚,畢竟最後他們並沒能將真正的杏子帶回來,只能用這樣善意的謊言換得他們的成佛。
她掩在背後的雙手緊緊扣著,低下頭后看著那快看不見了的金色光芒,她的眼角有些濕潤,卻只能在心裡默念著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把杏子真的帶來。
對不起,沒能讓她明白你們的苦衷。
對不起,沒能告訴你們實話。
只是忽然頭上的輕觸讓她一怔,那是一隻溫暖的手掌——
「沒關係的……要是你真的是我們的女兒那該有多好。」
「……」
原來——
她再抬起頭,卻見他們的笑顏不在,留在空蕩破屋裡的僅有一句輕聲的——
「謝謝。」
原來他們早知道了。
眼前彷彿沒有發生過,破敗的屋子被風呼呼灌進,早已無人使用的鍋碗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卻就是這份寂靜讓人忽然覺得無比安心。
是啊,又有哪個父母會真的認錯自己的孩子?或許他們想要的只是一句杏子仍然安好吧。
她笑了,拿袖子蹭了蹭眼睛,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放鬆,轉身便對身後一大一小的二人說道:「我們走吧。」
言罷,她便先一步走出了屋子。
夜斗和遼看了看彼此,三秒鐘后以後者的鬼臉作為終結,一轉頭就跟上了走遠的少女。
夜斗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撇撇嘴轉身走向屋子裡的一個角落,那是睡榻的位置,他看了看掀起一個角落,在裡面靜靜躺著的是好些蒙塵的錢幣,正是那對夫妻當年賣了女兒得來的錢。
「真是到最後都沒有碰過這些錢。」
所以才會餓死的吧。
他看了片刻后撇撇嘴,又把它合了起來:「算了吧。」
「喂!夜斗!你還在那兒幹嘛呢?!」遠遠地傳來了少女的聲音。
他站起來,走向門口朝她應了一聲:「啊,來啦。」
嗯,就這麼告一段落——
「吶吶,咎音姐姐,我們晚上吃什麼?」回去的路上,遼拉拉她的袖子,一臉期待。
「不知道哦,問你夜斗哥哥吧。」她聳聳肩膀,一窮二白如她。
「切。」
夜斗一個井字在額頭炸裂:「小鬼你切什麼切!……話說我們根本沒同意跟著啊?!」
「切。」
「你!!」
「你們好了啦,夜斗我們確實一天沒吃東西了。」她打起圓場。
「嘖,好啦,帶你們去個有免費飯吃的地方。」
「哇!有這樣的地方嗎!」
「有哦。」夜斗低下頭,對發出這樣疑問的遼扯了扯嘴角,「不過你可得小心了。」
——離她太近的話,可是會倒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