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夜
余晴和夏知飛大眼瞪小眼的對視片刻,余晴敗下陣來,「算了,我不問了,等下讓曲哥來問好了。他什麼也沒看見,筆錄做不做區別不大……回頭你給我填張表,登記一下信息。」
夏知飛連忙答應了一聲,又急匆匆的跑回了礁石後面。秦墨池從他們的話里已經可以確認那裡有一具屍體,非正常死亡,而且頗有些身份。秦墨池覺得這一點其實也挺奇怪的,這樣的人,李野渡一個剛從外地來打工的人怎麼會認識?
秦墨池回過神來,屍體已經被警察同志們裝上車,準備帶回去了。夏知飛和年輕的隊長走在最後,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說什麼。李野渡正朝自己走過來,低著頭的樣子帶著幾分倦意。核桃大概是緩過來了,在沙灘上跑前跑后的,十分歡快。
秦墨池忽然又不想問什麼了。誰心裡沒點兒秘密呢?再說他和李野渡認識的時間有限,他們之間的交情還不到可以相互傾吐心事的程度。
「可以回去了?」秦墨池問他。
李野渡點點頭,「該問的都問完了。走吧。」
秦墨池看出李野渡有心事,但他什麼都不能問。
夏知飛從後面追了上來,習慣性的捏了捏秦墨池的後頸,低聲說:「我跟隊長說了你的事,不過今天不是說話的好時機。」
秦墨池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過一陣兒再約個時間好好談談吧,」夏知飛拍拍他的肩膀,「趕緊回家,別瞎想,好好休息。噯,對了,我的事兒別跟家裡說。」
秦墨池對他的身份職業也是一肚子疑問,但是夏知飛公事在身,顧不上說太多話就急匆匆的跟著同事一起走了。核桃不知跑到哪裡溜達了一圈,這會兒正趴在他們的車旁邊哈哧哈哧的直喘氣。
李野渡問他,「狗能上車嗎?」
秦墨池點點頭,「沒事,上來吧。我就住這附近,你先把我送回家,然後開我的車回去好了。要不送來送去的也麻煩。」秦墨池覺得這一晚上經歷的事情比以往幾個月還多呢,擔憂、恐懼,都是極其耗神的事,他這會兒只想爬上他的大床,什麼也不去想,縮在暖暖和和的被窩裡好好睡一覺。
李野渡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嘆了口氣,「其實我沒想把你扯進這種事情里。但是趕得太巧,核桃當時又著急……」
「沒事兒,」秦墨池打斷了他的話,這老實人大概心裡正在愧疚吧,「我這會兒已經不那麼害怕了。」
李野渡似乎笑了一下。
秦墨池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表情,試探地問道:「你怎麼會認識這個人?」
李野渡沉默的從口袋裡摸出煙盒,遞到秦墨池面前,見他搖頭便自己抽了一支煙,點煙時微微側過身擋著風。乾燥的煙草氣味瀰漫在空氣里,秦墨池深吸了一口氣,沒來由的有种放松下來的感覺。
「沒什麼不能說的,」李野渡看出秦墨池眼裡的不確定,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是道家正一派的弟子,我師父跟司馬家的幾位長輩都認識。雖然來往不多,但是年輕一輩差不多都是見過的。」
秦墨池心裡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難怪他會問自己對道家的東西知道多少呢。
「古董店的老闆,你叫師兄的,跟你同一個師父?」
「嗯,」李野渡淡淡應了一聲,「他是我師父的第二個徒弟。還有一位大師兄,年紀很大了,我也沒怎麼見過。」
秦墨池暗忖,弟子都「年紀很大」了,他們的師父又該有多老呢?
