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血河車・逍遙遊(上)
序
未變初衷
三月十七日晚上的會議中,神州出版社通過了議案,決定要出版我的武俠小說:「血河車」故事系列,即「大宗師」、「逍遙遊」、「養生主」、「人間世」四本一套全集,聯同近日出版的「神州奇俠」故事系列:「劍氣長江」、「兩廣豪傑」、「江山如畫」、「英雄好漢」、「闖蕩江湖」、「神州無敵」、「寂寞高手」、「天下有雪」八本一套全集,共出版了我十二部的武俠小說。為了這十二部武俠小說,真可以說是多災多難。可是這十二本小說依然如同煉火過後的寶刀,終於出鞘了,雖仍自身未修,可是大火煎熬、冷水浸寒、用鋼鉗夾,用鐵打,並沒有把它敲折擊斷,反而使它能紫電穿雲,摧金碎石!
這的確是熬煉:好像武俠小說里的人物,飽歷了許多辛酸悲苦,才有吐氣揚眉底一日。這段日子,我沒有出來交際應酬,婉拒了許多真摯邀約、演講、座談、會議,為的是深思自省,抱著「臨大難宜靜,處大事宜簡」的心情,故總統蔣公的訓示:「處變不驚」,來逐件應付,等塵埃落定。這些打擊來自內內外外,形形色色,生平待人不薄,但恩將仇報者多,無辜戕害者更不少。但是我只是繼續存在,也不圖什麼復譽妄言,只是肯定了我們屹立就是我的勝利。絞盡腦汁、花盡心血、設計陷害、引以竊喜的人,實在不明白我因何並不心如槁灰,反而活得安翔怡盪,萬里一空!
以前有段日子,就是一天寫一篇散文,後來因欠武俠小說稿債欠下近二百五十萬字,所以才中輟,而這一段日子來,卻是一天至少三個「連根拔起」式的打擊,居然也給我渡過來了。奇怪的是,我漸漸視這種打擊為我生命中必須歷煉之過程,宛若登畢造極的決心者必須經過翻山越嶺之磨難。我記得朱炎先生在「苦澀的成長」里說過一句話:「……在閱讀某人的傳記時,筆者所特別注意的,不是他那些顯赫的事功,而是他承受挫折,迎接挑戰的勇氣。」我深以為然。今日在神州里之所以生變節、反目向者,其根由乃失去自信、信人,在人生的坎坷歷程里據然否定了自己,而一時無所適從,故自傍徨、失落的桎梏里,變作攻擊自己恐懼的前身,並將之擬作敵人的假象:這種心態已夠可悲的了,其實又何復加以譴責、怨尤?只要立定我們的腳步,不旋踵即能證實自己,渡過危難,且視挫折為自己成長的左右手!小山勝清曾寫下迷惑於抉擇、甚至遇到強大阻力以致放棄原則而氣餒的人一段這樣的文字:
人們常駕著雙馬馳騁於人生旅途上。清醒不迷時,端賴兩馬能比肩齊步而驅,但一旦到了歧路,兩馬如或背道而馳,左手?右手?御者困惑,見者驚心,而未知孰可?
而今見背義棄信者如中裂的景象,真是觸目心驚,且寄於深切之同情。又慶幸我們這些未變初衷的決鬥者,在風雨交加的無情長路上,依然縱僵騁馳,繼續恪守我們兵刃鐵石般的「執善而從」。
香港讀者鍾德強先生以廣東歌:「願與你、盡一杯,聚與散,記心間,毋忘情義,長存浩氣,日後再相知未晚。」相和我書中的:「情與義,值千金,刀山去地獄去有何憾。」如今我要交代的還是兩首廣東歌的歌詞:「持劍衛道,刀山火海我願到,劍光中判善惡,誓要將奸討;投身化劍,千古悲哀我獨抱,我心中滿熱血,無情利劍斷情路。」是此刻的心境,並希望能早日轉化成:「常為俠客羨慕,劍道至高,內心中感愛**,價值更高,恨偏偏得不到,我心底愛慕,願得知心愛伴,忘劍道。」前者是「一劍鎮神州」中擷錄的,後者是「無敵是寂寞」中的歌詞,皆為顧嘉輝曲,江羽詞。「血河車」故事系列中,方歌吟初求「快意恩仇」,后求「生要能盡歡,死亦能無憾」;至於「神州奇俠」故事系列,蕭秋水初意「闖蕩江湖」、「神州無敵」,到最後也不過是「寂寞高手」、「天下有雪」。一個人若生而無歡,死而有憾,佯作忘情,充作無情他本身已移痛苦了,又何必再咄咄相迫?至於未忘初衷不負初衷的我們,眼前儘是萬里晴空啊!
溫瑞安稿於民國六十九年三月十九日
「神州」與「長河」榷商版權事宜妥定后。
第一章劍是好劍。雪是白雪。血血紅。
他醒來的時栗,整個世界,都是顛倒的。
風,仍吹,雪,仍飄,大地,仍皚白……
可是天在下地在上,雪在腰下飛飄、追落;風就在茫冥的夜空吹襲,可是天空,卻在腳下的。
難道這世界的一切,都已顛倒了嗎?
方歌吟不知道。天地冰寒,他體內卻燥熱無比,喉頭一甜,嗆出了一些血。
──他最後與那高大的金衣僧人對掌,只對了一掌,掌力已震傷了他的內臟。隨後他又看見,輝煌巍峨,又古意非凡的一座古剎。倒懸的古剎。──飛檐在下后石階在半空,屋頂在下,門檻在半天的寺廟。
……雪在夜空飄,夜空在腳下風在鞋尖上吹,樹梢在足下……
顯然他是被倒吊在樹上。
方歌吟這才從模糊又彷佛的視覺中驚起:他還活他試運力道,想藉綁在足踝繩子之力,挺起身子,翻身上樹,可是這又發覺無處力,暗自運氣,又得悉「氣海穴」被封。
──他原來是被封了穴道,被倒懸在一棵大樹的丫上。這樹看來也有千百年的歷史了。還有一座漢闕。就在柏樹附近,借雪光一映,隱約有兩個倒看的力若萬鈞的刻字:天止。
──天至此止,人呢?
方歌吟不禁想到自己稍縱即逝的生命,雪花輕輕落在他臉頰上,雪慢慢融化了,化作兩行清淚,倒向他雙眸流去。
他覺得他生命即將過去。「三十五天後,隨時發作可能致死,且絕無藥可救」他已過了三十五天了,是隨時便死的人了。這一刻死,還是下一刻?……
然而這一刻,他想起輕衣曼妙的桑小娥,獨步天下的宋自雪,敬慕仰止的宋雪宜,縱橫萬里的桑書雲……
──他情願此刻就死。──可惜又心愿未了。
他想想,雪落落……忽然,極靜的古剎,一聲縱喝,跟幾聲兵器交擊,又幾聲吆喝接火光衝天。
有七處同時起火,轉眼增至十八道。本來一處叱喝聲,但而今交手處至少有十二方。
──火光映紅了方歌吟的臉。──來的是誰?是什麼人來?
他還沒死。雖然每時每刻每秒,都有可能死去。這是少林寺,究竟是何方神聖,有這天大的膽子,敢夜闖少林
──他做夢都想不到來人是為了救他的。
只聽一個女音吆喝道;「在這了」聲音極為熟悉。
及「兵兵乓乓」幾千兵刃相交,「刷刷」兩柄飛刀,寒光一閃,竟貼方歌吟臉頰飛過。方歌吟本一心待死,但方才險被飛刀所射殺,不禁也驚出冷汗,有些啼笑皆非。只聽那女音慌惶道:「失手,對不住。」
又「兵呤乓乓」打了起來。方歌吟再聽聲音,心道好熟,失聲叫:「葉三娘」
「嗖」地又一柄飛刀,在黑暗與雪光中一閃,直打了過來,「刷」地射斷了方歌吟倒吊的繩子,「仆」地方歌吟倒栽在雪中,要不是積雪太厚,方歌吟的脖子,定必扭傷。
只聽那女音喊道:「是我」一面又罵道:「兀那禿驢堂堂少林,可以這般用刑么?」
跟葉三娘交手的人,似乎武功也很不俗,急忙分辯道:「胡說我們是把他倒吊起來,等蘇醒之後再問罪……哎喲」
好像是說話分心,被葉三娘趁機斬了一刀。只聽葉三娘格格笑道:「不用問了,你洒家有罪。」
那和尚大怒,卻已招架不住,這時又來了兩個和尚,纏戰葉三娘。葉三娘揮舞雙刀,邊戰邊嚷:「辛老大,快通知小姐,方公子在這兒……」如此叫得了幾聲,東北面便有人急應道:「我馬上過來。」猛聽幾聲呼喝,一聲:「照打」又「哎喲」、「哎喲」了幾響,一人黑衣勁裝,雙眉斜飛入鬢,右手倒拎一支銀笛,笛尖透露一枚利刃,轉眼已傷了兩名僧衣,身手俐落,全身如勁弩之矢,精悍無比,竟是那日廟前所遇的長空幫第三大旗主,青年儒雅的文士的牧陽春。
牧陽春轉眼傷了三名和尚,向方歌吟那兒衝來,目中儘是關懷之色,猛不料中,斜躍出來的一名和尚一記,被打得橫跌幾步,纏戰起來,這和尚武功竟是不低,一時難分難解,牧陽春勉力叫道:「梅二哥、辛大哥,方少俠在這……」一口氣竟接不下去。方歌吟臉埋在冰雪之中,但目觀這幹人如此捨身救己,不禁熱血沸騰,熱淚盈眶。
纏鬥牧陽春的和尚,正是鐵樹大師。方歌吟情知此僧犀利,想出言向牧陽春示警,又苦於穴道被封,無力叫喊。
這時忽見雪地上,三人急掠而來,身法都是出奇的迅疾輕盈,都是幾乎足不沾地。
左邊是一黃衣人,雖是身裁肥胖,但身形居然十分俐落,另右邊一白衣人,腮幫子都是鬍子,行動也十分快速。中間一人,身裁纖小,竟是女子。
方歌吟心**一動,人已至眼前,方歌吟忽覺溫香撲鼻,一股細細的清香,比雪花還清純的聞入鼻中,只聽桑小娥悲聲叫:「他……他怎麼啦?……」
梅醒非斷喝一聲,已與三四名撲近的僧人,對打了起來,只聽辛深巷疾道:「快小姐┅┅你背他先走,我開道,梅老二護法,牧老三、三娘、曹老五斷後,我們立刻就來」
隨後又幾聲兵刃交擊。方歌吟苦於無法動彈,不知情形如何,忽覺身體一輕,已被人背了起來,只覺眼前所及,是似紗帶一般束起的纖腰身,還有一束烏黑如瀑的秀髮,鼻中所吸,是一股淡若幽蘭的芬香,方歌吟幾不敢見聞,生恐不敬,一顆心都砰砰亂跳,又十分感動,桑小娥竟不顧男女之嫌,如此背他逃遁。
他心中暗嘆一聲,大丈夫頂天立地,而今卻教一嬌生慣養的女子扛走……轉眼奔行愈來愈快,風雪越吹越勁,四周景物風馳電駛,如騰雲駕霧,看不清楚,方歌吟因重傷未愈,一口呼息,被急風勁雪所窒,十分難受,但憶起當日「快意樓」初會桑小娥的情景,和今日一比,心頭又旖旎無比。
如此奔行了一段路,桑小娥放下了他,坐在蓋雪的石上,背靠大樹,回身戒備,張望遠眺,方歌吟見她纖小的衣袂,為自己而如此張惶,心中更是憐惜不已。
只見西南面,隱有火光,雪地上,彷佛那兒有什麼天譴,正在進行,方歌吟幾疑自己不是從那先被救出來的。雪地無望,方歌吟忽然覺得很孤寞。
桑小娥緩緩回首。她已知道沒有追兵。但偌大雪地中,偌靜雪夜,也不知開始那一句話是好。
忽然她小手按嘴,輕呼失聲道:「哦,還沒解你穴道……」便急急過去解,細看之下,方歌吟臉呈赤金,顯然傷勢不輕,而被封穴道又是「氣海」,不禁羞了起來,飛紅了耳根,有些遲疑。
方歌吟苦笑,本說不必,桑小娥忽然做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一咬下唇,雙指疾點,解開了方歌吟的「氣海穴」,方歌吟只覺血氣一衝,翻湧一陣,他的內息奇強,很快臉色又恢復了原狀。
只見桑小娥飛快地站起來,背對他,怔怔的望雪景,也不知想些什麼,邊耳背都紅通通的,手指更藏在袖。
方歌吟心中溫柔起來,忍不住輕輕叫:「桑……桑姑娘。」
桑小娥沒有回頭,像蚊子一般細聲應:「嗯?」
方歌吟艱難地道:「多謝你……」桑小娥隔了半晌,才道:「你傷重么?」
方歌吟忙道:「不重不重。」
桑小娥忽「噗嗤」一笑。在雪夜中猶如春花,令人心中一暖。
只見她回過頭來,仍然別過了臉,滿腮含笑,仍然不看方歌吟,笑道:「你……你好獃……」
方歌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痴痴看她雪中單薄的倩影,竟真的呆了。
猛聽幾聲吆喝,又隱約傳來。桑小娥臉色一變,踞起腳尖,順風張了張,急道:
「我們走」
方歌吟不禁問:「到那裡去?」
桑小娥道:「嵩陽書院。」
方歌吟知道來敵非同小可,自己又重傷未愈,當下急行幾步,忽覺胸肺一疼,如萬針穿心,捂胸屈身,居然在大雪夜中,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桑小娥一見,關切地問:「怎麼了?」便把手要來扶。方歌吟只覺那冰冷與軟若無骨的手放到了自己臂下,心頭卸是一熱,禁不住道:「沒事。」長吸一口氣,昂然向前行去,唯桑小娥再放心不下,一路扶住。
走得了一段路,兩人回望,只見體白的積雪上,兩行足印,相伴相隨,兩行粗潤平大,另兩行款款細細,在天茫地白下,是唯一兩相伴隨的東西。猛地枝上寒鴉「呀」地鳴了一聲。
方歌吟沉思默默,也不知是想些什麼。
桑小娥婉然微笑,蛾眉低顰,一直沒有抬頭。
雪靜靜的下,大地靜寂無聲,像戀愛那麼歡愉的雪花,飄,卻是冰的。
「嵩陽書院」的飛起一角,已在雪花的前方。
桑小娥微然一笑,無限溫婉:「你傷……好了嗎?」
傷怎麼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好了呢。桑小娥重覆問這句話,只不過這句話是她最關心的。方歌吟的傷當然沒有好,但是他內力奇強,當然會好得很快。他最深傷的,是在心。
嵩陽書院幽寂。這是四大書院之一,程子就在此地講學。嵩陽書院與推陽、白麓、嶽麓並稱四大書院,名聞天下。寒冬沒有書聲朗朗。
方歌吟沒有說話。
桑小娥有些訝詫。這男孩子,曾不顧一切,排除一切,來見她、來救她,令她深心感動。在「快意樓」的初見時,她沒有把他放在眼,可是以他當時低微的武功,仍救了她。她自小崇敬父親口中所述的快意恩仇,長歌俠武的宋自雪。而這男子就以宋自雪的形態出現,救了她。在那長安的陽光中,這人竟似天神一般。
以後在樹林的救援,她外表沒事,心卻已起伏不已。再下來在洛水渡的同舟,他又以出奇激迫的神功,救自己於惡僧掌下,又在船弦上,為自己擊落淫惡無行的嚴浪羽於江中。而上次在少林寺中,自己被僧人所擒,正羞怒莫已,而來回的都是充耳不聞的如木頭般的僧人,吃的是素菜,聽的是木魚,那群和尚就當她是一具活屍般來超度……然而他卻來了……在雪中,冒死救自己出去……桑小娥想,紅了臉,不經意了。
方歌吟還是沒有說話。
桑小娥又說:「你傷……」方歌吟忽然切道:「不重。」
桑小娥覺得方歇吟的語音竟如此重,她愕然。方歌吟忽又道:「我救過你,你也救過我,我們扯平了,對不?」
桑小娥臉色乍白,不由自己。退了兩步,瑩瑩的眸都是淚光。
但她沒有哭出來。
方歌吟冷笑一聲又道:「我們彼此扯平了,那你現在跟我幹嗎?」
桑小娥盯著方歌吟,好像從未認識這個人。
方歌吟繼續說話,他的眼望雪,如同斷冰切雪。
「男女授受不親,你請回吧。」
桑小娥愣在那,移了兩步,忽然回望,兩行清淚,掛在額上,她看力歌吟,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在報復?……報復我開始跟你在一起時,看不起你的態度?」
方歌吟沒有答。
桑小娥緩緩返身,走了幾步,雪又大了,她纖弱的雙肩一陣抽搐,忽然加快腳步,往大風大雪奔去。
他緩緩鬆開了緊捏的手,手心已箍得四個彎彎的血痕,深入骨髓,就像是四道染血的缺了的月。
他為什麼要那樣難道是為了報復嗎?
