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京府兆尹
「……昭武校尉郭臨於廢太子一案中近身護朕八日,事事俱細,擋宵小於三丈之外,護駕有功。特賞黃金五百兩、白銀千兩,茲調回京升任京兆尹一職……」
徐公公尖細的嗓音傳響在大殿中,聽到「京兆尹」這三個字后,大臣們的表情或多或少起了變化,他們都把目光落在了殿中跪聽聖旨的郭臨身上。
那是一個年輕健壯的身姿。單腿跪立在中央的她,有一張細緻乾淨的臉。墨描般筆直的黛眉,黑白分明的杏眼。挺直的鼻樑下是微抿的唇。與朝中的官員們相比是扎眼般的年輕。卻又相當沉穩,聖旨一宣完,便規矩周全地跪謝皇恩。
劉御史已經忍不住要說話了,只是當他剛邁出一步,就聽皇上在御座上笑道:「郭愛卿千里迢迢來到京城,過的可還習慣?」
郭臨一怔,隨之答道:「回聖上,一切尚好。」
皇上捋捋鬍鬚,一副追憶的神情:「朕聽說你前年跟隨二弟出征,軍營里難得可以洗澡的時候打好的水被意非這小子搶了,氣得你夜闖魏營,跑到人家的湖裡借水洗了個澡才肯回來。」
此言一出,不止大殿中人愣住了,就連郭臨自己也是無比的驚訝,皇上怎麼會知道這事?
世子瞭然一笑,接道:「皇叔可別錯怪臣侄,明明是郭校尉瞧上人家湖水清澈。」郭臨恨不得回頭瞪上他一眼。
劉御史思慮再三,最終收回了腳步。他已經發覺了皇上話里的用意,這些看似拉家常的閑話,卻是在道出郭臨的實力。變相地告訴所有人,提拔這位京兆尹,並不單單隻是賣給楚王的人情。
滿堂之上,除卻世子,也就一人不意外。七皇子微提唇角,似乎早有預料。
殿外的小太監高聲道:「德王殿下到——慶王殿下到——」
郭臨起身退到一旁,隨著太監的聲音落下,德王和慶王帶著身後一個穿著囚衣的人走進來,眼尖的已經看到皇上的神色變冷。趙王臉上滿是灰塵和血跡,頭髮散亂在肩上,根本看不出是以前那個風光皇子。
「兒臣參見父皇。」
皇上擺擺手,示意德王他們起身。
趙王卻像被這個場景刺激到一般,猛地向前沖,大喊:「父皇!父皇!兒臣是冤枉的!兒臣不是逆賊,兒臣是被大哥給騙了,父皇……」
「給朕把他的嘴堵上。」皇上厭煩道。拉著趙王的侍衛趕緊塞了個布團到趙王嘴裡,趙王嗚咽著被按倒在地。
刑部侍郎萬辰走上前,開始宣讀趙王的罪狀。
郭臨一條一條地聽著,崇景五年六月廿五,清城太守貪污一事傳到朝廷。而這件事正是太子一手策劃,選好了時間讓清城大亂。他私下派人通知魏國,魏國馬上調兵攻打清城,替太子轉移了朝內諸多視線。而太子早已暗中聯合了五皇子趙王、已故華陽長公主之子安郡王,準備一道逼宮。七月末,安郡王秘密離京前往徐州圍殺德王。八月十五,久未等到安郡王回信的太子,情急之下派出刺客刺殺皇上。刺殺失敗后,擔心敗露的他帶著親信逃離京城去調皇後娘家蕭家的五萬府軍。趙王在掩護他逃離后,和京兆尹帶著京兆府軍圍困皇宮。
興師動眾了這麼大的一場動亂,結局卻是安郡王被德王生擒,趙王被世子爺帶領的宮內羽林軍擊退而逃,在京城郊外被捕。太子的五萬府軍還未抵京,就碰上了楚王麾下將領徐蔗化整為零帶來京城的兩萬人馬,蕭家養在京城的酒肉將士怎可能是瓊關精兵的對手。八月廿二,太子敗走白馬坡泰安寺,於寺內攜太子妃*,至此太子逼宮,完敗。
整個事件都可以說成一個「險」字。如果郭臨和世子配合不當,導致清城失守,只怕太子準備的時間會充裕上不少。如果安郡王成功殺死德王,那麼徐蔗的軍隊根本無法在沒有德王的幫助下三天內抵達京城。如果不是郭臨被派到皇上身邊,那些太子花費半年之久精心準備的刺客,恐怕早就已經殺了皇上。如果世子沒能潛進羽林軍,那麼突然投靠趙王的京兆尹和手下的京兆府軍只怕都攻破了皇宮。
好在這樣一出逼宮大戲沒幾天便圓滿解決,可好端端的太子為何突然要逼宮,如今卻沒有人去管這件事,因為他的的確確,是逼宮了。篡權謀逆,無可饒恕。此案牽扯之廣堪比當今皇上登基的那次,聽說午門口的樹葉都染了一層褪不去的紅,血腥味直到如今都沒能散去。京城的官員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換血,這半個月來,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反倒是在這場動亂中居功甚偉的郭臨與世子呆在京城百無聊賴,二人商量一下就稟了皇上先回瓊關,等朝廷論功行賞時再來。
郭臨微微抬頭看向御座之上的皇上,對他而言這場動亂真正傷得是他那顆為父的慈愛之心。郭臨想起第一次見到皇上時的情景,她避開了所有的宮內侍衛,獨身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皇上寢宮內。皇上正就著榻旁的燭台翻看著一本書,見是她便笑道:「聽底下的人說你特別年輕,朕還以為二弟把朕的話當作了玩笑,如今看來,你確實當得起朕的護衛。」