李野渡替他拉開車門,「先送你。你住哪裡?」
秦墨池指了指不遠處的高層,「不遠,就是那棟。」
李野渡眯著眼睛看了看夜色里宛如玻璃盒子似的高層建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像是剛剛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你住的房間能看見這裡?」
秦墨池伸手比劃了一下,「正對著三號海灘,這邊能看到。斜視角度。怎麼?」
李野渡沒有出聲,拉開車門把核桃放進來,核桃嗚嗚叫喚兩聲,把腦袋從椅背後面探過去,撒嬌地蹭秦墨池的胳膊。
秦墨池捏了捏它毛茸茸的耳朵,忍不住笑了起來,「乾脆讓它跟我回家吧。」
李野渡嫌惡地看了一眼無恥賣萌的傻狗,「先得給它洗個澡,它今天不知道哪裡瘋跑去了,渾身上下都是土,臟死了。」
核桃沖他呲牙。
秦墨池安撫地揉了揉它脖子上的毛,「我家裡沒有狗狗用的東西……不過星海大廈一樓有家寵物店,可以帶它去那裡洗澡,順便買點兒它用的東西。」
核桃舔舔他的手,歡快地搖尾巴。
秦墨池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今天晚上的事情他雖然沒看見什麼血腥恐怖的畫面,但對他的衝擊還是很大的。有核桃在身邊鬧騰,自己在家的時候應該不會感到害怕了吧。
秦墨池心裡仍有許多疑問,但是今天發生的事給他的衝擊太大,令他頗有些疲倦。他現在只想關注一些輕鬆的東西,比如核桃,比如回家之後的熱水澡和宵夜,至於那些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的東西,還是等到他頭腦清醒的時候再去考慮吧。
寵物店還沒有打烊,兩個值班的小夥子把核桃帶進裡間洗澡。秦墨池隔著玻璃窗看核桃被按在浴缸中央的平台上一通洗刷,心裡覺得特別有趣。他幼時雖然養過狗,但那時眼睛看不見,也不知道他的核桃到底長什麼樣兒,後來到了夏家,夏正河不喜歡貓貓狗狗,只喜歡他那幾籠畫眉八哥,夏家人自然也就沒人養寵物。因此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寵物洗澡。核桃大概活的年頭不小了,遇事很是淡定,被人在身上揉來揉去,揉出一堆泡沫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反而躺在那裡,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秦墨池忍不住笑了起來。樂了一會兒想起要問問李野渡給核桃吃飯的問題,一回頭卻看見李野渡站在自己身後稍遠幾步的地方,正專註地凝視著自己的……後腦勺。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微微一跳,又緩緩沉靜下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似平靜,卻又彷彿隱藏著某種呼之欲出的深沉又激烈的情緒。
秦墨池微微怔了一下,腦海里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閃了過去。
李野渡若無其事的移開了視線,「怎麼了?」
秦墨池不自在地笑了笑,「沒……沒什麼。」
秦墨池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他在一條漆黑的走廊里摸著黑往前走,沒有一絲光,好像他重新變回了年幼時那個懵懂的小瞎子。然而他又依稀知道這條路是有盡頭的,這讓他心裡有些發急,腳步也不由自主的漸漸加快。
有人從他身後靠近,呼吸的熱氣拂過他的耳邊的碎發,微微發癢。這是一個陌生粗噶的男人的聲音,「媽的,虧了,兩百塊錢呢。弄回這麼個玩意兒誰會要?」
「你不知道好好檢查一下?」另一個男人的聲音生氣地罵道:「他瞎你也瞎?」
「老子沒想那麼多,當時小崽子不是睡著了么……你說怎麼辦?」