為了報復當日自己對他的不屑?報復自己昔日曾擊敗過他?報復自己有個有名的父親,熱鬧的幫派,而他,卻是孤零零一個人……可是她又為什麼傷心。
她是天之驕女,生平未曾鍾情過什麼人來,多少武林大豪、江湖新秀,顯赫的家世,來求親的文官武將,不知凡幾,她都未曾看上一眼……她父親捧須呵呵笑,一切且由得她……可是她為什麼竟把一線款款深情,系在這無情浪子的身上┅天啊為什麼給我失望,給我如許無望的打擊?──桑小娥在雪地上疾行,眼淚已凍成了冰。
他漸漸放開了緊咬的唇,下唇兩列齒印,都冒出了鮮血珠子,就似情人的心,特別熱烈,血,也特別紅。
桑小娥在雪地上狂奔,激烈的心已凍成了冰。──天啊為什麼要這樣?雪啊你下得好狠他說那些話,究竟為了什麼?
難道自己的姿色、家世,還配不上他么?
自己對他雖一直不假顏色,但心……她一直不知怎樣對人好,這次真的要對人好,可是對方卻拒絕了──我真想殺了你、殺了你……難道他有妻室?或已有了盟約?
可是他又為什麼要那樣看我,那麼痴,那麼呆,那麼傻?……他為什麼要那麼說?
他抬頭望星,星很亮,在雪花中,不易看得出來,下雪時也有星光,星光自那天的盡頭,寂寞地閃亮。
桑小娥決定要回頭,問他為什麼要那麼說,可是她就在那時暈了過去。
他緩緩解開了劍,撥了出來,放在膝上,忽然胸口一疼,喉頭一甜:嗆出了血,血吐在劍身上,血染了長劍,但隨而劍又清亮起來,血流落雪地上。劍是好劍,雪是白雪,血血紅。
桑小娥悠悠轉醒時,發現替她推拿的,是一名女尼。她認識她。她不禁呼起來。
方歌吟凝注他膝上的劍,地上的血,想起他百日的生命,他不得不如此做。
他唯有傷了桑小娥的心──她顯然還不知道自己僅有七十天不到的生命。
他要讓她忘了他。
而他永不能忘記她。
死也不能。
所以他繼續咳血。
血,是因內傷而流,還是心傷而流?
傷身的血流可止,傷心的血流止不止?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一絲絲的響起。
可是在響起時,那聲音已到了他面前。
他猛抬頭,就見到雪地,一個白袍人,有一張豪放的臉,卻用狡狐一般的眼睛盯他。
他只覺得寒意自地上陡升而起,怒火卻似從心狂噴而出。
那人冷毒地問:「你還未死?」
方歌吟雖然已憤怒得恨不得衝出去殺了他,但依然似釘子一般立於雪地上,心有一團火,恨不得燒毀了對方,但仍冷冷的盯他。
這人就是東海劫餘島島主,嚴蒼茫。
嚴蒼茫冷笑道:「三十五天已過,你隨時都要死了。」
方歌吟冷冷地看他,冷如雪光。
嚴蒼茫笑笑又道:「這幾日,聽說血河車在嵩山一帶出現過,長空幫卻將這布署得天羅地網一般,與少林一脈,劍撥弩張,很是緊張……」
方歌吟微曬道:「你告訴我這些作甚?」
嚴蒼茫目光閃動:「你和桑書雲,關係匪淺,也許他是想把他女兒……哈哈「
嚴蒼茫乾笑兩聲又道:「血河車將會在那出現,你想必知道。近日來我已逮三個長空幫的人,切他們耳朵,割他們的肉,他們都說不上來,想必不知。你是桑書雲親信,定必知曉方歌吟勃然大怒:「我縱知道,也是不說。」
嚴蒼茫深沉地道:「那你不用等了。」
方歌時間:「等什麼?」
嚴蒼茫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道:「等死。你現在就可以死了。」說踏前了一步。
風是往嚴蒼茫正面刮來。
衣袂本是順風翻飛。
就在嚴蒼茫踏前一步之際,一切都忽然改變了。
嚴蒼茫的衣袂,像鐵蹦一般,反而是向逆風飛揚。
向方歌吟處激蕩。
他真氣已聚,元氣已蓄,準備先把方歌吟擊殺於掌下。
方歌吟沒有動,在這樣一等一的高手面前,任何妄動,都足致命。
他也是暗暗運氣。這一運氣,全身功力,驟然衝起,竟遠比想像中來得可怕,整個人幾乎輕揚飛起。
原來他得服「百日十龍丸」,增進十倍功力,唯不識運用,至多不過一半是實力,其餘俱是散勁。而今在少林受傷,內創甚重,己身功力自然療傷,反而使陡增,功力與原有之功力合一,達致了運用自如的境界。
再加上他這一次闖少林,與天下武學正宗比斗,「武學秘岌」與宋雪宜的傳授,全都活用了起來,這下子精、氣、神之強盛,真是無可匹比。
嚴蒼茫一見,目中殺氣大現。
他僅見過方歌吟三次,但每次都感覺到這青年武功精進,一次比一次強,而自己還是個始作俑者,今日不殺之,恐怕日後會是強敵。
──幸虧他活不長了。
──但在爭奪血河車期間,何必多了這樣一個敵人?
──不如現在就殺了他。
嚴蒼茫陰陰一笑,忽然臉色大變,方歌吟忽覺背後「卜」地一聲輕響,連忙回頭,只見一長衫青袍,臉帶微憂,嘴含淡笑的人,就站在他後面,長衫臘臘飛飄,如同長須,十分神來,竟看不出年齡是中年或老年。
方歌吟一見,立刻作揖,喚道:「桑幫主。」
桑書雲一笑,眼儘是關切的神色:「別來可好?」
方歌吟苦笑一下,桑書雲又道:「五色旗主去援,是遲了一些,為了小女,你吃苦了。」
方歌吟凜然一驚,原來安排少林寺中相救,是桑書雲一力策劃,不惜為救自己,把長空幫實力牽制少林實力,對自己實大恩大德;嚴蒼茫卸不知箇中原因,以為長空幫為布署奪取血河車而來。
但是嚴蒼茫更驚。
他本來想趁四野無人,殺了方歌吟再說,卻不料來了桑書雲,而今是二對一的局面,他與方歌吟交過手,此人已漸成勁敵,加上桑書雲的武功,本就與他伯仲之間,若不使詐,根本取勝無從,而桑書雲上過一次當,當然學乖,他那一套奇術,只怕生不了效。
可是他又不能退。
他即刻堆起笑臉,道:「哈哈古剎一別,桑兄可好?小弟一時意氣,誤傷桑兄,但私下對桑兄武功,十分佩服。」
桑書雲淡淡笑道:「大室一別,蒙兄台所賜良多這位小兄弟英年氣壯,正是錦繡前程,卻為兄台逼服丹藥,難以久活,而今嚴兄還要殺人滅口么?」
嚴蒼茫持杖變色道:「桑幫主,你想怎樣?」
桑書雲冷笑道:「也沒想怎樣,只不過也要你同樣。」
嚴蒼茫瞳孔收縮,說:「什麼同樣?」
桑書雲道:「跟他一樣,吃下『百日十龍丸』。」
嚴蒼茫知今日難有好了斷,當即翻臉道:「你們想以多勝寡么我嚴蒼茫可不怕。」
兩人沒有動,但氣氛忽然繃緊。
風吹的凄厲,也忽似變了方向。
嚴蒼茫與桑書雲面對而立,但是勁風所及,兩人衣袂,都貼身向後扯飛。
兩人眉須飄飛。
就在這時,空漠的雪地上,遠處傳來兩聲隱約的馬嘶。
馬嘶在遠處,但是如針椎利入耳鼓。
然後是隱約的蹄聲,又驟然增強,如來自地獄的輪車,帶一種驚心動魄的風雷之聲,排山倒海而來。
桑書雲、嚴蒼茫兩人架式頓松,相顧變色,遠眺失聲:「血河車!」
第二章血河車
現血河車就在這時,天邊,雪地,出現了八個移動的黑點,和一紅色的方形。
當他們看見時,八馬長嘶,人立而起,已到了眼前,又飛馳而去。
這瞬間稍縱即逝,血光大現。
這就是天下聞名,血車一出,血河遍地的血河車這就是殺人無算,一旦獲得,即成武功巔峰、權力極位的血河車這就是傳說里有武功秘笈,以及世外狂人的武林孤子所在之處這就是使他家破人亡的血河車么?
血河車上,是什麼?
方歌吟在這瞬息間,還驚疑不定。
可是在這剎那間,桑書雲、嚴蒼茫的眼色已被血車映紅,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色。
嚴蒼茫怒叱:「停下!」
如大鳥翻撲而起,一出手,一杖力劈而下這下力勝萬鈞,足可把一部疾馳中的馬車劈為兩半但是他人才撥起,杖未擊下,已被怒馬帶起的勁風撞飛,忙一提氣,歪歪斜斜掠了七尺,才把住樁子,倒抽了一口涼氣。
同時間桑書雲也喝道:「留步!」
他有嚴蒼茫在先,便不硬截,猛撥而起,斜落向馬車中。
馬車一片黑暗,桑書雲「嗤嗤嗤」發出三指,射入車中,以防萬一,人如飛葉一般,掠入車內。
這下馬車奇快,已掠過方歌吟身前。
桑書雲的足尖離車沿僅半尺,忽見車內一片黑暗處,有一雙明若冷月、亮如灼日、毒若蛇嫩狠如利劍的眼睛,冷冷地、冷冷地盯他。
桑書雲心下一驚,感覺到自己三指射出,如泥牛入海,就在這時,嚴蒼茫又撲了上來。
他人被疾馬勁風撞開,但半瞬未停,又撲向車中,這身輕功,已夠匪夷所思,就在這時,只聽冷哼一聲。
這聲冷哼,斷冰切雪,比冰還寒,比雪還冷,同時間,車內卷出一道狂瀾。
狂瀾打向嚴若茫,嚴蒼茫叱喝一聲,全力接掌,「砰」地一聲,全身宛若捲入一道詭奇的風中,以及無匹的洪流中,人旋即帶飛,撞向桑書雲。
桑書雲這時足尖離車沿,不過三寸,就在這時,嚴蒼茫撞向了他,他雙掌一搭,想穩住情況,但是手指剛觸及嚴蒼茫的肩膀,便如落入泥沼之中,無處力,兩人一齊被卷了出去。
這下如電光火石,兩人被車中人一掌迫落,人未到雪地上,血河車已駛出五十六丈外。
就在這時,方歇吟發足一躍,把原來要對付嚴蒼茫的銳力都發了出去,躍向車后。
──車上的人,是不是他殺父仇人?
──血河車是什麼?
血車過去,血河遍地。
很少人能見血河車不動心,而登車者幾無一不死。
桑書雲、嚴蒼茫名列天下七大高手,但尚且為車中人一掌迫落,方歌吟對武學秘岌無野心,唯對血河車必複查明真相,不惜搶登。
──他,登不登得上車?
──車中人是誰?
方歌吟足未沾車,突見一雙凌厲、冷毒、銳利、狠辣的眼睛。
方歌吟從未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比蛇毒、比火熱、比劍狠、比雪冷的眼光。
彷佛動輒可以熔化一座冰山,靜則雪封一座火山。
方歌吟心中一凜,一股狂瀾又湧出。
方歌吟硬接,「九弧振日」。
那人的勁力,一接之下,全然一空。「九弧振日」,無法發揮,方歌吟往後一挫幾乎撲跌車下。但是方歌吟生性執拗,倔強耿直,眼看翻落,仍堅持重心,雙足一鉤,人往後跌,卻仍然吊住雙足,「呼」地一聲又盪了回來。
車中的人也似意想不到。他對桑書雲、嚴蒼茫二人,出手用了八成功力,但對方歌吟,以為他區區武林後輩,隨便出手便足以致死,所以用了不到五成勁力,卻不料方歌吟居然死硬不下車,削去強勁,又落入了車中。
這血河車,百餘年來,能得一入者,又天下有幾?
