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菲麗妮
蘭斯抬起頭,望了一眼夜空。雨氣散盡,失去底蘊的陰雲像一塊骯髒的桌布蓋著整個夜空。無星也無月,天空顯得沉悶而壓抑。
與之相較,格雷堡里則是燈火通明,火把和燈籠把天空之影廣場照得如同白晝。此時宴會已經開場,穿著、身份各異的食客們正在大快朵頤,鼻息中滿是飯菜的濃烈香味。在天空之影四處巡遊表演的音樂家們多數已經離場,只有一個四人樂隊在月湖旁一個臨時搭建的高台演奏著民間小調。樂聲、笑聲、說話聲,偶爾也有盤子摔碎的聲音,雖有些嘈雜,卻著實喜慶。
蘭斯在人叢中穿行,一個冒冒失失的女孩撞在他懷裡,撞得暈頭轉向。他扶住她的肩膀,對她溫存的笑了一下,繼續前進。他快步走過廣場,沿著前庭邊緣的一條走道行進,從城堡圍牆的旁門走出。
格雷堡外的廣場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馬車,車夫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也在進餐。不多的幾盞街燈有氣無力的照著,熱鬧被高高的城牆圍在格雷堡里,留給艾哈邁的只有寂寥。
蘭斯在廣場中央站定,作了幾次深呼吸,覺得神清氣爽。
格雷堡內有他的一席之地,但給他那個位置的人卻只想愚弄他。他察覺到自己的失落感,發現他有一點點愛上夏爾蒂娜了。他知道這種感覺是不可原諒的,若是給她知道了,她會欣喜若狂,覺得打了一場大勝仗,於是遊戲宣告結束。相比之下,實在是雅希蕾娜更討人喜歡。仔細想想,雖然是他幫助斯克雷襲擊了雅希蕾娜,搶走了她的魔石,可他實際上並沒有做過對不起雅希蕾娜的事情。他只是順從上天的意旨而已,因此他愛她,不需要帶著沉重的負罪感。
蘭斯在腦海中勾畫雅希蕾娜純真的笑臉。自那天以後她就再沒有哭過,她一定已經把名叫賈拉索的魔族忘卻了,只想追求平淡的生活。蘭斯也是這樣。從前有尊敬的洛瑪特神甫在耳邊時時教誨的時候,一切是那樣平淡,那樣簡單。如今環境雖有些變化,可他的心境卻沒有改變,有一天,還是會拋開浮華的一切,到一個遠遠的地方去,慢慢實現老神甫賦予他的理想。雅希蕾娜會陪伴在身邊,使他比敢於夢想的還要幸福。
想著想著,蘭斯臉上浮現出美好的笑容。
一輛深色的小馬車向蘭斯開過來,他向它招手,車子並沒停穩,他便敏捷的登了上去,馬車又接著上路了。
蘭斯坐下后才發現,車子里還有一個人。
「請原諒,我不知道……」蘭斯正作解釋,一束光線從車窗透進來,在那個人臉上一掠而過。那面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正是他每天提心弔膽防備著的小妖精夏爾蒂娜,他嚇得立刻住了嘴。
怎麼回事?她現在不是應該正在陪她爸爸跳舞嗎?