「身子太弱,月份又太小,不知能不能養活,還是個瞎子……算了,扔了吧。」
「……好吧。」
秦墨池覺得這幾句對話聽起來有種模糊的熟悉感,他們似乎是在說他,可到底是什麼時候,什麼人說的,他又完全沒印象。
又有女人的聲音幽幽嘆氣,「就叫墨池吧。墨池,墨池……」
秦墨池在夢裡仍覺得眼眶發熱,這個聲音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這是養育了他八年的養母的聲音。如同少女般嬌俏清脆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彷彿溫柔到了骨子裡去。
「墨池?墨池?來,到娘這兒來,有果果吃喲。」
「墨池,摸摸看,這個是小狗。你給他起個名字吧。」
「墨池,以後要乖乖的……」
「要乖乖的……」
秦墨池在黑夜裡睜開眼,聲音消失了,但又彷彿沒有消失,它們仍盤旋在他的腦海里,一字一字,跳躍著遠去,餘音裊裊。
秦墨池發現自己在過去的十多年裡似乎忘記了很多事……不是正常的遺忘,而是他腦海中的一部分記憶被什麼東西屏蔽了,就好像他曾經被催眠,或者做過某種心理暗示。他只記得自己曾經住在山裡,身邊有養母還有一戶奇怪的鄰居,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記得了,尤其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細節更是一絲一毫也不記得。這明顯是不正常的。
但是自從他身上發生了某種詭異的變化,比如他的眼瞳慢慢變成了一種濃郁的深紫色,迎著光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收縮成紡錘的形狀,還會讓所有出現在視野之內的動物都嚇得雞飛狗跳之後,他開始越來越多的回憶起幼時在山裡的生活。
秦墨池能感覺到,有某種東西正在他的身體里慢慢蘇醒。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惶恐,未知的東西總是會令人感覺恐懼,白天的時候他可以用各種事情來分散他對這些事情的關注,或者安慰自己說,連法明大師那樣的得道高僧都沒說什麼嚇人的話,可見這事兒並不嚴重。但是到了夜晚,埋藏心底的恐懼就會在睡夢裡悄悄冒頭,而最讓他感到害怕的,就是伴隨這種恐懼的出現,他對幼時的記憶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
秦墨池坐了起來,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兩口水。
南瓜形的地燈在屋角靜靜亮著,暖色的光給這夜色染上了一層靜謐的氣氛。核桃四仰八叉地躺在床凳旁邊的地毯上,粉嫩嫩的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秦墨池心裡的焦躁慢慢平靜下來,他想起記憶里那個窩在他懷裡的毛茸茸的小身體,不知道他的核桃在睡著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眼前這一個似的四腳朝天,露出一副蠢萌的憨態?
秦墨池放下水杯,懶洋洋地躺回了被子里。
地毯上,核桃的爪子顫動了兩下,眼睛慢慢睜開,看了一眼床上微微隆起的被子,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窗外,細碎的雪粒被夜風捲起,刷的一聲撲在玻璃窗上,又無聲無息的散開,融進漆黑的夜色里。
「又下雪了。」
李野渡趴在窗台上,出神地看著小院里老梅樹下的舊式庭院燈。橘黃色的燈光在夜色里團團亮著,盤旋飛舞的雪花穿過老梅虯勁的枝幹,在燈光的映照下綿綿如絮。
身後一人懶洋洋地說:「怎樣,就算下雪也比山裡暖和吧?」
李野渡嗯了一聲,回身看去,見他的二師兄那坤正舉著茶杯放在鼻端輕輕嗅那茶香,臉上滿是沉醉的表情,不由得失笑,「你那是什麼表情?買回來的茶葉,哪有那麼好?我聞著不如在山裡喝的茶葉好。」