那人冷哼一聲,道:「你是誰?」
方歌吟只見四周景物,不住飛掠,雪飄如疾,車后桑書雲、嚴蒼茫二人,不住吆喝追趕,但已越拖越遠。他橫劍當胸,那人冷聲道:「哦……是宋自雪的門人?」
方歌吟的金虹劍,在黜黯的車中,發出凌厲滲人的金芒,和車外驚心動魄的血光相映,真是觸目驚心。八馬齊嘶,飛駛無可擋阻,方歌吟仗一劍光寒,照出那人瘦削的臉型,刀鋒劍芒一般的眼光,滿頭的白髮,破舊的衣衫,不知其年齡,但見此人微帶文氣,卻令人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彪悍。
這種感覺就像你跟一隻野獸,共處在一隻關閉的籠子里。
方歌吟不知此人是否武林中,名震天下,所向莫敵的「武林孤子」任狂──他心裡有千百個問題想問。
他道:「前輩」
那人仰天沉思,喃喃道:「宋自雪、宋自雪……」突然手一展,身未動,卻已到了車尾,一出手,抓住金虹劍。
這等出手,使如閃電,方歌吟見所未見,幾乎未及反應,那人已抓住金虹劍。
金虹劍可斷金切石,居然被這人一抓而獲,方歌吟大驚,執緊劍鍔不放。
那人一拉,一股大力撞來,方歌吟運功相抗,被激得金星直冒,但仍不放劍,被那人一扯,往前跌趨而出,那人怒喝:「你放是不放?」
「卜」地一聲,車沿已被人搭上,原來那人與方歌吟爭奪間,血車因無人執向,已稍緩了一些。嚴蒼茫的手已搭在車上,桑書雲亦搶近車側。
那人怒叱道:「去!」
「砰」一股大力,方歌吟被飛激出丈遠,但他仍死不棄劍,那人只好一放。方歌吟與金虹劍連人帶身,在雪夜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虹,「叭」地遠飛撲在雪地上。
在半空間方歌吟只記起宋自雪的一句話:「天下沒有人,能叫我棄劍,除非我死。」他一跌在雪地上,桑書雲稍緩一下,回頭一看,就在這一看之下,他已看出方歌吟並非重傷,他的腳絲毫未停,但僅此一看剎那,已慢了嚴蒼茫十幾步。兩人仍急追血河車。
黑馬前嘯,血車飛馳,一白、一青,兩條人影,訊快無倫地追去、遠去?
方歌吟趴在地上,一臉是血,他勉力抬起頭來,只見血河車與桑書婁、嚴蒼茫俱已遠去,他想起來再追,亦已無及。
那人攻來的內勁,依然在體內胸腔、腹部,乃至奇經百脈,都隱隱作痛,好一會才過去。
風雪慢慢止了。
他緩緩站起來,天下雖大,他卻覺得無地可容。
在被任狂震飛落車的剎那,他真以為自己死了,也情願自己死了。
可是他沒有死。
他覺得自己實在技不如人。
──可是他自己不知道,任狂在最後一撥之力,已運了九成,最後一激,更是十成功力,換作桑、嚴二人任其一,都接不下這一招,方歌吟的內力充沛,已在兩人之上,方才接得下而未死。
他茫茫地走,也不知道要走到那裡去。
然後他發現自己趴在的雪地前面,約七八尺遠,有一部書。
他當然覺得詫異,翻開來,只見幾字筆勁若龍飛天之際的字:「方世侄如唔:
太室古剎,世侄捨命救余,余甚感恩,唯無以圖報,以減內心歉疚。今世侄僅數十日餘生,皆由余起,余甚難安。余將數十年練功所得,盡錄書中,並辟習武之捷徑,汝按此練習,皆可在短暫時日內有大成。余望汝能在有生之日成為當世高手,縱死俠骨香,不負世上英……以汝天資,又得丹藥之助,必能迅即有成……」
方歌吟看畢,忖道;「人也將死了,名還有用么?只望天下蒼生平安,父仇得報,小娥妹子安好,我就安心了。」心想,手還是翻閱下去。
只見這書,的確都是長空神指桑書雲的練功法門,要竅蹊徑。其中以「長空神指」為主,輕功掌法為輔,方歌吟劍術一絕,內力豐厚,此書恰好補輕功、掌法方面之不足。
這書敢情是桑書雲本欲交於五大旗主等,救援方歌吟時交給他,豈知少林派實力宏厚,長空幫救出方歌吟,也十分狼狽,無法交予,是以桑書雲親自出來尋訪,想親交此書,後來血河車出現,桑書雲全力追趕,只好把書留在雪地上,讓方歌吟自行拾得。
方歌吟苦笑一下,但是很快的又被書中所記載的習武要門所吸引,時皺眉苦思,時豁然而通,沉思把握不已。
一個人還有七十天不到的生命,隨時都可以死了,他會做什麼?
──別人會怎麼作,我們不知道。方歌吟卻仍在練武。
然生也有涯,學無涯……
初冬成了深冬,原來掛在枝頭上的黃葉,今日已剩下了枯枝。
又過了整整二十天了。
方歌吟的生命,最多只剩下四十五個白晝,四十五個黑夜。
──他心,會怎麼想?
行行重行行。
他在研究武學?餓了,就想辦法獵些野食,或替人砍柴粗作,換些米飯充饑;困了,就睡,他的內息極強,故也不致風寒,睡時什麼也不敢想。
──也不敢想明天會不會再起來。
──想了,又有什麼用。
──反正該來的,還是要來的、會來的。
他只覺得自己對武學,出奇的興趣,很多可以觸類旁通,但也可耗盡一生,窮研一技而不倦……可惜,他有限的生命,已不允許他再奢求下去,反而不斷的爭取時間,專心學習──學了又有何用?他沒有想。
──也許在浩瀚的武學中,他才能忘卻自己,忘卻生命,忘卻一切……他行行復行行。
這日已進入了山西的中條山一帶。
中條山的解困關廟,是紀**三國時關羽的萬代瞻仰而建的,關雲長千里護姑嫂,溫酒斬華容,桃園結義,堅守氣節,天下人共仰之。
關公雖威震華夏,義滿乾坤,但方歌吟他知歷史史實的關羽,也有其剛負自用的一面。他來到中條山,已深冬了,他記得這就是昔日大俠蕭秋水,初出道時首遇邱南顧的地方。
他生平最是仰慕大俠蕭秋水,所以對傳說中蕭秋水經過之地,莫不憑弔瞻仰一番,追回不已。
中條山下,氣勢奇峻,壯麗雄偉,尤其日落皚雪,或晨曦映波,更令人迂懷莫勝。
──他剩下的時日,越是無多了。
他徘徊躑躅在關廟印樓附近,昔年四十八名金人要劫「漢壽亭侯印」及「青龍偃月刀」時,蕭秋水和邱南顧就在此處,同時間各打倒二十四人。
──可是大俠瀟秋水而今安在?
──自從小時在日月鄉,尚拍魂與嚴一重、董二絕、尉三遲、費四殺狙擊蕭秋水,結果董絕尉遲死,嚴重未出,僥倖得存,費殺重創而逃,尚拍魂被饒得一命。
可是自此一役后,就未見過蕭秋水了。
──但是那剎那間的相見,已使方歌吟對大俠蕭秋水的形象,終生仰慕難忘。
──一絲月破雲來,雷雨方過,白衣人救了個幼童,大步越林而去。……他想想,忽叱喝之聲,依稀間有些熟悉,隱約自樓後傳來。方歌吟聽那聲音,原本是窮凶極惡,斥責語調,卻偏偏令方歌吟想起低聲下氣、膽怯心寒的求饒狀貌。
方歌吟心**一動,躡足閃到柱后,這時雪雖停了,黃昏移近,景色在白晝將去,夜晚未至前,是特別幽暗的,到處都像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外衣。
只見樓後果有三人,斥喝的人臉黃皮焦,但身裁高大,一雙小眼珠子,黑少白多,卻是不住溜動,五指如釣,隨時都似想把別人的頭皮扯下來,另兩人一個是光頭大和尚,另一個是全身黃衣的人,方歌吟封覺得好像在那見過,偏又想不起來。
只聽那臉黃皮焦的人露出黃牙咆哮道:「這一點小事,都要害怕你把那女子交給他,他才不防你,只要他一沾手,就要倒也,到時侯我們為所欲為,豈不快哉」
方歌吟本見這三人既是相識,斥喝自是平常,本待自行離去,不聽別人**,誰知這一話,嚇了他一跳,好像又要害什麼人似的,跟他童年時在日月鄉的一個經驗甚為相似,忙傾耳聽下去。
此刻他的功力,豈是昔日隆中那黃口小兒能北?他屏息不動,這三人自然發覺不到有人就在咫尺間。
只聽那中年和尚囁嚅道:「我……我……他是名列『三正四奇』之一,萬一發現,只怕……」
那臉黃皮焦的人目露凶光,喝道:「怕什麼!」
中年和尚給這一嚇,幾不敢說話,半響才敢說:「我怕打不過他……」
那臉黃皮焦的人突然目露殺機。殺氣一閃即過,他又閃動看那鱷魚一般的眼睛,忽然諧笑道:「他那會懷疑到你身上哩。你是五台佛光寺和尚,他認識的,怎會有所思疑?你剮了他,他還以為你是他的佛祖呢。」
方歌吟心中一驚。這三人要對付的顯然是「三正四奇」中的人,問題是三正四奇中的誰?莫非是桑書雲。
還是……?聽他們語氣,又是奸計害人,不會是──善類,而這和尚,居然是佛光寺的僧人。
要知佛光寺乃是名寺,始建於北魏孝文帝時,歷史悠久,俗稱「先有佛光,後有五台」。中唐時已經以彩塑精妙,佛相栩真聞名於世,至唐武宗滅法始全被毀去,旋又於唐大中十一年,女施主寧公遇施建大殿,佛光寺又香火繁盛起來,迄今不減。
佛光寺是名寺,佛光寺的僧人,也以修行、道行聞名天下,卻不料今日這名和尚,顯然徘徊在魔佛之間,躊躇不知何從抉擇。
只見那和尚又期期艾艾的道;「我我們怎是他的對手?……」
那臉黃皮焦的人知和尚已被說動,當下咭咭笑道:「放心二我們又不是明來,待會兒勝老大就會把那雌兒手到擒來,你假裝救了她出來,交給他,他不疑有他,只要一沾到他這個寶貝女兒的身子……哈哈哈……那時就毒得像只病貓,任人打踢了,嘿嘿嘿」
說到這,得意至極,陰笑起來。
那和尚卻操憂地道:「不成你在她身上下了毒,她豈不……不是」
臉黃骨瘦的老者眼睛一轉,霎了霎道:「不怕,我的毒,放在第一人身上,並無所害,問題是第二人一觸,毒性即發……至於你那朝思夜想的雌兒嘛嘿嘿……保管不傷毫髮。」
那和尚臉一紅,道:「這我就放心了。」
那黃衫人也插嘴道:「尚先生使毒,我跟他合作過,實在是毒中之神,他要毒池中的一條魚,終不會毒到第二條去,你放心。」
那臉黃皮焦的人又嘿嘿笑道:「你五台佛光寺的人,居然動了凡心,既然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殺了她爸爸,得到了她,不是過癮之至咭咭……」
忽然臉色一沉,陰惻惻地道:「要是你反悔,長門上人知道,可不得了哩。」
長門上人就是佛光寺的主持。那和尚嚇得臉色都白了,忙不迭地道:「尚免生,這玩笑,萬萬開不得,開不得」
那臉黃皮焦的人眨小眼,向和尚打量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跟我們開玩笑羅。」
那和尚忙搖手幌首道:「絕不敢跟尚先生開玩笑。」
那人奸笑道:「這樣最好。」
方歌吟在一旁,卻聽得熱血上沖,頭皮發炸。
他忽然記得那黃衣人是誰了十年前,古隆中,日月鄉,這黃衣人曾謀刺蕭秋水不遂,與「青臉獸」滕雷,「紅袍怪」邱瘦合力殺了沈悟非的「黃衫客」鄧歸。
方歌吟他記得那皮黃臉黑的人是誰了他就是同樣一群中,擒鄉間小童,施毒其身,誘蕭秋水觸摸中毒的,後來又被蕭秋水神威嚇得跪地求饒的「鬼手毒王」尚拍魂。
十年前這等人的行徑,使方歌吟與沈耕雲二人不顧性命,出手制止,無奈技不如人,幾乎喪命,十年後的今天,沒料又是遇了他們,正在這害前輩多人。
方歌吟心中怒極,又為那和尚好色歹毒,十分氣憤,正待出現之際,忽聽有衣袂之聲,雖十分迅速。但呼息很是濃重?方歌吟便隱身樓后,看個究竟。
只聽尚拍魂道:「來了。」要知方歌吟此刻武功,何等之高,放在尚拍魂未望見來人之前,已知有人掠至,故能及時離開。
又聽尚拍魂喜道:「滕老大果不負所望。」
只見來人臉上一個青記,就算沒青斑之處,也滿臉煞青,背上還背了個人形的麻包袋子。正是十年前山中一戰的「青臉獸」滕雷。
滕雷放下人形包袱,嘴大口大口吐白煙,尚拍魂一拱手,招呼道:「尚先生,咱們又見面了。」
尚拍魂笑道:「點子扎手吧?」
滕雷笑道:「憑在下這點道行,要擒下三正四奇的後代,還辦不到,不過……」
滕雷的嘴臉有一種說不出的淫邪,掏出了一隻看似欲飛的仙鶴,但鶴嘴一張一闔,可以從鶴尾吹氣的小東西道:「這**,實是使得,這雌兒初出江湖,連防也沒防。」
那和尚急道:「滕兄沒傷她吧?」
滕雷一愣,隨即怪笑道:「她是牛頭師兄你心肝寶貝,我怎敢傷了?」解開布包的繩子,一翻開來,方歌吟遠遠看去,只見一瞑目女子,輪廓很深,鵝蛋臉,眼睫長,很是靈秀。方歌吟見不是桑小娥,才鬆了一口氣。
那牛頭和尚一見,眼睛發出異光,喃喃自語,竟漲紅了臉。尚拍魂咭咭笑道:「牛頭,你本就不該做出家人,還**什麼經」
牛頭和尚臉漲紅得就像柿子一樣,心驚膽戰地道:「咱們……」
尚拍魂忽然出手,凌空連點三下,那包袱竟蠢動了起來,原來尚拍魂已解開了那女子三處穴道,那女子已可以開目,但仍無法啟口,亦不能動彈。
方歌吟借雪光望去,那少女一臉凄惶之色,然十分臻秀小巧,叫人憐惜莫已。
那牛頭大師一見,竟呆在當前,說不下去。
尚拍魂不耐地道:「要說快說,他就要來了」
牛頭和尚被這一喝,更加說不下去。好半響才口吃的說出:「這……這樣做┅做做做做不太太太好……好吧」
尚拍魂臉色一沉,道:「有什麼不好?我不這樣做,這女子,你得了手?嘿嘿」
牛頭和尚吃力地道:「她她她張開了眼……認出了我們……怎怎生是好好?」
滕怒道:「認出了我們又怎樣?大不了把她做了」牛頭被這一嚇,一時又說不出話來。
鄧歸卻想到此刻要求到牛頭,當下緩和道:「幹完了這事,米已成飯,她認不認得你,又有何干係?」
尚拍魂一面掏出了三個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開,面赫然是三種顏色詭異的粉末,只聽他陰笑道:「我要她能張開眼睛,又不能說話,這樣她父親更急,方才能得手。……我這三把藥粉一撤下,再在你手中布防毒之藥物,你在此等他來,說是救了他女兒,他一下馬,把脈察看,則必死無疑。嘿嘿……」
方歌吟望去,只見這女子水靈靈一雙大眼,儘是淚水,方歌吟心中很是不忍,就想立即出來施援手。
只聽「青臉獸」滕雷忽問道:「這次尚先生可有十分把握?」
尚拍魂冷笑道:「滕老大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鄧歸與滕雷結拜近二十載,心意自然相通,當下代接道:「十年前日月鄉一次,曾失過手,尚先生還是小心為上……」
尚拍魂截道:「十年前一役,對方是蕭秋水,自然無法得手,但十年後今日┅「
方歌吟一聽,如此三人果乃是十年前罪魁禍首,再無疑問,正要出手,只聽尚拍魂繼紙道:「何況為了他對我們這幹人的趕盡殺絕,嚴大哥和費四兄,兩人至少也會來一個」
方歌吟聽得心神大震,他間關萬里,為的就是要找殺父仇人費殺,而今居然在這兒?聽到他的消息,如何不震撼。
別種情形之下,或許方歌吟還能按捺得住,但而今乍聞仇人可能出現,一時間稍縱即逝,又失卻消息,當下一步踏出,大喝一聲道:「他們在那?」
尚拍魂、滕雷、鄧歸及牛頭和尚陡聽一聲暴喝,如焦雷乍響,都給嚇了一大跳,以為那人來了,幾要溜走,但瞥過一眼,才知是一青年小夥子,心中納悶,又疑又怒,他們當然不認得這眼前的人就是十餘年前他們毒倒用以誘害大俠蕭秋水的犧牲者之一。
尚拍魂首先恢復了鎮定,怪笑道:「你是誰?居然敢對我們嚷嚷。」這十幾年來,尚拍魂用毒越發精奇,殺人更無算,年青一輩高手中,除了中、壯年的天龍大師、武當鐵骨道人等之外,就連鐵肩、嚴浪羽,也遠非其之敵,所以他壓根兒沒把這──人看在眼。
這次他要對付的敵手,是三正四奇中之一,極其利害,所以不得不提心弔膽。
而今竟給一個小夥子唬了一下,外表雖不動聲色,內心卻大感沒顏面,即刻動了殺機。
第三章大漠仙掌
只聽滕雷回喝道:「他媽的臭小子,敢偷聽咱們說話,活的不耐煩是不是?」
方歌吟逕自急道:「快說出費殺在那。」
鄧歸怒笑道:「憑你也出動四爺?讓我打發你吧。」只聽他全身骨骼一連連響,正聚起「一串鞭,二串炮、三串炸山轟」的奇功。
原來這「一串鞭、二串炮、三串炸山轟」的功力,是鄧歸在昔日古隆中慘敗后苦練得成的,普通人能練成「一串鞭」,已十分不簡單。鄧歸卻更上一層樓,練成了「二串炮」,又在三弟邱瘦被追風劉蕭何所殺后,練成了第三層境界:「三串炸山轟」。
鄧歸的武功,也因而激進不止五倍。
「一串鞭」的內力,一旦接觸,可震死人於無形;「二串炮」卻相反,己身不輸發內力,而藉別人的內力回打,以別人之力震返。「三串炸山轟」又回到第一種主發的內力中去,不過口包含了一陰一陽;亦就是主動和被動──「一串鞭」和「二串炮」中的自己與別人的力道,一起同擊,力道之巨,勢無所匹,那有人可以抵禦得住?