「這麼吃驚幹什麼?沒見過我嗎?」
沒錯,肯定是她,這種刁蠻以極的口氣,別人是模仿不來的。
「小姐,妳不是在和侯爵大人跳舞嗎?」蘭斯老實的問道。
「跳得厭了!」她的語調帶著氣惱。
「我們這是去哪兒?」
「你那裡。」
「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呀!從我的住處回格雷堡又要一個小時的時間,那樣的話……」
「我沒有說過要回來呀!」
蘭斯不敢再問下去了,夏爾蒂娜的情緒明顯不正常,多說必定惹禍。
馬車漸漸駛離了格雷堡。禮天路上燈火稀稀落落,轉入東街后,更是一盞街燈都沒有,車廂里一片漆黑。蘭斯感到,一種奇妙的曖昧在幽閉的空間里醞釀,似乎他與身旁那位美麗小姐間的距離正在一點兒一點兒的拉近。他感到有些不舒服,抖了抖肩膀,藉機又往窗邊靠了靠。他用指尖輕輕撩起窗帘,想望望艾哈邁的夜景。
「放下。」夏爾蒂娜不帶感**彩的說道。
蘭斯被突如其來的命令嚇了一跳,像觸電般的放下窗帘。
馬車在靜默里行了一個世紀,終於來到蘭斯的住處,他下了馬車,讓車門開著,恭恭敬敬的等夏爾蒂娜下車。
夏爾蒂娜走下馬車,把車子打發走。噠噠的馬蹄聲越走越遠,他們在旅館門前默默的站著,大約十分鐘,誰也沒有動。
「你上去吧,別讓精靈小美人兒等急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蘭斯如釋重負,對夏爾蒂娜獻殷勤,「小姐,現在已經很晚了,妳一個人回去不大方便,蘭斯再去給妳攔輛車來吧!」
「我還用不著你來擔心。」她冷冷答道。
「感謝仁善的主!」蘭斯說完,一溜煙的鑽進了旅館大門。
夏爾蒂娜又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轉身走進濃濃的夜色中。
夜晚格外的黑暗,大街里空空蕩蕩的,只有四處流浪的夜風追逐嬉戲。從房屋窗子里透出的微弱亮光照在夏爾蒂娜臉上,她神色憂鬱,似乎正為了難決之事而煩憂。
走過一處轉角,來到了禮天路南市集,道旁的房屋由住房換成了清一色的店面。住房中的微光不見了,也沒有街燈,最後一絲活的氣象都被當作路標的石柱擋在市集外面了,整個巷道像一座石頭堆砌而成的冰冷迷宮。
夏爾蒂娜知道,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靜夜中,沒有人能看到她的面容。她收起滿面愁容,咯咯笑了起來,笑得纖巧的肩膀和美麗的秀髮微微顫抖。她笑得太投入,以至於容貌也起了細微的變化,她精緻小巧的瑤鼻變得秀挺,圓嘟嘟的小嘴變成了柳葉形,甚至她的身材也慢慢改變了,變得更加高挑、苗條。
當她收住笑聲,愉快的擺弄起鬢角垂下的一綹秀髮,用指尖夾著碧綠綢緞的髮帶上下移動時,她已經不是驕傲而痴情的侯爵小姐,而變成了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她變成了夏爾蒂娜的姑姑,菲麗妮,世上最強的幻術師之一。
「真開心!」菲麗妮笑著說:「夏爾蒂娜的眼光不錯,我的眼光也不錯。」
「我可以出來透透氣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聲音是從菲麗妮身體中發出來的。
「隨便你吧,老師。如果不幸被人看到,你要負責消除記憶。」
「沒有問題,我已經悶了好久啦!」
說著,從菲麗妮烏黑的長發中探出一團黑色的濃煙,像條活蛇般扭曲著向外伸展,一直探到菲麗妮側前方才停止。而後,黑煙凝聚起來,質地變得如岩石般緻密,成了一尊一尺高的黑耀石雕像。那雕像的形態,活脫脫是一位身穿長袍的老年魔法師形象。小雕像懸在空中,只剩下一條若有若無的細絲與菲麗妮的發梢相連。