郭臨單膝跪下:「某將求見聖上不得,無奈夜闖寢宮,還望陛下勿怪。」
「本就是朕試探你,你何錯之有,起來回話。」
郭臨還記得那晚皇上和她說過的話。
「不管是哪個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妄圖動太子的位置。趁朕還有幾年,就替太子清掃乾淨。」
可誰也沒想到這次的主角就是太子本人,甚至連嫡系的趙王也牽扯其中。
萬辰一條條念下來,大約是本身的罪過已經足以將他摞到,所以也沒有人管新添上多少。聽萬辰念到「出言辱皇上皇后」時,趙王拚命掙紮起來。可惜他早已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判了秋後問斬,侍衛們把形如瘋癲的趙王拖了下去。皇上撐起額頭,身姿頹唐。一旁的皇長孫目透擔憂,小聲道:「請皇爺爺保重龍體。」
皇上沒有接話,過了會兒便叫徐公公宣布退朝,皇長孫快步走上前扶住皇上。
大臣們陸續走出宣政殿,已有幾個挨著郭臨自報家門。郭臨不得不打起萬分精神,應付他們對「朝中新貴」的討好。
望著朝臣們越走越遠,皇太孫立在宣政殿側,對身後一人說道:「少師,你怎麼看?」
那人輕聲應道:「年少,有為。」
皇太孫眉頭一皺,正要責怪他說得不得力,可仔細一想,如今能看清這位新任京兆尹的地方,除了年少有為,也確實不再有其他。一旁的太子少傅道:「這京城之內想探他的人太多了,咱們靜待便好。」
而被許多人惦記著的某人,在朱雀門上了回府的馬車后便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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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結結實實地睡了個一天一夜,若不是郭臨傍晚起身出恭,李管家險些要去叫大夫。
第二日老實地起了個大早,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因為郭臨三日之後就要正式走馬上任,準備的事情還有很多,實在沒有多少空閑,便先去看看新宅。這新宅也是皇上親賜,宅子很大,位於安仁坊西南隅,離豐樂坊的楚王府不過兩條街。原來在廢太子一案中被城中大火牽連,燒了個院角,這半個月來修修補補也復原得差不多。
郭臨騎馬前去,管事的監工知她是如今新貴,特意問了她不少喜好,郭臨隨意囑咐幾句,便獨自繞著宅子轉轉。待她走回大門看到新做出來的匾額上大大的「郭府」兩個字,一時之間居然有了些感慨,如今的自己居然也有了府邸。
升任戶部侍郎的世子,比起郭臨要更為忙碌,不僅忙戶部的一堆事,還要忙著應付京城豪門權貴的邀約。畢竟這是那位位高權重卻甚少在京城露面的親王唯一的兒子,再加上世子如今任職戶部,有意結交之人如過江之鯽。郭臨呆王府這兩日都沒見他回府吃飯過。
隔天,阿秋和姚易還有世子的貼身小廝安子趕來了京城。本來世子好不容易與郭臨同桌吃早飯,聽聞下人來報后,迅速放下碗筷,一言不發躲進書房。郭臨看著好笑,也不阻止,只在安子來問世子時幫他指了個方向。
阿秋憤憤不平,找把凳子坐下就開始數落:「我說世子爺一大清早發哪門子的瘋呢,原來還是是瞞著王爺的,少爺你放心,王爺問起時,我已經一五一十地說了。」
郭臨點點她的額頭,笑道:「可別再提了,若是傳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抗旨呢。好了,王爺是不是有書信?」
姚易聞言,從衣襟里掏出幾張信箋,郭臨仔細讀完。信中,王爺雖氣世子偷了聖旨,但事已至此,也只盼他們在京城能過的順利。所以,罵了世子一頁紙后,就點明了幾位與楚王府交情好的京城官員,讓他們平時多聯絡,必要時可以幫忙照應。
等到郭臨推開房門時,世子已經臉不紅氣不喘了。捧著一本文集,舉著茶杯裝模作樣地輕抿一口:「父王與你說了些啥?」
「有此劣子,實乃家門不幸,望爾代吾滅之,務必毫不手軟。」
世子一口茶水噴到書頁上,連咳數聲,安子趕緊上前替他擦拭。郭臨哈哈大笑,走過去拍拍世子的肩:「王爺再氣也還是關心我們的,他囑咐我們,小心行事。」