這就好似人生的境界:先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再來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後來是「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一般,只是過第三層境界中已包含了第一層和第二層,不再是第一層的執迷,和第二層的否定了。
方歌吟一踏出來,那少女臉露喜色,滿眼都是言語、又苦於說不出話來,方歌吟向牛頭和尚喝道:「放了她「
牛頭和尚愕然,他迷戀那少女已久,眼看到手,怎肯放棄,當下退了兩步,搖手口吃,說不出話來,但一臉警戒之色。
方歌吟心中大是厭惡,怒道:「枉你身為五台山子弟,居然做出這等齷齪事。」
叱道:「你放是不放?」
那牛頭和尚被罵得臉上無光,受辱不甘,回罵過去:「你想幹嗎?想的也不過是卑鄙事。」
方歌吟大怒,一個箭步揍去,一揚手,「啪」地在那牛頭大師臉上摑了一巴掌。
此刻方歌吟的內功、力道,何等之高,出手、輕功,又何等之快,眾人只覺眼前一花,方歌吟已打中牛頭和尚,自己大驚。牛頭和尚也錯愕當堂。
方歌吟一長手,已解開那小女的穴道,那少女坐起,凄然哭了起來,第一句就道:「他們要害我爹爹。」
方歌吟點點頭,攔在少女身前。尚拍魂等知道來了勁敵。鄧歸本來只想隨便出手,殺了來人。後來因須快速解決,以便對付原先敵人,所以運起「一串鞭」,而今一見方歌吟出手詭奇,便已運起第二度功力「二串炮」神功。
方歌吟猛聽鄧歸的骨節由「格格」作響變得「啪啪」作響,知道此人內功,已登堂奧,忙凝神應付。
就在這時,滕雷突然一出手。
他與鄧歸的雙手,俱被蕭何與祝幽所破,故痛下苦功,鄧歸練成驚人內力,滕雷卻練成一雙鐵腳。
別看滕雷人矮腿短,但一躍起來,足短勁疾,「呼」地踢了出去,看似一眼,其實在一剎那,已攻出了四腿。
方歌吟本來是面對鄧歸,全神戒備,那來得及應付滕雷的暗襲。
但方歌吟都知道。
他最清楚不過。十年前蕭何、祝幽就曾饒這「三色天魔」不殺,結果對方恩將仇報,險遭暗算,方歌吟一直就已提高醒覺。
就在滕雷躍起、踢足時,方歌吟沒有回身,一劍就削了出去。
金虹帶過「血跡萬里」
這是天羽廿四劍中殺氣最大、殺傷力最強的一招,尚拍魂變色叫道:「金虹劍」
「呼、呼」二聲,滕雷兩條腿齊膝斷落。
就在這時,鄧歸的「一串鞭」,已升至「二串炮」,聽尚拍魂叫聲「金虹劍」,以為是「三正四奇」中的人,全力以赴,已運起「三串炸山轟」,如排山倒海,力發千餘,全打了出去。
這一下巨力卷鋪涌至,方歌吟右手劍向後斬出,左手一格,已格住鄧歸的攻勢。
但鄧歸驚天動地的力道,也發了出去。
開始鄧歸大佔上風。
他感覺到對方有兩股力道衝來,他很快的壓制住了。
然後對方又有兩道勁道反撞,他也壓抑住了,正奇恨對方勁道怎像用不完似的,第五、六兩道功力又撞了過來。
鄧歸好不容易,才又扣壓住了,這時已平分秋色,但對方又一先一后,及撞回來兩道犀利無比的勁道。
這時鄧歸想撒手,已來不及,方歌吟想鬆手,也無能為力,原來天羽奇劍宋自雪的「九弧震日」,先二道功力,就似是「第一層境界」,后二道功力,可擬作「第二層境界」,再下來兩道勁力,就如「第三層境界」,到第七、八道內勁,好比更上一層樓,又取代了原先三層境界。既先「執迷」,然後「開破」,隨而「堅持」,再下來仍是「不悟」。
這一下,是鄧歸內力中所無的,被驚得四肢百孩,骨散肉離,全身一下子濕透了,冷汗、鼻涕、沫液、糞便齊泄,而方歌吟的「九弧震日」最後一震,如江河而下,終於發了出去。
這一下去回復到重新的「悟」之境界。鄧歸大叫一聲,聲音中斷,全身癱倒,如一團泥一般,骨肉皆震翻了架構。
方歌吟連殺兩人,全不受控制,一方面乃因心懷恨十年前鄧歸、滕雷等之鄙行,以及殺死沈悟非之仇,一方面這才驚悉「天羽奇劍」的殺勢凌厲。
尚拍魂的臉,當堂變了色。對方居然就在他面前,舉手投足間連殺兩人、只怕「三正四奇」也不過如此。牛頭和尚,嚇得牙關打戰,「撲」地跪倒下去。尚拍魂在黑道中,份位極尊,絕不在其費殺之下,一時十分尷尬。
方歌吟冷峻地道:「尚拍魂,蕭秋水大俠十年前饒你一死,你還敢胡作非為。」
說看眉心紅氣一閃,比殺氣還凌厲。
尚拍魂陪笑道:「是,是,小老兒該死……」說看一拍牛頭和尚,叱道:「還不快叩謝大俠不殺之恩。」
說,他自己也跪了下來,露出口黃牙笑道:「大俠請饒小老兒一命,老兒絕不敢再作惡生事,請高抬貴手。」
以「鬼手毒王」尚拍魂之名聲,居然不戰而屈,同自己求饒,頓令涉江湖未得的方歌吟踟躇。他暗一運力,先扶起受人利用傀儡般的牛頭和尚,道:「十年前,蕭大俠饒你不殺時,你也是如此說,叫我如何才信你呢?」
尚拍魂一見方歌吟出手如此高絕,而且處處為蕭秋水說話,便認定此人與蕭秋水有關,那敢硬拼,當下哀求道:「小老兒作惡,乃以為蕭大俠近年未出江湖,妄加猜測,料其仙逝無已,卻未知令師遣少俠代行,小老兒又怎敢再生事端。」
方歌吟皺眉道:「我與蕭大俠素未相識,並非蕭大俠徒兒,唯對之甚是仰慕。」
頓了一頓又道:「你怎可以因為蕭大俠不出世江湖而毀諾的呢」
尚拍魂一旦得知這青年與蕭秋水並無淵源,心中大喜,即站了起來,擰笑道:「你既不是蕭秋水的人,我為何要怕你?」
蕭秋水怒道:「你這反覆無常的小人……」話未說完,忽然一暈,只覺天旋地轉。指向尚拍魂怒道:「你…」
尚拍魂陰森森地笑道:「饒是你武功高強,猶要倒在我腳下……」
陰側側一笑又道:「我豈止反覆無常,簡直是防不勝防。」
方歌吟知道自己已中了毒,想揮劍力拚,又已無力,連劍都差些掉落,忙緊緊握住,寧死不放,那少女惶然,見他搖搖欲墜,便不顧俗禮,扶住了他,尚拍魂陰險地一笑又道:「我在牛頭身上一拍,已布下了毒,毒不發作,到你手上,才頓時送命。」
說到這,牛頭已全身發癢,殺豬般嚎叫起來,用手上上下下,抓個不停,出血猶未心甘,尚拍魂怪笑道:「這叫『五散』。華陀制『五麻散』,是救人,我造『五散』,卻是來害人。中我此毒,先脫力、后發癢,猶如千蟲啃咬,萬蟻噬心,死為止。」
牛頭和尚先中奇毒,所以先行發作,想來尚拍魂本來想對少女父親下毒手,又答應牛頭毒不傷那少女,都是假的,想來令人心寒。尚拍魂得意至極,又道:「你以為我真求饒?嘿嘿嘿……你在扶他起來的時候,已沽了我所布之毒……」
方歌吟本自忖活不長,倒無所謂,但見牛頭被毒得如此慘狀,也不寒而悚。他內功強,毒性一時並未發作,但已渾身無力,連自我了斷也頗難,又生怕自己死後,那少女定遭毒手,所以力圖掙扎。
尚拍魂狂妄至極,一步一步迫近,笑道:「憑你這兩下三腳貓功夫,也敢來撒野你金虹劍那來的?宋自雪是你什麼人?快說,否則要你後悔為什麼要生出來┅「
他嘿嘿怪笑又道:「就算蕭大俠蕭秋水現來,我尚拍魂也好像拍一隻蒼蠅一般,把他毒得個……」
就說到這,尚拍魂的臉色變了。
變得十分詭異,似笑非笑。
然後他的眼珠子「突、突」地掉了出來。
鼻、耳、嘴都溢出了血。
然後他全身骨頭都似散了一般,都連接不起來似的,當然也撐不起他身體的重量,「嗶」地癱了下來,比鄧歸的軀體還癱爛。
沒有叱喝,更沒有風聲。
好像靜如沙漠。
更奇怪的,在這嚴冬之中,居然讓人感覺有一絲熬悶之熱。
尚拍魂倒了下去后,就可以見到他後面站了個人。
他身裁併不高大,眼神森冷,全身上下,都用一種蒙古式的裝束,完全包里住。
這時他慢慢收回手掌,發出時完全沒有一絲風聲,收同時才「刷」地一聲。
「刷」聲響起時,他的手掌已完全像沒出過一般,垂放在腿外,完全同復到自然狀態。
完全不浪費時間、生命、體力,甚至好似一隻駱駝一般,在沙漠中,不必食物、喝水,也能撐過最可怕的大地,極熱與極寒。
這時方軟跨已感覺到奇癢,他收斂心神,以功力壓住,而他有聽說過這個人,這人的裝束:這人的作風、這人的出手……。
這時他後面的少女已噪叫道:「爹」
那漢子點了點頭。忽然迅速地出手,熟悉地從尚拍魂屍體的衣襟摸出一件東西,快捷地撥開塞子,雙指抓住方歌吟下顎,卻不往口中倒進去,而是往他鼻孔一擺,方歌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蓬蓬」地噴起了那漢子手心的藥物,散得一頭一臉都是。
奇怪的是,方歌吟立時覺得不癢了。
那少女一臉關切之色,道:「爹,他救了我,那『鬼手毒王』,原本是想要牛頭師兄……」想把經過情形,和盤說出,那漢子卻點頭切道:「我都知道了。」
那漢子聲音甚粗,但極是威嚴有力。
這時又一陣衣袂之聲,有四人前來。前一人是年長僧人,國字口臉,清色鐵黑,鼻樑、額骨高聳,頸前**珠,呈火紅色,牛頭和尚慘叫之餘,一見到他,全身發抖,咬破了唇,也不敢再叫。
方歌吟於心不忍,道:「謝前輩救命之恩……請前輩高抬貴手,也饒了他罷。」
那漢子冷哼一聲,道:「饒不饒他,有長門上人在,我們都作不得主。」
方歌吟斗然一悚。原來來者老僧是大名鼎鼎佛光寺的長門上人。只是長門上人向那漢子深深一揖,甚是恭謹,隨即道:「牛頭,你才下山,犯了多少戒了……」
牛頭大目淌淚,道:「徒兒……」
長門上人嘆道:「我跟與車施主瞧見了,你不必分辯。」說緩緩閉上雙目。
牛頭和尚「撲」地跪下,長門上人旁邊還有一名長臉和尚,忽也流下兩行淚,猝然一掌劈下,就劈在牛頭和尚天靈蓋上,牛頭和尚立時喪命。
方歌吟又吃了一驚。長門上人又睜開雙目。同那漢子指了一指方歌吟道:「可是此人?」
那漢子冷哼一擊,沒有說話。在他背後也有兩人,一人是中年美婦,濃眉鳳目,身裁極是俏嬈,配上藏式紗服,雖里全身,但仍婀娜多姿。另一女子甚是年輕,美而剛強,竟有幾分與自己所救的少女酷似,不過一個柔弱,一個清張。一雙大眼睛,不住往方歌吟身上瞟,忽然道:「看他樣子,不像。」
那原先的柔質少女也道:「他不可能會欺負小娥姊姊的。」
那中年美婦冷哼一聲道:「女孩兒家,懂得什麼」兩少女都住了口。
兩少女說話,那中年漢子似甚是不悅,緩緩解下臉紗,彌絡胡虹,雙目冷如閃電,盯住方歌吟。方歌吟猶如丈八金剛,摸不腦袋,聽說桑小娥,忙道:「桑……桑姑娘她地怎麼了?」
那漢子自不理會他,道:「要不是我暗中觀察,此人不似敗類,我早把他殺了,替娥兒報仇。」方歌吟聽得又是一震。兩少女卻似放下心頭大石,笑逐顏開,歡欣莫已。
長門上人觀察片刻,如方歌吟心中大惑,有意釋疑,當下道:「少俠姓方?」
方歌吟他搶道:「晚輩方歌吟,拜見上人。」
長門上人淡淡一笑道:「方少俠不必多禮,現下少俠已名震武林,據說還盡得宋大俠衣缽真傳,不知確否?」