「菲麗妮,菲麗妮,我拜託妳的事情妳做了沒有?」雕像開口道。
它只有面部可以運動,兜帽遮住了它的大半張面孔,從瘦削的下巴和稀疏的鬍鬚看出,是一個不太有威嚴的老者形象。菲麗妮停下腳步,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著它。鐵一般沉重的夜幕中,一個容顏俏麗的女子與奇怪的黑雕像交談,如果有人看到這離奇可怖的景象,肯定被嚇個半死。
「什麼事呀,我親愛的老師?」菲麗妮用十分柔媚的語調反問它。
「就是那件事啊!」雕像含糊的回答:「妳早就答應過我的……」
「噢,我記得了。我當然有替你物色,放寬心啦,老師。等你的**從靈魂空間取回來的時候,包管你得到一個像花蕊般柔嫩的新弟子!」
「那可太謝謝妳啦!」雕像滿意的笑了,「妳最近在忙什麼,菲麗妮?怎麼追起年輕的男孩子來了,這可不像妳!」
「才想起關心我!老師,你的心裡就只有自己的事最重要!」菲麗妮做出一副氣鼓鼓的表情說道。
「我把能給你的都給妳啦,菲麗妮。現在無論妳做什麼,我都無法幫上妳的忙。」雕像嘆道:「妳已經是幻術宗師,而我連身體也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中只剩下靈體而已。」
「你只是想把我從你身邊趕走罷了,老師。我看得很清楚,沒有我干擾,你才好去找那些嬰兒似的小姑娘去。老師,你瞪大眼睛看看我,人家還不到二十五歲,還不怎麼老呢!」她撒嬌的笑了。
「我們別為了舊事煩心啦,菲麗妮。說說妳的事情,我感到妳需要一個人談心。」
「真是滑頭!」菲麗妮呵呵一笑,又向前走了。
她的步子很小,雕像慢慢悠悠的飄著,勉強跟上她的步伐。
「你說得對,我確實有很多話想說。一個騙子最難得到又最想得到的,是可靠的傾吐心事的對象。有些秘密,即使是聖神教最篤誠的懺悔師也不能告訴呢!」
「騙子?我們是幻術師,菲麗妮……給前輩們必要的尊重吧!」
「在我看來,兩者都一樣。幻術是玩弄人心的藝術,騙子也是一樣。相比之下,不使用魔法的人好像還要高超一些呢!」
雕像嘆了口氣,等菲麗妮繼續說下去。
「蘭斯,呵呵,蘭斯。你覺得這個少年怎麼樣,我的老師?以你幻術大師的眼光來看!」
「我不知道,我剛剛從靈魂界回來不久。夏爾蒂娜好像很喜歡他?」
「你看出來啦?沒錯,她是很喜歡他,比她願意承認的要多。事實上,在我看來,她要是不能嫁給他做老婆,一輩子都會不開心。」
「妳在幫夏爾蒂娜的忙嗎,菲麗妮?她好像很失落!但妳以那種含糊的方式幫忙,有效嗎?為什麼不對那個少年明說?若他採取主動,夏爾蒂娜一定沒法拒絕。她不會想到是妳幫忙的。」
「不,這樣就夠了。男女間的戀情這碼事,不能心急,須得循序漸進才好。若是讓火焰燒得太旺了,很快就只剩下灰燼了,不是嗎?讓他感覺到她很寂寞,他在她心中比他預想的重要,讓他感覺到她心中的猶豫。在眼下這個階段,暗示比**裸的告白效果更好。」
「哎呀,菲麗妮,妳真是深諳此道!」
「過獎啦,老師。我只是把人的心作為課題來研究。」
「不過,要當心反效果,菲麗妮!如果他們發現了是妳從中操縱,一切就全完了。即使他們相互喜歡對方,也會認為是魔法的作用而不肯相信。到那時──」
「我小侄女的幸福,我會給她,這你不用操心。」
「希望一切能如願吧!」雕像又嘆了口氣,她的固執一向令它毫無辦法。一陣陰寒的夜風忽然斜刺里吹了過來,雕像一陣模糊,似乎要被風吹散了。
沉默一會,菲麗妮又說:「老實說,我插手蘭斯這檔事,也不全是為了夏爾蒂娜,更多的是為了你,老師。」
話題突然變得凝重起來。
「為了我?這話從何說起?我還是今天第一次見到他呢!」
「呵呵,本來我也沒想把他看得這樣重,只是隨性去做,可如今這個蘭斯已經成為最重要的棋子,這誰又想得到呢!」