那坤假笑了一下,「小師弟說的有理,師父自己種的茶樹自然不同。不過茶葉這東西學問大著呢,哎呀,說細了你也不懂。」
李野渡知道他這位師兄出身不凡,喜好什麼的也跟他這種山野里長大的草根不同,而且那坤做買賣做得久了,已經習慣了跟誰都「裝」,說出來的話總是帶點兒雲山霧罩的味道,十句里挑不出兩三句真的。
李野渡問他,「師父什麼時候來?」
那坤搖搖頭,戲謔地說:「你我這等凡人,怎麼能夠窺伺帝蹤?等著吧,他忙完了手裡的事,自然就過來了。」停頓了一下又嘀咕,「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總窩在山窩裡有什麼意思?一點兒也不符合道法自然的中心思想嘛。」
李野渡笑了笑說:「或許住在山裡,對師父來說就是道法自然。」
那坤琢磨了一會兒,搖搖頭,「噯,窗戶關上,過來喝茶。」
李野渡關上窗,慢騰騰地走過去在他面前坐下,拿起茶杯嗅了嗅茶香,淺淺抿了一口。
那坤看著他,眼神略帶笑意,「我說,你跑我這裡來時間也不短了。怎麼,真想給我當一輩子夥計?」
李野渡不滿地看著他,「我也有幹活的,而且還沒跟你要工錢!」
「你還好意思提工錢?」那坤瞪起眼睛,「年前你借我的手送出去的那一匣子東西,難道還抵不了你的工錢?」
李野渡哼了一聲,「人家會貪你那點兒破玩意?太小看人了吧?你那些破鐲子什麼的,扔大街上也沒幾個人去撿,墨池可說了,要按照比例給你付錢的。你自己想啊,不用掏錢找人修復——其實修復了也沒人買。不用自己操心,一堆垃圾送出去,坐等人家給你送錢,你這便宜賺的大了。」
那坤做古董生意多年,自然知道有破損的器物賣不上好價錢的道理。像碎成幾段的鐲子,哪怕是再好的成色,經過修復之後想作為古董出售也是絕無可能了。何況那些老物件在他手裡年頭久了,當初收來的時候價錢是極低的,有些甚至沒花錢。要拿去修復的話,按照如今的物價來算,實在是有些划不來。至於重新切割加工出售,他又實在沒興趣,也沒那個精力。時間越久,越發在他手裡成了雞肋。那坤想來想去,拿去給自己這個師弟送人情反而成了最好的出路。
那坤搖搖頭,「你小子……胳膊肘往外拐。」
李野渡反駁,「墨池不是外人!」
那坤斜睨他一眼,「喲,喲,現在就不是外人啦?」
李野渡輕輕哼了一聲,「師兄你別忘了從小跟我一起住在山裡的人是誰。」
那坤氣結,「我不就下山遊歷了幾年嗎?你至於這麼記仇?」
「幾年?」李野渡挑眉,「過了那幾年,誰還稀罕你們讓你們陪?」
「沒良心的臭小子!」那坤罵道:「別忘了你現在吃誰的,住誰的。」
「我還給你白乾活了呢。」
「行了行了,」那坤連忙制止他,「這話越說越沒營養了。我其實就是想問問你打算在臨海呆多久?」
李野渡想了想,「墨池的事兒,師傅說他有辦法。我得等這事兒了結之後再看師父有什麼安排。」
那坤搖搖頭,「要不是你死活攔著,我真想見見當年那個軟萌的小包子……那頭豹子自己身體不咋樣,倒是很會養孩子么。你看他小時候肥嘟嘟的小樣兒,嘖。」
李野渡莞爾,「還不到時候。」
那坤露出一個懷疑的表情,「你真覺得他能聽出我的聲音?」
「很有可能,」李野渡半真半假地說:「我那時年紀小,聲音與現在不同。可師兄你就不一樣了,對吧?墨池的耳朵尖著呢。」
「不見就不見,」那坤沒好氣地說:「反正總有見的時候。」說著露出一個狡黠的表情,「反正我這裡還有些他感興趣的東西,老料啊什麼的。」
「那你剛才還抱怨自己吃虧。」
那坤擠出一臉奸笑,「哎呀,要體諒一下老年人,不要說那麼明白么。」
李野渡鄙夷地看著他,「奸商。」
那坤笑道:「噯,對了,師父真說了墨池的事……他有辦法?」
「師父是那麼說的。」李野渡看看他,「怎麼?」
那坤搖搖頭,「最好趕緊解決了。我看法光寺的那老和尚不一定壓得住……在妖怪眼裡,他就是一塊香噴噴的點心……臨海怕是要出亂子嘍。」
李野渡沒有出聲,眉間卻泛起憂色。
師父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