方歌吟惶然道:「家師確悉藝相傳,唯晚輩天資魯鈍,未得其中百一,深感悔對師門長輩。」
長門上人一笑,口氣已和緩得多了:「少俠能在短短數月內連敗『鐵狼銀狐』、嚴浪羽、鐵肩天音大師等,自有一番驚人藝業,不必過謙,若少俠真只有令師百一而已,那令師則不是天下獨尊了?……少俠可見你眼前的人是誰?」
方歌吟搖首。長門上人道:「這位出手救你的,就是大名鼎鼎,揚威天下的『三正四奇』中『四奇』的『大漠仙掌』車占風車大俠,這位是他的夫人,亦是武林中有名的『瀚海青鳳』曠湘霞,其餘兩位是他們掌上明珠。」
長門上人向那弱質少女一引道:「車瑩瑩。」
又向那清勝的少女一引道:「車晶晶。」
微微一笑又道:「她們姊妹在江湖上,合為『塞外雙靈』,也是大大有名。」
方軟吟逐一向他們見禮,車晶晶頑皮,「噗嗤」一笑,車瑩瑩則忙回禮,紅了臉蛋兒。方歌吟仍是**桑小娥,忍不住問道:「不知……不知桑姑娘……」
車占風猛地喝了一聲:「你還好問她,她已因你削髮為尼了。」
這一下猶如晴天霹靂,把方歌吟震呆當堂。雪又開始飄落,落到方歌吟身上、臉上,方歌吟全不知道。
車瑩瑩見了不忍,輕輕地道:「我們受嚴伯伯之召喚,中原有事,故自塞外趕來。趕到少室一帶,遇見小娥姊姊,和桓山雪華神尼的大師子妙意師姊一道,小娥姊姊神情憔悴,我們細問之下,才從妙意師姊口中知道……」
車晶晶介面堅脆地說:「知道你欺負了小娥姊姊。妙意師姊也很不忿,私自托爹爹找你算帳,然後帶小娥姊姊返恆山去了。」
方歌吟黯然。他聽得桑小娥為他如此,一時方寸盡失,心頭大亂,也不知解釋。
車瑩瑩一對可憐的眸子儘是問號,輕聲道:「這是真的嗎?」
方歌吟苦笑一下,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車占風重重哼了一聲,道:「方才我一直觀察你,要不是見你所為,並非無行浪子,我早已出手宰了你。現在你要解釋,也不必對我們說,自己趕上**峰素月庵去吧。」
方歌吟心一凜。他眼見車占風出手,雖是成名前輩,但下手暗襲,不留餘地,若是剛才自己對車瑩瑩稍有不敬,或與尚拍魂等同流合污,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車占風為人,甚是怪僻,他觀察所得,方歌吟絕非無行浪子,也不欲知人**,只遣方歌吟去追桑小娥解釋。無奈方歌吟心中凄然,暗忖:桑小娥既對自己傷心欲絕,也只好如此,才讓她不再理睬自己,免得空留余恨。當下心意已決,道:「車伯伯,這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車占風瞳孔收縮,道:「你不去?」
方歌吟點點頭。車晶晶禁不住罵道:「看你一表斯文,沒料是負心無情的人小娥姊為你這樣,你尚且不去追還,你……你是人不是?……」
方歌吟木然。「瀚海青風」曠湘霞嘆息道:「現下江湖中年少一輩,莫不是登徒子、負心郎,小娥這次真是看走了眼。」
車占風目中已現殺機,方歌吟依樣愕愕然。曠湘霞道:「你殺了他,也救不了小娥的傷心。且由他去罷,趕快告訴桑幫主,才是道理,或許有挽救之法。」
車占風點頭道,車晶晶瞪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隨父母行去,方歌吟卻因曠湘霞最後幾句話,聽得大惑,心一驚:難道……難道桑小娥出了什麼事,又跟自己有關?當下他叫道:「車伯伯,請留步。」
車占風等自不理他,施展輕功,逕自向前奔去,踏雪幾無痕印。唯有車瑩瑩一面緩是一面回頭,水瑩瑩的大眼向他瞟了瞟,又垂了下去,蚊似的細聲道:「你┅你真不知道。」
方歌吟喊道:「知道什麼?小娥她怎麼了?」
只聽曠湘霞疾吆道:「瑩兒,快跟上。」
車瑩瑩應了一聲,舉步急掠,方歌吟因男女有別,不敢阻攔,跑了幾步,車瑩瑩停住,雪光映照下臉頰一片白,她咬了咬下唇道:「小娥姊姊……她為你到恆山去削髮為尼……」
說完她就往前奔去,車占風早已停了下來,不耐煩的回頭等地,方歌吟一聽之下,如風雪焦雷,一下子五音盡滅,五色齊消,人也好像埋入了千嚼萬里的冰窖地底之中,耳邊嗡嗡只有那一句話:為你……削髮為尼
第四章血河再現
方歌吟可以死,但卻不可以忍容這句話。
他本來想以狠心來絕了桑小娥之深情,但桑小娥竟為了他削髮為尼──這怎可──這萬萬不可他在風雪之中,呆了半晌,想追出去,但天地蒼蒼,白雪茫茫,他該往何處去?
然後他心才依稀有個明晰的觀**──他一定要在桑小娥未落髮前,阻止這件事。也就是說,馬上要趕到恆山。恆山在那裡?恆山同在此省,於渾源域外,號稱北嶽,雄掠一方。他必須趕赴恆山。
恆山,恆山。恆山方歌吟心無別**,此刻雖萬死換得一見,也不足惜。近月來他恍恍惚惚,不知所以,縱學武亦是為求渡過余日而已,也儘可能不去**及桑小娥。如今一旦決定找尋她,便精神大振,判若兩人,心中焦急無限,生怕自己一死成遺憾,只求苟活片刻,見桑小娥也好。
他長身而起,幾乎撞到一個人身上。
那人冷哼一聲,一閃就避了開去。
那人原先在他渾渾噩噩時,至少可以殺死他十次,但那人原想逼問誰人殺死尚拍魂等,故遲遲未下殺人,見此少年一會兒悲,一會兒振起,如此失魂落魄,絕不會是殺精似鬼的鄧歸、滕雷等之兇手,為問這發生何事,又輕蔑對手,故並未出手,猛見方歌吟如盲眼蒼蠅撞來,閃身避過,心卻開始驚嘆。這少年身法的快捷,不覺暗自留心了起來。
這是一個白髮老人,臉色紅潤,狀若童子,常眯起眼睛要笑:像個小孩子一般。
方歌吟險些兒撞了他,心中歉然,恭敬地道:「對不住,老丈……」
「那。」那老人笑道,突然出手,雙手右扣方歌吟「肩貞穴」、左抓「神封穴」,齒冷峻地道:「你是誰?因何來此?」
方歌吟猝不及防,那人出手如電,因被制住,因要追截桑小娥,心中急極,怒問:「你是……」猛地心**一閃,想起尚拍魂等人所說的話,只聽那老人問道:「他們……是怎麼死的?被誰殺的?」
方歌吟變色道:「你是嚴一重?」
嚴一重目光閃動,看了方歌吟背掛的金虹劍一眼,變色道:「宋自雪是你什麼人?」
宋自雪劍法飲譽天下,以專精的劍術,兵器之神,闖蕩江湖,全仗一柄劍,故「金虹劍」之名,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且就算未親見過金虹劍的人,也因別人的繪影圖聲,對金虹劍形狀早有印象。
嚴一重一見金虹劍,如天羽派一門,劍招凌辣,出手迅急,絕不可以讓他撥出劍,便不足懼;是以「大力王擒拿手法」,緊緊抓住,貼身頂住,絕不放鬆。
他想向方歌吟迫問這的事,車占風的下落,而方歌吟他想向他追問殺父的仇,費四殺的蹤跡;方歌吟一急,根本不理會嚴一重所制,一掌拍了出去。
嚴一重原以臂胳緊貼方歌吟身軀,方歌吟出掌,根本不可能沾得上他,可是方歌吟的手腕,似自行扭轉一般?一下就推向嚴一重的小腹。
兩人相距極近,嚴重驚覺時,已來不及,他是「忘憂四煞」中的老大,在黑道中,身份可說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昔年暗殺蕭秋水一役中,四煞的重二絕、尉三遲、費四殺都出動了,結果董絕、尉遲死,費殺重傷,他自己卻未與役,逃得一死,這十幾年來,在武林中的地位,已高到駭人聽聞的地步,只要點一點頭,黑道、白道、鏢局、武局、金銀珠寶、財庫銀票,都端送到面前來。
這次他之所以要與尚拍魂等謀刺車占風,乃因域外、大漠的路線,別人不賣他這個情,便是鐵臉無情的車占風,另一方面,嚴一重也以為暗殺車占風后,他可以名列「三正四奇」之中,以他三十六「大小開碑」少陽手,以及「七十二看到就抓」擒拿手,擠身入天下七大高手之中,吐氣揚眉,名震天下,武林中又那再有人敢有不從?
而今來到此處,只不過遲了一步,車占風影蹤全無,尚拍魂、鄧歸、滕雷,以及傀儡牛頭,全遭毒手,心如何不氣?
方歌吟驟然出手,嚴一重何許人物,情形一不對勁,擒拿手變開碑手,猛運力劈下,要方歌吟一隻手臂脫臼。
「喀咯」一聲,方歌吟手臂一轉,變成肘向前,而並非脫臼,反掙脫了嚴重擒拿手的控制。
嚴重心中大驚,另一隻手,全力抓住,他自少練擒拿手,可在池中抓握游魚,也自幼習開碑手,掌可擊碎卵石,可是方歌吟的肩膊一轉,肩頭完全轉向,肩膀又脫離了嚴一重的控制。
嚴一重此驚非同小可,方歌吟已出劍。
「怒曲神劍」
「嗡」地一聲,劍甫屈彈長,劍芒大熾,劍氣游射,劍至中途,改為天下第一攻招:「玉石俱焚」
嚴一重大叫翻出,猶如夜梟,劃過雪地長空,地上一行血跡,鮮得令人驚心。
方歌吟想待追趕,但**及桑小娥,無瑕追趕,就在這時,他慕然聽到一種聲音,一種奇異的、也是熟悉的,甚且是陌生的,令人不寒而悚的聲音。
一下子天地無聲。
雪落無聲。
人無聲。
忽然八馬齊嘶,猶如神兵天降,血光大現,怒鼓金兵,翻湧而近血河車血、河、車
血河車又出現了──桑書雲、嚴蒼茫等在不在車上?
──那人呢?是不是任狂?還是不是跟血河車在一起?
方歌吟心**翻動。殺父仇人,在不在車上?找桑小娥,來不來得及?(血河車已在三十丈內)
方歌吟心**劇轉。先搶此車,以覓仇人,還是在有生余日,先找到桑小娥?
(血車已在十丈之內)
方歌吟心意已決,先登此車,看有無仇人蹤跡,設法駕此車赴恆山,可以縮短行程時間。
血車在眼前方歌吟大喝一聲,一招「漫天風雪」,化作劍花,護住全身要穴,搶掠入車此時他的劍法、內力、輕功、雜學、基礎,為宋自雪、嚴蒼茫、桑書雲、宋雪宜、祝幽、沈悟非等之玉成,皆臻武學高峰,但「武林孤子」任狂若在車中,以上次他一出手,便奪劍的聲勢而論,方歌吟如此搶登,還是凶多吉少的;可是他居然平安無事,落在車中,放眼一望,車外血光隱動,車內黜暗一片,聲色全無,不再有那一雙狠辣熾熱的眼睛。
任狂竟不在車上──他去了那?
──血河車上有武功,任狂沒有理由不護車──就算他武功高絕,不貪窺血河派武功,但血河車亦代表武林中權威,決無可能無端端放棄的呀──若說任狂本已學成血河車武功,又為何不毀去此車?有誰,可以逼走任狂?
還是任狂自己因為重大的事……而任由血河車狂羈中原,馳騁血河?
為什麼?
方歌吟不知道。
但他在血車之中,只覺一陣又一陣的悚然。
他感覺到血車之中,有一股逼人的恐怖,而血車外的鮮紅色鏤雕,映在雪地上,更有一種吞人的氣勢。
馬嘶,狂馳,雪花自輪軸游起,雪片飛揚。
然而方歌吟好像在每一個轉彎角處,俱看到近百年來的武林高手,忠魄冤魂,在車前酒血、撲倒、浴血、慘喚的恐怖景象。
馬狂騁,似永不疲乏,而且不必也不容人驅使。
誰使它們狂奔不已?
──魔還是神?