「我越來越胡塗啦!棋子什麼的,蘭斯不是夏爾蒂娜喜歡的人嗎,怎麼又和我相關?妳知道的,菲麗妮,我從來只和純潔的少女們打交道。」
「為了**師的位子,老師,你活著的時候沒能得到的,我會代替你拿到。」
「我還沒有死……」
「跟死了差不多啦,你就別辯解了。你已經躲了十年,連續兩屆魔研會沒有參加,芬頓人早已把你忘卻。今年的碰頭會,是我成為幻術宗師后的第一次。我跟你可不一樣,老師,我不會逃避任何事。」
「妳不是穆里尼奧和福格森的對手,菲麗妮。妳雖然已經非常強了,但妳的年紀太輕,實戰經驗還不夠。況且,**師只是虛名,爭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虛名?你又錯了,老師。看重那個虛名的是你,對我來說,那只是個不錯的遊戲。看到你的兩個老對頭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的樣子不是很有趣嗎?有什麼比這更能證明幻術魔法的力量呢?」
「妳做不到。」
「在蘭斯出現以前是這樣,那時我只是想氣氣那個鄉下老頭子,拿他尋開心。可蘭斯把一切都改變了。他的頭腦不錯,技巧雖然還不成熟,卻是個天生的騙子,舉手投足之間就把我那小侄女、精靈族的一個小妹妹玩得團團轉。稍加培養,肯定是幻術學界中的一朵奇葩!他那張漂亮臉蛋和那神氣活現的語調,在很多時候,這比才能更加重要。另外,他的體內還埋藏著奇怪的能量,我眼下還不能摸清這力量的實質,但我已經把情緒魔法附著在他體內了,相信不久就能引出那股潛力來。我猜測,他大概與依西婭一樣,出自一個古老的魔法家族,血脈中埋藏著遠古的魔力。遇到他以後,我確實的看到了戰勝『元素公主』夏菲的希望。而之前我一直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那個小丫頭的魔法攻擊能力比我還要強。」
「戰勝夏菲有什麼用?她是很厲害,可妳的對手始終是福格森與穆里尼奧。聽我勸告,永遠不要和他們交手。」
「魔研會的題目會更改,把魔法宗師之間的魔法對抗改為學徒比武。」
「妳一定早就在計劃這件事了,菲麗妮。我告訴妳我的想法──這絕對不可能。以福格森的腦袋,想不出這個法子,而穆里尼奧縱使想到了也不會說。」
「可是你會說呀,我的老師。你已經連續錯過兩次魔研會了,今年的碰頭會理應由幻術宗師提出題目。我已經在前些天的光明法師塔集會給了福格森暗示,而穆里尼奧手裡有夏菲這張王牌,他有恃無恐。這個提案一定會通過。」
「暗示?妳怎樣暗示福格森?他是個死腦筋,很難看得懂什麼暗示。」
「很簡單,我幻化成他的一個好友的模樣,在光明塔的真實之廳散布了謠言,說這是穆里尼奧的打算。」
「真實之廳!那房間中固化了永恆的幻術結界!天哪!在幻術之中施展幻術!即使是我也不敢冒這個風險。菲麗妮,我沒有看錯妳,妳是幻術宗師最合適的人選。」
「別往我臉上貼金了,老師。你把這個位置給我只是想趕我走,這,我知道得很清楚。」
兩人一下子都有些黯然。不知何時,風已經停了,空氣變得十分沉悶。
「如此說來,福格森肯定在到處物色弟子,魔研會的日期也必須延後了。妳可知道他的行蹤嗎?若福格森能夠找到一個比夏菲強的學徒,妳的計劃便是給他人作嫁衣了。」雕像道,它似乎已被菲麗妮說得動了心。
「呵呵,這你就不用擔心了。」菲麗妮又得意起來,「他找的弟子,你猜猜是哪個?這個人你認識。」
「我認識的?是喬嗎?喬的才華是不錯,可在我看來,他缺乏上進心,結婚以後更是成了閑雲野鶴式的人物。」
「瞧你想到哪裡去啦!福格森選定的這個人,恰巧就是我選擇的同一個。」
「蘭斯!」
「呵呵,這是我選擇他的原因。本來我想,無論福格森選擇誰,我都會把他搶過來,只當氣氣那個鄉巴佬也好。但蘭斯實在太好了一點,使得我的計劃順著他改變了,如今他已經成為唯一的人選。」