世子這才開懷,一雙明眸灼灼異彩,拍拍胸脯:「他可以好好放心,我必有一番作為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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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內,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守門的牢役望著來人,躬身堆起滿臉的笑容:「大人。」一邊說著一邊偏著身偷瞄跟在刑部左侍郎劉大人身後的兩人,可惜這二人都穿著披風,風帽把面容掩的緊緊的。劉大人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先下去,把鑰匙給我。」
牢役看出劉大人神情不耐,不敢再造次,趕緊從腰上解下鑰匙,轉身走了。劉大人翻了翻鑰匙,找出了其中一把,遞給身後的人:「這把,最裡面的那間,二位要快點,我在外面守著。」
當前一人接過鑰匙,便徑直往裡面去了,後面一人緊緊跟上。刑部大牢裡面陰暗潮濕,兩個人的布靴踩過積水發出的聲響,傳到了大牢最裡間那個坐在地上的人的耳里。那人披頭散髮,蓋住了覆滿血跡和灰塵的面孔。他轉過頭,看到來人用鑰匙打開了牢門,渾濁的眼眸迸發出一絲希翼。
進了牢房后,後面的那人再也控制不住,取下風帽一把撲上來:「殿下!」他胡亂地用手扒開趙王面上的頭髮,顫抖著掏出帕子拭去血污,梗咽道:「殿下,是奴才,奴才來看您了。」
趙王仔細地盯著眼前的人,好半天才認出是自己的隨侍玉川。他一把抓住玉川的胳膊:「是不是父皇知道真相了?知道我是被騙的了對不對?」
「趙王殿下。」站在一旁的另一人卸下風帽。趙王抬頭去看,那人面容陌生,玉川解釋道:「這是王大人。」
王大人?哪個王大人?趙王警惕地看著他。玉川續道:「沒時間了,王大人,我們開始吧。」說著便開始脫衣服。趙王驚道:「幹什麼?」
王大人蹲下來安撫趙王:「殿下不要怕,我們是來救你的。玉川換了你的衣服呆在這裡,下官帶你出去。」
趙王木然地任他們動作,過了好久腦袋才有了一絲清明:「川兒,你代替我……代替我去斬首嗎?」
玉川聽著這熟悉的稱呼,險些落淚。趙王跟著太子造反逼宮的那天,他被打暈了倒在死人堆里沒有被人發現,醒來後知道趙王被捕,只恨當時沒有跟在主子身邊出力。輾轉了好久,一面躲著追捕一面找人,如果不是碰上了能幫忙的王大人,只怕還見不到主子。他澀聲道:「川兒的命本來就是主子的,為主子而死,是川兒的榮幸。」
趙王嚎啕大哭起來,王大人皺了皺眉,也過來幫趙王換好玉川的衣服。玉川穿好了趙王的囚衣,從包裹里找出梳子,把趙王的頭髮大致梳好。又找出事先浸濕的帕子給他擦臉,直到趙王的臉上除了傷口,其餘的地方都能見人了,這才罷手。趙王哭到後來沒有了聲音,只是嚎著嘶啞的嗓子,用那雙流淚的眼盯著玉川。玉川不忍對視,偏過頭道:「殿下,奴才最後一次服侍您了,請您以後……多加保重。」
王大人手腳麻利地拉起趙王,給他繫上披風,再把風帽掩好,推著他就往外走。趙王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忠僕,抬起袖子擦乾眼淚,轉身朝外走去。玉川含著淚跪在牢里向他走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趙王和王大人走出刑部后,王大人掏出斗笠給他帶上,然後一路走到一間訂好的客棧。客房門一關上,趙王轉身便拜:「不知恩公是何人,請受小王一拜。」
還未跪下去,王大人就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萬萬使不得,下官也是奉命來救殿下。」
趙王疑惑地看過來。王大人不待他發問:「下官在中書省任職,前來營救殿下也是受人所託。」
「誰?」
「恕下官無法奉告。」王大人說完從柜子里拿出事先備下的銀兩,擺在桌上,「今晚會有人來送殿下出城,殿下屆時跟著那人走便是,出了城自會有人接應。」
趙王蹙眉道:「出城?你讓我逃離京城?」
王大人一驚,不知道趙王這句問話是何意。
趙王眼前閃過昔日里太子那和煦親切的笑容,那笑容如今在他看來是無比的諷刺。
朱雀門前的混戰,身邊的部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副將把他一推「殿下快走!」;京城郊外,孤身一人躲避楚世子的追兵時的絕望;牢里玉川送別時含淚的神情……他忍住眼眶裡泛起的淚,咬牙搖頭道:「我不會走,我要留下來找出證據,向父皇證明我的清白。」
王大人皺眉,頗覺得趙王有些不自量力,但想起那人的吩咐,還是耐著性子坐下來問道:「殿下此話怎講。」
趙王眼裡充滿了悲憤,他直視著王大人,布滿血絲的雙眼瞪得老大,表情幾近扭曲:「太子欺我,他說我不是母后親生的,其實他才不是母后親生的。」
王大人此時,已經不是震驚可以形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