方歌吟覺得不寒而悚。
但他沒有離開血河車。
他不是為了血河派的武功──他甚至沒有去搜索,車上有沒有血河車的武功。
他只求乘坐此車,能早一日趕到恆山。
恆山的大錯不能鑄成。
桑小娥不能落髮。
馬激馳。
這是武林中公認的至寶,也是極高的權威,然而隨時都會死亡的方歌吟,卻駕它奔赴他心愛的人處。
不為什麼──只為不造成一個遺恨。
生要能盡歡,死要能無憾。
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見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於是經過了太原古城,到了五台山下。
山西五台,是唯一見於佛經的名山,歷代出過不少顯、禪、密三宗的一代大師,以及譯經大家,和來自印度、錫蘭等地的高僧之朝禮。
五台山在山西東北,周圍五百餘里,五峰高聳,頂少林木,故稱五台。五台是佛教聖地,有各式各樣的寺院,如望海寺、法雷寺、顯通寺、大孕靈鷲寺、五廊廟、碧山寺、菩薩頂、鎮海寺、龍泉寺、塔院寺,盛時五百餘寺,現尚存近百。
方歌吟到了五台一帶,他當然不要也不想上五台山,只是想取道龍泉關,以上恆山。
但他就在此處,被人追趕。
他在道間急馳,陡地小徑處策馬衝出一人,吆喝一聲,打出一把暗器。
血車駿馬宛若神物,驟然加快,沙塵滾揚,暗器打了個空,那人一勒鞍,策馬追趕,血馬已與之拉了五六丈的距離了。
那人錦衣白馬,鞭馬急追,赫然就是「無情公子」嚴浪羽。
嚴浪羽瞥見車中人居然是方歌吟,也大為震訝,一呆之下,血車已拉遠了七八丈距離。
嚴浪羽怒吆狂追,但一方面亦心中暗自畏懼,而對馬雖駿,又怎及這八匹黑馬的神勇,便已愈落愈遠去。
正在此時,忽然「的」地一聲,方歌吟耳目靈敏,即刻回頭,只見一隻手,筋肉賁漲,已搭住了車沿,眼看就要扳上來。
在這一剎那間,方歌吟本可出手,但他沒有出手。
他心中不忍。
──這人是誰,他還不曉得,但在馬車急奔如此時出手,那人一旦被迫落車下,不死也重傷,又何忍於此?他一錯愕間,那人已「嗖」地盪了上來,「嘿嘿」一笑,得意至極。
那人看見車上的居然是方歌吟,也覺驚訝,隨後心頭一寬,笑道:「給我追蹤了半個月,總算是逮了……我上了來,你就得下去。」
方歌吟橫劍望定他。血車仍然飛奔。
那人就是嚴蒼茫。
嚴蒼茫怒叱:「你要自己下去,還是要我動手?」他知道方歌吟武功雖高,卻仍不是他對手,他這十幾天來追逐血河車,出盡法寶,用盡心機,絞盡腦汁,終於擺脫了桑書雲,自己搶先截到了血河車,又見方歌吟從中作梗,心中便是大急。
要是別人躍上血車,方歌吟也許還不計較。但見是嚴蒼茫,越發憤怒、橫劍當胸,冷冷地道:「我不下去,你下去。」
嚴蒼茫縱橫江湖數十年,幾曾被人如此責喝過?當下怒極,虎吼一聲,一掌拍出。
方歌吟也不迴避,一掌反拍了出去,兩人雙掌相交,各自一晃,方歌吟大喝一聲,又攻出一掌。
嚴蒼茫頓感神搖心悸。血車急奔,景物飛逝,這與他三度交手的少年,竟似天神一般個樣,那像昔日之時,在洛水江中自己一掌傳力借物拍傷的人。
「砰」地一聲,兩人又硬接一掌,各自退了半步,嚴蒼茫因站在車尾,一退之下,已近車沿,十分危險。
原來方歌吟受宋自雪灌輸內力,又得「百日十龍丸」之助,突飛猛進十倍,后又學天下武學雜藝,與長空神指運功法門,功力之進,自非吳下阿蒙,而這幾日人在血車之中,受血河車陰寒精鐵之助,功力繼績充沛起來,掌力更加渾厚。
嚴蒼茫知道自己再要是大意,就得一敗塗地,當下運起全力,一掌推出。
方歌吟又劈出第三掌,這下嚴蒼茫已運起十成功力,一接之下,嚴蒼茫只震退一步,方歌吟卻連返三步。
但嚴蒼茫雖只退後一步,卻踏了一個空,人往下掉落,他畢竟曾經過大風大浪,十盪十決,機智應變,無一不長,當下猛提一口氣,人卻不落反升了起來。
但是血河車何等之快。他人剛往上升,未及落下,血河車便已馳出丈外,他一落地,變成踩在雪地上,而在後面欲趁車中人相搏時急起直追的嚴浪羽的馬,當頭踩到。
嚴蒼茫武功,何等之高,百忙中既不能反手出掌,拍死馬匹(因恐自己兒子受傷),又無及跳避(人才剛剛落地),他吐氣開聲,居然在馬蹄踢起來踩落的剎那,抓住馬腹,往上一舉,一時間竟將白馬與嚴浪羽高高舉起,啐喝:「去」
「呼」地一聲,把人和馬一齊甩了出去但就這麼阻得一阻,血河車已駛出三、四十丈開外。
嚴蒼茫怒叱一聲,拼力相追。
嚴蒼茫一身輕功底子,自然極好,但血河車的奔勢奇急,後勁極韌,嚴蒼茫使盡氣力,俱無法趕上。
嚴蒼茫怒不可遏,揮舞棉杖,舞得「花花」作響,拼力追來。
方歌吟知道自己非嚴蒼茫之敵,急策馳驅,一時不擇道路,眼前地勢漸高,山勢雄渾,意態深秀,景色美得嬌婉,又雄勝一方。時雜花滿岩,猶如錦繡,嵐光照雲,時呈異彩,清流澈石,還震雷音。而且在此心靜神怡,啟發靈奇之所在,滿山滿谷鋪盡瞪白雪,血車所過,簡直異為奇景。
方歌吟心中大奇,但不知此處為何地,但見山間、對攀,儘是寺廟,心中詫愕。
此時血車與嚴蒼茫的距離,已越拖越遠,人之紉力,尤其奔行:畢竟不是馬匹,尤其此八匹神駿。
但就在此時,一聲梵唱,一句佛號,袈裟翻動,僧衣一閃,血河車八馬齊嘯,驟然而止硬生生剎住因為車轡在一個人手。
他一手把住,急駛中的血河車即動彈不得。
勢無可擋的血河車捏在他手,就像雙指捏住一隻青一般穩。
只聽那人長聲道:「阿彌陀佛,給我滾下來」
那是一個僧人。
太陽穴高高鼓起,雙目炯炯有神。
眉須皆白,長而密集。
白僧衣,高大,傲岸。
他身邊有左右兩個人,一個方臉鐵色,正是佛光寺長門上人,另一人年逾花甲,矮小精悍,鬍子垂及了地,雙目卻十分慈祥,也是個和尚。
在中間僧人背後,也有一壯碩頎長的和尚。這和尚方歌吟一見好熟,猛醒起:
這人就是少林寺中一掌把自己震暈的──天龍大師。
只聽天龍大師喝道:「方歌吟,見少林方丈,還不下車拜禮。」
方歌吟大吃一驚,難道這白眉白須的白衣僧人,就是聞名天下,又名列「三正四奇」「三正」之中的天象大師。
方歌吟一呆,天象大師見方歌吟居然不下車行禮,心中慍極,怒道:「半月前來寺中搗蛋的可是這小子。」
天龍大師垂首道:「是。」
方歌吟啼笑皆非,萬未想到名震武林的少林方丈,竟出口傷人的魯莽之人,只聽天象大師道:「擒下他,交寺監發落。」
原來那天方歌吟誤以為洛水渡中狙擊桑小娥者乃是少林鐵肩,故赴少林,援救桑小娥,大鬧少林寺,毀傷人、物無數,其時天象大師恰好不在,乃上五台山清涼寺與癲證大師印證佛經,其實是互磋武技,豈知發生這等大事。
天龍大師是少林首席高手,行事卻未老練,他震昏方歌吟,即私行決定把他倒吊樹上,聽侯方丈回來發落,豈止中了辛深巷的調虎離山計,以曹極等將之引出寺外,救走方歌吟。天龍大師因此大怒,親自五台山,走報天象,天象個性秉正激烈,一聽之下,有人敢奪虎威,十分惱怒。
五台山四月解冰,七月見雪,深谷之中有經暑不消之「萬年雪」,故又稱「清涼山」,清涼寺便在此處。天象大師右側的人,便是清涼寺住持癲證大師。
方歌吟此時才走過神來,先向長門上人一揖,才向天象大師等拜見,天象心中甚是不悅,只見一人自血車之後趕來,白袍大袖,樣貌十分豪邁,當下合什道:「原來嚴島主也來了。」
嚴蒼茫一呆。見天象大師已至,心頭已涼了半截,左首是長門上人,右首是癲證和尚,而且背後還有達摩堂首席天龍大師,不禁十分頹然,但外表依然不動聲色。
要知癲證、長門二人,武功已十分了得,但少林天龍,武功可比他們二人加起來之力,還加上他身後的少林十八羅漢,卻是無人可敵的。
方歌吟見嚴蒼茫趕上來,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對他一身內外修為,也十分佩服。半晌又有馬蹄聲,原來是嚴浪羽氣咻咻的趕至,嚴蒼茫臉色一變,猛一揮手,嚴浪羽一見,便勒疆止住,調轉馬頭,往來路回奔不見。天象大師等以為他害怕親人武功還不及人,來了只有獻醜,所以遣返,也不以為忤。
只聽嚴蒼茫笑道:「原來是老和尚二失敬失敬。少林乃白道宗師,卻也對血河車這等幾俗之物起**,實是難得,難得。」
天象大師臉上不禁一紅,原來他確也有希望擒住方歌吟,奪得血河車之意,當下也不敢不認,道:「血河車是公物,人人均可得之,據悉血河車上有絕世武功,老納正想開開眼界。」
嚴蒼茫冷笑道:「東海劫餘島雖非武林正宗,但對血河車也有興趣,也想獨佔奇書,只不過就不似少林來得自以為是,光明磊落而已。」他把「光明磊落」四個字,說得特別重,天象臉上不禁又是一紅,他的紅臉與銀髮白須相映照,真是奇趣。
嚴蒼茫又眇視眾人,一個一個的看下去,道:「不知清涼寺東佛光寺的出家人,也有沒有得窺天物的興趣?」
長門上人生性淡泊,與大漠仙掌車占風私交極篤,當然也想一見奇物,但自知技不如人,清涼寺癲證神僧對佛經之興趣,大於武藝,這次與天象相晤,亦不如得償天象所願,武技中鮮有闡發,而癲證神僧也自度不能抗衡,故亦不想爭奪,故雙雙對望一眼,癲證神僧道:「佛門本是一家。少林乃武術之宗,文是佛門聖寺,由天象師兄得之,自然眾望所歸。」
長門上人也接道:「血河車乃神物,無緣不可得之,老朽自含無緣。」
天象大師喜道:「既然二位大師如此說,便是少林摯友,隨時恭迎二位與貴寺大駕少林,以盡地主之誼……」
嚴蒼茫冷冷地截道:「少林僧人,貪婪如此,愧不知羞。」
天龍大師怒道:「你要怎樣?」
嚴蒼茫轉**一想,對方人多自己勢寡力單,不宜力鬧,當下冷笑道:「聽說天龍,是佛道俗中三大青年高手中的佛家表表者。」
天龍忽聽他如此稱讚自己,倒是一怔,稽首道:「不敢。」
嚴蒼茫用拐杖拈拈雪地,道:「可是有個人出來之後,你們佛、道兩家的高手,都給比下去了啦。」
天龍怒道:「是誰?」
嚴蒼茫用棉杖遙指草上的方歌吟,道:「是他。」
天龍大師瞪了一眼,發出電蟲似的大笑,道:「是他?我一掌就擂倒他了。」
天龍大師確在少林寺中,一掌擊倒方歌吟。但是那時方歌吟已力戰數場,連受重創,且與現時的武功,也大相逕庭,天龍大師雖一掌震眩方歌吟,但此說亦不甚公允。天龍武功直追「三正四奇」,故狂妄自大,不把方歌吟看在眼。
這下嚴蒼茫不再接話,笑吟吟的望向方歌吟。
一時間少林、清涼、佛光各寺門徒的眼睛,也落到方歌吟身上來。
第五章惡鬥天龍
方歌吟苦笑一下,也不答話。
誰知天龍大師想先聲奪人,立威在先,便得寸進尺,喝道:「小子,你給我下來!」
方歌吟只想快些乘車赴見桑小娥,眼見恆山不遠,怎肯棄車,正想答話,忽然「刷」、「刷」掠落兩條人影,黃巾橘衣者正是「雪上無痕草上飛」梅醒非,白衣勁裝者正是「全足孫臏」辛深巷。
此兩人一至,先向方歌吟點首招呼,才向眾人抱拳作禮,天象、嚴蒼茫二人看了都大是不悅,心忖:長空幫如此看好這小子,定是為了血河車,今時今日若不強取豪奪,那還得了!只聽梅醒非笑團團地道:「幫主有令,咱們要保衛這位方少俠安危,萬請諸位大師高抬貴手,有什麼事,在下可以擔待一二。」
梅醒非說請「諸位大師高抬貴手」,分明相激嚴蒼茫,不把他擺在眼裡之意。
嚴蒼茫氣量奇狹,自是怒極,但他十分狡猾,道:「哦,哦,長空幫一來,少林派不讓他只好讓了;什麼高抬貴手,是場面話、客氣話而已。長空幫的使者,可真會開玩笑,哈哈,啊?哈哈!」
天龍大帥勃然變了臉色,沉臉道:「少林派的事,長空幫少管!」
梅醒非畢竟也是成名人物,而且在長苦幫中,身份十分重要,天龍大師這一吆喝,卻令他難以下台,當下冷笑道:「出家人對人呼來喝去,為啥不當官去?」
天龍大師怒不可當,大步踏前,向梅醒非招手道:「你過來。」
梅醒非悠哉悠哉環視鳥穹天蒼,偏就不望他一眼,道:「你沒有腳么?」
天龍大師在少林地位十分尊貴,幾時被人如此搶白過,大喝一聲,一掌拍出。
這一掌拍出,初無異樣;但掌至半途,力量、速度,俱一齊加快,十倍不止,而且五指鉤如鷹爪,手腕偏前,梅醒非一側身,一掌還了過去。
「砰」地一聲,天龍微微一晃,梅醒非卻退了三步,把住樁子,但不意又退了一步,足踝深深沒入雪地之中,方才卸去大力,梅醒非變色道:「好『穿山拳』!」
唉接觸之下,知道真力與之相差甚遠,但自恃輕功高強,仍可一拼,但輕敵之心,早已全去。天龍大師冷笑道:「還有『排雲手』!」
只見雙手雙袖,如山一般,罩向梅醒非,眾人暗叫要糟,只見梅醒非,忽地斜里飛起,避過一擊。
天龍大師冷哼一聲,登時千手萬手,盡向梅醒非攻到。
梅醒非依仗輕身功夫,滕挪閃躲,天龍掌影密如天網,他都能在間不容髮躲了過去。
兩人打了五十來招,只見雪上兩種腳印:一種深入雪土之中,每一步踏出,至少臨至膝步,可見天龍大師內力之渾;另一種足印簡直如驚鴻踏雪泥,輕如鳥雀淡淡一觸,才知梅醒非的輕功他實了得。
五十招一過,梅醒非已盡落下風。他是「長空幫」中,除桑書雲外的第一高手,今番遇了勁敵。
天龍的臉色也不好看,他自恃武功高強,原準備在今年「三正四奇」會戰時,加入一份,望能擠身當世八大高手之一,而今與梅醒非已對摺五十來招,大感臉上無光。