「妳想利用夏爾蒂娜這層關係迫使他拒絕福格森。」
「他已經拒絕了,不知什麼原因,但我會設法讓他接受福格森做半個老師。」
「半個老師?什麼意思?」
「我會讓蘭斯跟福格森學習魔法,但不准他們建立師徒的名分。蘭斯的老師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我,幻術宗師菲麗妮。福格森會為我打白工。我就不相信,兩個魔法宗師合力培養出的弟子會贏不過夏菲!」
「福格森會吞下這個餌食嗎?」
「他會的,我猜他會主動提出這個條件,他想造成既成事實的師徒關係。」
「的確,他很有可能這樣做。如果由蘭斯提出來,他大概會樂於接受吧!」
「他一定會接受。我想,在近一段時期內,都讓福格森教授蘭斯魔法,妖術魔法在魔法戰中比幻術更加有效。或許我可以把一切都放手交給他,只在最後奪取果實。」
「菲麗妮,我早就說過,妳是一個天才。」
「那你是完全贊同我的計劃咯?」
「這本來就是妳的計劃,我沒有置喙的餘地。菲麗妮,看來我是真的老了,即使我的精神力再增長一倍也鬥不過妳了。」
「哼,悟性、精神、力量,那些有什麼用?人的對手從來都是人。現在只剩下一點注意事項,就是要把那可愛的他眼下還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物,但他未必永遠如此。他已經快要在艾哈邁的土壤紮下根了。尤妮夫人賞識他,阿貝爾有意接納他,甚至侯爵哥哥也對他另眼相看。這些還沒有什麼,最怕的是有非艾哈邁的政治力量在接洽他,我有這種預感。有一些強大的外來者盤踞在艾哈邁城中──魔族、銀月城的來使、高山氏族的旅行家。所有的目光都會集中到我的寶貝徒弟身上,因為他就像晴夜中的滿月那樣顯眼。」
「看來妳還有的忙啊,菲麗妮。」
「是啊!不過我樂在其中。過去的大半個月里,我一直站在高高的山頂俯視著他,看他身邊的人和事物。現在我必須要走進他的生活了,否則別人會先於我這樣做。」
雕像不再搭話,一陣「啵啵」的響聲,它碎成了無數細微的粉粒,散落開來,還沒有接觸到地面就消失了,彷佛溶解在夜幕中似的。老者的精神稍一渙散,又被吸收回靈魂界去了。
「剪除他的羽翼,使他孤立無援,讓他不會產生與他的才華相當的野心。幸福這種東西,從來都是源於滿足,我實現我的願望,他得到他的幸福,這樣不是很好嗎?」菲麗妮自言自語道,語氣既像是告誡,又像是勸說。
這晚對於蘭斯而言,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舞會的奢華場面依舊在他眼前晃動。尤妮鼓勵的目光,阿貝爾和佛朗茲堅定卻也有些無奈的神情,人們的掌聲,夏爾蒂娜刺耳的大笑。他們永遠也不會知曉,那惡夢般的艾哈邁狐步舞在蘭斯心中是怎樣一個情狀。他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是個無所畏懼的鬥士、不穿鎧甲的將軍。他覺得自己是靠著對夏爾蒂娜的怒火和酒精的刺激作用才撐過去的,牧師的訓練並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他甚至感到自己的雙腿依舊在顫抖。
而後,艾哈邁清爽的晚風和停車場的寂寥景象取而代之。黑暗的馬車行在黑暗的路上,少女哀怨的眼神,蘊意深遠的沉默,以及在他門前那十分鐘奇妙的等待與徘徊。蘭斯百般猜度,覺得夏爾蒂娜是對自己抱著某種歉意。她是覺得惡作劇過了頭,折傷了他的顏面,因此感到抱歉,還是受了父親的責備而鬱悶?蘭斯比較傾向於後一種看法,因為,夏爾蒂娜的惡作劇實在破壞了舞會的氣氛,那位大腹便便的領主大人一定對女兒提出了含蓄的責備吧!