天龍招式一變,掌心透背而紅,右手腫大至一倍,方歌吟見過這等掌法,失聲道:「大手印!」
天龍也不打話,「大手印」一出,梅醒非縱走飛躍,仍無法脫出凌空掌力的追擊,甚是兇險。
打到一處,天龍陡地住手合什。梅醒非一怔,以為對方已佔上風,不想再折辱自己,先行收招。當下感激道:「佩服……」
方歌吟卻識得這是少林派的「佛心功」,他當日與鐵吾大師在少林過招時,卻差點了「佛心一拜」的道兒,即叫道:「梅兄小心!」
回頭一看,辛深巷都已不見,心裡大是納悶,又是擔憂。
梅醒非這一提醒,猛覺勁風襲來,忙全力抵禦,「砰」地一聲,跌出九步,雙足恰好陷於天龍雙足所踏出的雪洞之中,「滋」地一聲,一時竟拔不出,天龍一掌拍下,朗聲道:「接我『袈裟伏魔功』!」
大袍一揚,便就壓下,梅醒非雙臂正被震得麻痹不已,別說擋架,連閃避也不可能,「袈裟伏魔功」是少林七十二技之一,天龍先後已使過「大手印」、「排雲手」、「穿山掌」等技,現今在梅醒非佔盡下風時,再多使出一技,無非是逞逞威風,出出風頭而已,倒也無心傷人,想把「架梁伏魔功」之掌法在梅醒非頭頂壓得一壓,便就收掌,再出言數落一番了事。
那邊方歌吟以為再不出手,梅醒非非死即辱,當下不管一切,「霍」地越過血河車,低馬一蹲,險至極間左手一翻,「咄」地托住天龍大師掌下一擊。
這雙掌交擊,天龍陡被震起,飛躍三尺,方歌吟只覺一股無匹的力量往下壓,竟由足沉下雪地一尺余深,兩人大感驚佩對方內力之強。
天龍喝叱道:「好!你出陣來,省我的事!」他力大招沉,又發了一記「大手印」。接一記接一記,漫天都是血手掌的影子。
方歌吟不敢輕慢,施展祝幽所投天羽門拳腳招式,勉力對摺,千招一過,已力不從心。
他立即改用「武學秘岌」中的雜學,一會華山派「破玉拳」,一會龍游派的「鐵閂門」,一陣使崑崙「十八甩手」,一陣用武當派「十八長拳」,千變萬化,紊雜繁複,天龍大師甚是驚訝,這兩人一個武功正宗精純,一個雜學淵博,鬧得個旗鼓相當。
但四十招一過,天龍大師掌法一變,雙掌唬唬作聲,而打出去的掌風反激相響,更是轟轟有聲,天龍大師整個人,也變得如銅鐵一般,而掌影更把方歌吟圍得似鐵桶一般,方歌吟心道不妙,如是少林七十二技中的「大金剛手」,金剛手一出,精練純厚,方耿吟對各家雜學,僅有涉獵,並非精通,全仗繁雜亂人耳目,一旦遇上「大金剛手」如此沉厚的掌力,莫不為之辟易,方歌吟心**一動,竟使出少林「五祖拳法」。
少林五祖拳法,也是七十二技之一,亦是方歌吟對少林絕技中略有精通的技術之一,拼得五、六招,自是不敵,又改用「佛心功」,天龍「咦」了一聲,加緊攻擊,七、八招一過,方歌吟又佔下風,忙使「大手印」御之,又四、五招后,佔盡劣勢,天龍嚀笑道:「看你還能使出什麼法寶?」
方歌吟一低頭,「鐵頭功」撞出,天龍猝不及防,猛吃一撞,退了五六步,「呀」了一聲,臉上燒辣辣起來,自覺給一後生小子撞到,是奇恥大辱,當下左手「穿山掌」,右掌打出一種淡淡的白芒來。
方歌吟左手施「青城九打」,右手使「韋陀掌」格去。「青城九打」與「韋陀掌」,一是青城派要技,一是韋陀門絕招,本不分轅輕,但「青城九打」能纏住天龍大師的「穿山掌」,「韋陀掌」跟天龍的右手一碰,完全散落下來。
方歌吟只覺自已給一種極大極強,至取至柔的勁力所制,一時如落萬丈深崖,根本無法抵擋,「韋陀掌」力道頓失,對方功力湧來,幸虧他服「百日十龍丸」護心功力發揮,硬擋了一擋,才不致立被震斃。
方歌吟臉色大變,如這是佛門中難有人練成的「小般若禪功」,危急中「九弧霞日」,反振了出去。
「九弧震日」是宋自雪的奇招。宋自雪一生精研劍法,內力未如天象、大風、雪峰等人精純,但亦自有一套奇門異功,「九弧震日」便是以九次不同的力道,消解對方勁力,或以九次連發內力,摧枯拉朽的擊毀對方。
方歌吟剛好連發三道力量,才穩住對方掌力。后三道勁道,扳轉上風。再來三道勁氣,眼看可以摧毀對方,但天龍大師何許人也,方歌吟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反彈過來,要再不收掌,會承受不住這無終無極的壓力,只好陡然收掌。
這一收掌,后三道掌力,便未能發出去。
這一下等於天龍大師與方歌吟拼和。
天龍大師那能忍受這種情況?大喝一聲,雙臂粗了一倍余,手掌澎漲,雙掌運滿「小般若神功」之力,要摧毀方歌吟於一擊。
方歌吟雙掌一翻,硬接過去。
樹無風而搖,草條臘臘飛晃。
天龍大師運十二成功力,矢志要將方歌吟斃之於掌下,他這兩拳,無疑已拼了全力。
就在兩掌眼看交擊剎那,天龍大師猛覺右掌一疼,他心中大快:小般若神功,天下那有可破的技法,莫非是對方使用暗器?
這時只聽「嗤」地一聲,原來方歌吟姆指微屈,食指一彈,一縷指風,已打入他的掌心。
天龍大師驚叫:「長空神指!」
長空神指專破內外家、佛道門罡氣,黃山、華山之役,天象曾與桑書雲一戰,幾吃大虧,「小般若神功」,也同樣未能制住長空神指的攻擊。
天龍大師心下一凜,但另一掌眼看就要和方歌吟手掌相碰時,在極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方歌吟手腕一翻,竟扣住了自己脈門,這一下反手奇招,使天龍大師嚇然叫道:「你是東海劫餘門的人?」
話末說完,手腕一麻,已被扣實,掙脫不得。原來十年前、七年前各一戰,嚴蒼茫也曾對武當大風道人一戰,便會使「反手奇招」,幾令大風道長鍛羽。天象大師看在眼裡,自然警惕起來,對他親信的師弟天龍亦有說起。
而今方歌吟竟用兩大高手的絕學,驟然間制住了他。
其實方歌吟除了「天羽奇劍」外,其餘並不夠精專,東海劫餘門的奇技,方歌吟是從「武學秘笈」中用心最多的,「長空神指」乃是得桑書雲親筆所傳,雖未純熟,但已精華盡得,故能以突擊製得住天掌,並非奇事。
方歌吟一制住天龍,天龍尚怔在當堂。方歌吟回心一想:自己因誤,以為猝擊者是鐵肩,冒然闖山,傷及不少人,又為救桑小娥,冒然闖寺,毀了不少文物,心感歉疚,自己生命已無多日,何必多結仇怨?當下一觸即收,拱手道:「承讓,承讓。」
天龍臉上一陣紅。回頭望去,只見天象大師也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天龍心高氣傲,自以為除「三正四奇」外,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而今方出少林,卻在方歌吟手裡折了,如何做人。他雖然狂妄自大,但並非虛偽小人,方歌吟讓他,他如何不知?當下大聲道:「比拳腳,你勝了!我們再比兵器!」
大凡一個成名的武林人,有時敗了比死了更難受。他明知方歌吟相讓,卻要比下去。他寧可反勝方歌吟一次,饒而不殺,而不願領方歌吟的情,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習武之人最怕氣餒,天龍虎膽包天,衝鋒殺敵,沙場而決,這十餘年來有人敢動少林寺,莫不是給天龍大師挑下陣來,天龍無疑已成了同門的典範:這勇氣絕不能失,也不能缺!方歌吟見天龍大師滿眼紅絲,心中一凜,暗忖:江湖人真的把勝敗看作如此重要嗎?當下道。
「大師功力深厚,在下自認不及,不必再比。」
天龍大師慘笑道,「你不必再謙。適才一戰,你是勝了,自今再來比棍劍!」
背後已有人捎來一根擔挑顏色的杖棒,天龍大師「呼呼呼」舞了個風雨不透,像瘋狂了一般,跌出七八步,忽又衝出三五步,但瞬間已到了方歌吟身前,方歌吟心中一凜,不知是什麼路數,只聽梅醒非高聲示警:「少林『瘋魔杖法』!」
就在這時,瘋狂一般的杖法,已激起滿地黃葉,飛起漫空黃蝶。
千點百點化作萬點雨點,杖擊而下!天龍大師身形魁梧,但使起杖法,翻躍騰彈,靈便如一頭豹子!杖聲開好是「呼呼」的聲音,使到用勁時,變成了「唬唬」之聲,到後來招式愈急,變成「嗖嗖」之聲,簡直如劍如刀,急而凌厲。
方歌吟知無法閃避,「嗆」地一聲,金虹劍出銷。
劍虹幻作金虹,「嗡」地一聲,一曲而射。
「怒屈金虹」!天龍大師一長杖,杖頭指天,杖尾點地,這一招是「瘋魔杖法」中的「抵柱中流」,「叮」地一聲,劍氣射中杖身,星花四濺。
星花四濺,天龍大師的棍杖已「嗖」地指戮而出,比劍猶輕、急、快!這一招變化十分乍然。方歌吟「天羽廿四劍」中,無一招來得及自救,便猝然把劍一橫,目光遠望,正是「天下最佳守招」:「海天一線」。
這簡簡單單的一橫劍,剛好封住了天龍大師的杖尖,天龍大師斷未料及方歌吟能招架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這一招變化原是個在「瘋魔杖法」中的一招變式,名叫:「天龍一式」。顧名思義,天龍大師對這一式十分自負,當日他就以這一式擊敗當今崑崙派首席「七變飛虎」奄虎飛。
但是方歌吟這一招「海天一線」,實為當年大俠蕭秋水所悟,前為「君臨天下」之強人李沉舟所創,血河派當年這第一高手衛惡鬥,用了三百七十一招都破不了此式,天龍大師的「天龍一式」又怎能動其分毫?
就在這一愣剎那,方歌吟已反擊。
他一掌拍出,掌勁無聲,正是他沉潛凜冽的「大漠仙掌」。
方歌吟所用的招式、武藝,如此千變萬化,端是令人目不暇給,暗自心驚,但卻令天龍大師萌了殺心!非殺不可!此子不死,天龍自忖在江湖上難有立足之地!他殺心一現,即拍出十二成功力的「大般若禪功」!「大漠仙掌」一旦硬接之下,本一陽剛一陰柔,正好相互克制,但天龍大師約三十年苦練「大般若禪功」,絕非方歌吟三十天悟出的「大漠仙掌」基礎原理所能及的,掌力交撞,方歌吟大挫。
但是方歌吟內息奇強,掌力雖挫,真力即湧出,抵住天龍大師內力之衝激。
只是在這一抵觸之間,方歌吟連換內息,「海天一線」的姿勢便稍為震湯,這稍稍一震之間,天龍大師的棍尖便滑過劍身,頂了進去。
天龍大師的棍杖頂端,本已貼近方歌吟咽喉,被方歌吟以劍身擋住,如今稍移厘毫,杖尖襲入,其間已無可退、無可閃、無可避、無可擋!這一招掌杖配合使用,是天龍大師的平生絕技。
這一招天龍大師苦練二十年,但卻第一次使用。
他原本知道他師兄天象的武功太強,就算他能在今年爭到天下八大高手之名銜,與他掌門師兄齊名,但若有一日與他這位師兄較量,還是必敗無疑所以他就私下練成這招,以「大般若禪功」全力引開注意,再以「瘋魔杖法」掩耳盜鈴,使「天龍一式」變化奪之,萬一還是不成,郎使這招「滑」字訣的振腕戮刺。
「天龍神刺」!他現在把這招施在方歌吟身上,原也是非常不得已之事,但這一戰他不能敗所以他只有拼上了!辛深巷、梅醒非眼見方歌吟要糟,齊大呼一聲,連天象大師也吃了一驚,出家人盡量不開殺戒,何況天象與宋自雪等畢竟也是敵是友,如此殺傷後輩,有欠公平,但饒是天象要阻,也來不及就在這時,杖齊中裂為兩片劍劈出,至天龍腕時,變成刺出這招極險,不但不避,反而等於是向杖尖衝去但杖已被劍削為二,杖力全消天下第一攻招:「玉石俱焚」!這一招是方歌吟危急中突然想到的。
一下子,化守為攻,局勢劇變!天龍的斷杖,已經失了威力,方歇吟的劍尖,已如閃電般到了他的咽喉。
天龍大吼一聲,閉目待死。
他喉嚨的毛管一粒粒如豆子般炸起,已感覺到劍鋒迫人的寒芒。
但方歌吟沒有刺下去。
他也在淌汗。
他也沒有把握剛才那一劍那一招威力遠大過於他所想像的。
他不知道這一劍是昔年天下第一狂傑楚人燕狂徒所創,燕狂徒一生縱橫萬里,名動八表,猛放不羈,荒誕怪異,但若論一身藝業,李沉舟也要敬之三分,尊之七分。
方歌吟的劍尖抵住天龍大師的咽喉;他自己卻猶如自地獄里打了一個圈回來,汗濕背衫。
他的劍尖仍點在閉目待斃的天龍大師的咽喉上,這一劍,刺下去,還是不刺下去?
這個人,殺好,還是不殺好?
方歌吟嘆了一口氣,終於緩緩收了劍。
第六章奮闖三十六奇僧大陣
天龍大師感覺到寒意漸去,才睜開眼睛,眼皮上俱為汗水所濕,望見模糊中的方歌吟,以清明堅定的冷冽眼神,看定自己。
而自己如同在地府轉了一個圈回來。
方歌吟開口了,還是說:「慚愧,慚愧,大師武功高強,在上僅憑運氣,實是汗顏。」
他既得勝,不驕矜,不誇妄,反而說天龍大師的好話。天龍大師低首合十。
方歌吟閃身一避。他知道少林「佛心功」非同小可,而初入江湖,屢遭暗算,使他心中大加警惕。
但天龍大師絲毫沒有發出內勁,鐵臉色說出了幾個字。
在少林這一代的人,做夢都沒想到驕傲、自大、不可一世的天龍大師兄,也會說出這幾個字。
「你不用過謙」他說:「我服了你。」
方歌吟居然在他二十齣頭的年紀,使得少林掌門以下的一代高僧說出了這句話。
這句話對他來說,很是重要。
方歌吟現刻在武林中的地位,已經在高牆上。
天龍大師這一句話,可以等於替他建造這一道牆的根基。
現在武林中,已無人敢瞧不起這個新任的「天羽派」掌門。
但高牆前面呢?