蘭斯心情煩躁,甚至又想弄點酒來喝,但夜色已深,實在不好打擾別人。他以極快的步子在房間中打轉,忽然想到了神學院中得到的一些教導。
「虔誠的禱告吧,蘭斯,主會賜你以安寧。」每當他在冥想課溜號時,洛瑪特神甫總是這樣教導他,「閉上你的眼睛,敞開你的心靈,穿過那些嵌花玻璃窗和教堂高高的塔尖,用你的靈魂仰望俗物之上的青天。不需要想象,只需要信仰。」
他作為一個牧師,竟把功課忘得一乾二凈,心裡不禁有些自責。
蘭斯在房間中央站定,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閉上雙眼,開始冥想。不多久,他的心神便陷入了一種玄妙的靜止狀態。然而,與他在神學院數千次冥想的結果一樣,他總是不能感受到聖神的召喚。當時身邊總是有些或年幼或年長的教士們聲稱聽到了上天的聲音,感激涕零,蘭斯覺得莫名其妙,但不敢向他們提出問題,因懷疑本身便是一種不敬。不能聽到主的聲音,那是心地不夠赤誠使然。
冥想了一刻鐘,他覺得心緒已經平靜,可以結束功課了,忽然一陣劇痛從他的右手指尖處傳來。痛楚突如其來,他本能的呻吟起來,張大了眼睛,只見一個黃色的光點出現在食指指尖,很快的,拇指指尖又出現了第二個。他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用左手死死的握住右手的手腕,好像一個被毒蛇咬到的人阻止毒液由血液上行一般。
但他的努力並沒有效果,兩個亮點不斷擴大,並連接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光球。光球一經成型,擴張的速度便加快了一倍,很快把整隻右手都裹了進去。這時痛楚已經停止,右手完全失去知覺了。
他想到這一定是魔王石的詛咒效果,感到十分恐懼。他曾認為詛咒已經隨時間流逝自然消去了呢!
「鮑利!雅希蕾娜!」他向他們呼救,可他的聲音傳不出去。魔光像一個吞噬一切的漩渦,把他的聲音也吸進去了。又有一道白色的光線從他手腕鼓動著的青色血管里鑽了出來,環繞著手腕前行,也被吸入魔光之中。他看得真真切切,但既不知其含義,也無能阻止,只有看著。
那白色光線綿綿不絕,黃色的光球不再擴大,光芒反有些淡了,使他能看見光暈裡面的手。他看到手掌展開,手背上出現了一個火焰形的符號,像古老捲軸上的嵌邊花紋似的。
忽然,他的右手不由自主的高舉過頂,一股強大的力量拖著他的身體,漸漸把他拽離了地面。
他驚恐的大聲叫起來,可漩渦的吸力也在增強,他的聲音還是只有自己聽到。房間中的空氣被魔力漩渦帶動起來,形成了奇怪的旋風,掠過他汗濕的臉頰。由於恐懼的壓力,他很難抬起頭來,只是僵硬的看著前方。薄薄的窗紗被旋風卷了起來,窗子上隱約映出他的身影。一團黑暗在他頭頂凝聚,白色的光線飛旋著在黑暗中鑽進鑽出。突然一道明亮的閃電從高空劈下,刺眼的白光照亮了他的房間。
幾乎是同時,雷聲震天動地的響了起來,但不到一秒鐘就停止了,又是死一般的寧靜。他的鼓膜震得生疼,但他已經昏迷過去,痛覺只是使他的頭更加昏沉。
蘭斯的右手揮舞了一下,在他頭頂上撕開了一條空間裂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拉著他的胳膊,緩緩的把他拉進裂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