還有高樹、高塔、高山、高溪。
天象大師碩壯如一棵長白枝開白花的大樹。
他的鬍子有風拂動時,好似白花一般好看。
方歌吟從來沒有看過那末漂亮的鬍子。
他心突發奇想:如果天象禿頂上也有頭髮的話,那也一定會銀白得很好看。
他暗自想,所以怪有趣的望天象。
天象大震怒。
有一種人,你用有趣的眼光向他看,他都會受不了,拿拳頭來揍你的。
天象大師無疑就是這類型的人。
他自小就出家,自小就被人也若眼睛看他的光頭,彷佛覺得他的光頭比紡球還好玩的事一般。
他恨死了,所以他蓄鬍子,證明了他如果能留頭髮,一定比誰都好看。他不是個不長毛髮才剃渡掩飾的人。
為了這股佛家所謂的「嗔**」,他有時也懷疑自己怎麼如此注重俗世的眼光,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當「和尚」的資格。
然而他今天卻當上了名赫八表的少林「掌門」。
這使得他更加自律、莊重起來。
自這白花花的長須,也成了他氣派的特徵。
而今這小子,擊敗了他最賞愛、倚重、栽培的師弟,居然還「怪有趣」的望他。
他大步踏出。
長門上人輕咳一聲,忽道:「大師。」
天象止步,問道:「啥事?」
長門上人心**方歌吟這次擊敗天龍,斷無好了,天象大師若出手,其人掌力,足可開天闢地、震岩裂壁、開碑碎石,而他自己對方歌吟營救車瑩瑩之印象不惡,自己又是車占風、桑書雲的至友,當然不希望方歌吟被傷於此,當下道:「大師是少林至尊,何庸對小輩出手?」
天象沒好氣的瞪過去,道:「怎麼,你出手么?」
長門上人一愕。心忖:自己尚遠非天龍大師之敵,何必自討沒趣。眼光一轉,見天象背後一列傳人,心想,與其天象出手,不如卿少林其他高手擒住方歌吟,聽候發落,自己再圖營救好了,當下便道:「大師不必親自出手,派座下高手便了。」
天象一愕。他座下第一高手,要算是天龍,現下天龍敗了,又能再請誰?
嚴蒼茫卻恨方歌吟入骨,唯恐天下不亂,眼珠子一轉,即刻將計就計,道:「這可是少林名動天下的三十六奇僧,少林三十六僧,鬼厭神不憎,對付一個區區方歌吟,小意思而已,怎麼不敢結『鐵桶大陣』?」
此語一出,少林僧人,怫然變色。
原來少林重要陣仗,有鼎鼎大名的「十八銅人陣」,「達摩廿四羅漢陣」又更高一層,到這「卅六房高僧」的「鐵桶大陣」,簡直是天羅地網,昔年「血河派」第十二任掌門衛悲回的嫡傳大弟子「掏心挖肝」寄塵生,就是死在十三奇僧大陣下。
少林實力宏厚,當然還有更巨大的陣勢,如「一百零八羅漢陣」,甚至「一千零八沙彌大陣」,但這些屬於群毆的陣法,甚少用來對付不到十人的,更遑論用來對付一人了。陣勢太大,目標愈少,反而礙手礙腳。
「少林卅六奇僧大陣」,幾時被人看低過,唯方歌吟曾破過「十八羅漢陣」,闖過「廿四達摩陣」,少林引為奇恥大辱,再經嚴蒼茫如此一激,三十六名健人,齊步向前,迫向方歌吟。
長門上人大急。他原本想令方歌吟較為安全,卻不料反被嚴蒼茫利用,三十六僧陣一排,非死即傷,尤其少林僧人已恨方歌吟入骨,下手自然更重,長門上人正待排解,只聽天象大師亮如洪鐘的聲音道:「拿他下來。」
三十六僧齊應道:「是。」
僧衣翻動,陣勢一展便把方歌吟圍在陣內,真似鐵桶一般密實。
方歌吟出道雖不久,但他所曆數十場戰役,無不驚心動魄、狡詐百出、險象環生、轉危為安的。長安城中,大戰辛深巷、桑小娥;長安城郊,力戰嚴浪羽、鐵狼銀狐。石洞中,遇奇人宋自雪;畫舫中,戰師母林雪宜。在江中、雪夜、古剎,三戰異人嚴蒼茫,又於江上打敗無情公子以及鐵肩大師;中條山上怒殺鄧歸、滕雷、尚拍魂,打敗嚴一重,又曾勇闖少林,山下打到山上,旋又從山上打到山下,更曾與天下第一高手任狂交過手、對過招,現刻正雖敗「三正四奇」外中原第一少壯派高手天龍大師,從隆中的勇戰奮殺,到洛水力斗劫餘門、恨天教的高手,至今天奮敵少林三十六僧,可謂身歷奇險,閱歷不淺,加上天生聰悟的應變能力,當機立斷,在江湖上已經是個角色。
但是他一見這廿六奇僧陣之聲勢,心中仍禁不住忽忽地亂跳。
而卅六名僧人,一出手,不做什麼,只向他走來。
大步走來。
這比什麼都可怕。
三十六個人,一齊行入,圈子縮小。
這不止是像個鐵桶,而且像個鍋子。
熱鍋。
而方歌吟就似熱鍋上的螞蟻。
何況這鍋子會縮小。
這三十六個鐵一般的僧人,似乎要一出手就把方歌吟箍死、壓死、擠死。
方歌吟圖衝天而起。
可是他沖不上去。
壓力太大了。
比灰暗欲雪的天,那壓力還要大。
那是什麼樣的:天愁地慘的壓力方歌吟在寒冬滲出了汗。
冷汗。
他大喝一聲,「長天一劍」撩出。
少林僧人稍稍一分,四人僧袍,便使「長天一劍」威力全消。
當先一名僧人,雙指迸企,直戮方歌吟雙目。
方歌吟及時一招「石破天驚」,就回了過去。
但僧人依然攻來,視若無睹,在他一左一右約兩名僧人,十指並擊,一拍開他的長劍的「石破式」,一撥開他的「天驚式」。
方歌吟心下一凜,及時展開武當派內家長拳的「錯步連環」,一連在極小極窄的範圍不下十幾下急走,共聽「喳、喳」連聲,數道指風,迎臉劃過,有一兩根手指,幾乎已刺在他眼蓋上。
方歌吟閉上雙目,心道好險,要不是自己錯步連環,只怕避得了一指,也避不開兩指。
原來這「三十六奇僧大陣」,不但令敵人無還手之力就連出擊,也令人神眩目迷,應付不及,適才雙指奪目,吸住了方歌吟全神貫注,真正殺手,還是躲過方歌吟視線外的幾指並點。
方歌吟險險避過,但掌風又到,方歌吟一招「怒劍狂花」掃了出去,卻又為僧人所牽制,交次不到十招,已遇到七次奇險。
到了第二十招時,方歌跨已通十六次險死還生,到最後全仗「天羽奇劍」的奇險招數,方始能絕處蓬生。
在圈方歌吟感受的壓力當然是大,幾乎不能展移寸步,但在圈外的梅醒非、辛深巷、嚴浪羽,甚至長門上人、嚴蒼茫,無不感覺到這摧滿於天地間的煞氣與壓力,奇巨無匹,連呼吸都為之急促起來。
方歌吟還能不能支撐下去?──這卅六奇僧大陣,昔日曾以此一陣困死長白山掌門海大公、觀瀾派掌門榮錦衣、衡山派掌門全正淵,方歌吟出道未及一年,能活出此陣么?
連方歌吟都感覺到自己這次的無望。
他甚至不能中掌,一旦中擊,則等於是三十六名僧人回擊,非死不可。
他感覺到壓力愈來愈重,自己的手臂,也抬不起來,雙腿也逐漸麻痹。
可是他要拼。──桑小娥不能落髮桑小娥不能為他削髮他不能讓桑小娥為尼他寧可死。死也要見到桑小娥,死也要闖出此陣去他大喝一聲,施出了「天羽廿四劍」中,威力殺氣最大的一招:「血蹤萬里」
「血蹤萬里」是宋自雪少時目觀天下英豪圍剿衛悲回時,這血河派第十二任掌門屢沖屢殺,所向披靡,有感而創的,其中殺戮之大,可以從劍鋒劍氣中迫人而炙,這一劍劃出,「鐵桶大陣」登時有了缺口。
方歌吟挺劍便闖,但就在這剎那間──就在這瞬息間,缺口已然不見。
方歌吟持劍闖了過去,心卻往下沉──他衝到那缺口時,缺口已給僧人封住,他等於是向刀山火海衝去一樣:七八隻注滿內力的手,和十餘雙譏誚冷銳的眼神打了過來。
這「鐵桶大陣」,沒有缺口──就算有破綻,當你發現時,缺口已給縫合,你闖過去,只有送死。
但方歌吟已闖了過去。
就在這剎那間,他把心一橫。
把劍也一橫。
劍尖遠挑對方無盡處,目光也望向無止處。
「天下最佳守式」:海天一線。
可是「海天一線」縱守得住別人攻來的招式,能不能守得穩掌力。
方歌吟不知道。
他只有拿生命去一試。
──也許生命不只是該做有把握的事,沒把握的事,也該去一試;這正如生命里不儘是該做別人認為對的事一樣。
如果是一雙手,方歌吟這一招,當然守得住。
如果是十雙手,方歌吟這一守,以精湛內力論,仍然吃得住。
但此刻是三十六雙手,三十六個高手的全力施為。
「海天一線」依然穩得住,但卻被帶動了──帶移了一點點、一些些、一微微,但情況立即完全不一樣了武功招式,本就分毫不得偏差;偏差毫釐,失之千里,生命懸於一線的事。
也許因為武林人每時每刻,都可能面臨死亡於一瞬,所以他們更珍惜生命,更加顧全每一枝節每一小處的偏差與失誤。
「海天一線」被三十六人的掌力稍為帶動──這「最佳守勢」全失。
要不是三十六雙手掌全力在甩脫「海天一線」的粘字訣上,方歌吟早要連中數十掌。
方歌吟把心一狠。招式突變,「玉石俱焚」
天下最佳攻招本來一守一攻之間,變換瞬間,這三十六名高僧,至少可以擊中方歌吟逾三百下,但「玉石俱焚」招式未出,聲勢便起,眾人來不及反擊,無可抵禦,只有紛紛退避。
「玉石俱焚」,無可爭鋒。
但是僧人退避,陣勢不亂。
「鐵桶大陣」依然未消散。
「鐵桶大陣」,仍如鐵桶般慎密。
排山倒海的壓力,待方歌吟一招「玉石俱焚」消散時,又再回復。
方歌吟一咬牙,使出一招他向來末用過的招式:「老牛破車」。
天下最佳慢招。
這招在這時候,有什麼意義,方歌吟不知道。
但不是知道的事才做,有時候也該做做不知道的事兒。
方歌吟使出這一招,後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天象大師心中躊躇滿志,正在得意自己少林人才輩出,這樣一個大陣,他心中想,只怕連衛悲回再生,也未必破得了。
──任狂破不破得了?
他覺得對這後生小輩用這大陣,簡直是殺雞用牛刀,……就在這凝結了一般,隨時決定生死的關頭,局勢劇然緩慢了下來。
天象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那小子似發羊癲一般,手舞足蹈,跳起舞來,而困住他的三十六僧,開始時候臉部都是極端可笑、驚奇、不信、忍唆的神情,但不過片刻,人人目光遲滯、疑惑,甚至如斯如醉,行動了慢了起來,居然也緩慢地舞動起來。
天象大師啼笑皆非,又勃然大怒,正要喝止,但覺自己聲音緩慢,遙不可及,他畢竟是有道高僧,忙鎮定心神,收息省心,一下子又清明過來。
但三十六僧人已被帶動,舒緩無力,又如痴似狂,這天下最佳慢招,原為當年「權力幫」第一高手趙師容所創,她是第一舞蹈能手,才氣橫溢,少林的陣式,能抵擋住任何招式,這點無人可破,但「老牛破車」卻懾住了他們的心神,使到「鐵桶大陣」自動不能運行,這就與「海天一線」本不能破,但為眾多人力量所移,以及「玉石俱焚」勢無可擋,但「鐵桶大陣」只避不擋,所以方歌吟還是沖不出去的道理一般。
三十六僧招法盡慢,嚴蒼茫邪心邪道,反不受影響,納悶忖道:莫非這小子會妖法……就在這時,白光一閃,快若驚虹,出招前全無半點徵兆,兩名僧人慘呼倒地,方歌吟已闖出陣來。
原來方歌吟趁慢之間,突然使出「天下最佳快招」:「閃電駕虹」來,這一快一慢之間,少林僧人怎受得了,當下被方歌吟破陣而出。
那兩名僧人受傷得以不死,這是方歌吟連人帶劍逸出時,劍下留了情,否則就要身首異處,焉有命在?
局勢急劇直下,嚴蒼茫天象大師也愕在當場。
方歌吟連戰三場,俱是苦鬥、力拚、惡戰,但三場連勝,贏得令人不得不心服。
單打獨鬥,方歌吟戰勝了天龍大師;群毆闖關,方歌吟克服了「鐵桶大陣」。
無論那一方面,方歌吟現刻的聲名,已直追「三正四奇」,不遑於後。
天象大師大步跨出。
長門上人沒有攔,他知道自己攔阻不住。
天象根根白須,倒豎而起,道:「你究竟是那一宗那一派那一門的?」
方歌吟摘下長劍,道:「天羽門下,一名弟子而已。」
天象怒道:「天羽門下,沒有人才。」
梅醒非冷笑加了一句:「宋自雪也不是人才么?」
辛深巷補加了一句:「昔年大師大戰宋大俠,歷三百回合,未分勝負……」他笑了一笑,調侃道:「除非大師不把自己當作是個人才,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天象啞然。他素倨傲、自恃,但昔年華山一戰,對宋自雪倒是惺惺相惜,他再傲慢,也不敢違心說話,乾咳一聲,道:「宋施主劍術精奇,老納佩服得很;但天羽劍法,老納有緣數會,幾會有這般歪道魔招?只怕宋施主在世,也不以為然。」
宋自雪已逝一年,現早已傳遍江湖;但天象大師為人剛直不阿,而今挑上方歌吟,畢竟是為雪少林之辱,並非乘人之危,趁其師歿而侮之的事,天象是絕不肯為的。
辛深巷語鋒伶俐,打趣道:「那一門那一派?如果無門無派。卻敗了天龍,闖了大陣,少林豈不更沒沒那個面子。」
天象大怒,道:「你是何人,敢在老袖面前撤野。」
辛深巷笑道:「在下辛深巷,長空幫白旗堂主。」
天象大師冷笑道:「你的禮貌是桑老兒調教的么?」
辛深巷笑答:「桑幫主生平只教人禮儀,但不對無禮之人多禮。」
天象怒叱,連白眉都根根豎起:「你敢罵我無禮?」
辛深巷曬然:「是大師自己承認,在下可沒那末說。」
天象大師怒極,雙目似凸出來一般暴瞪,猛喝一聲,長身而起,飛襲辛深巷。
就在他掠起同時,金虹一閃,攔在他面前。
天象完全不理,冷哼一聲,伸手一抓。
他出手如電,金虹劍已被他抓在手。
他隨手一拗,以本身精通少林內功,縱是碗口粗鐵,也給他一拗就斷。
但他這一拗,劍彎成弧形,卻未斷。
劍「翁」地一聲,劍寒迫人。
而且劍氣一道挑起一道,連續迫來。
天象大師心下一凜,立即鬆手,身形一沉,落下地來,氣得僧袍無風自動,全身骨骼,拍拍作響。
他貴為少林掌教,武林泰斗,幾時被人如此氣過,又給如此一個年輕小輩迫落於地過?這下殺機大現,怒到極點,下手已不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