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暮去朝來顏色故(2)
暮去朝來顏色故(2)
朱成璧不知所以,越眾上前,不看便罷,一看卻是唬了一跳,慌忙跪下道:「臣妾失職,請皇上恕罪。」
皇后微微咳嗽一聲,葉向高是翰林院的老先生了,見到帝后二人並一眾妃嬪候在那裡,不由一愣,到底也沒失了禮數,慌忙行禮:「皇上聖安,皇後娘娘金安!」聞得此聲,玄清頭一個回過頭來,連忙拍醒了玄淩,並著兩個陪學的學生一同跪了下來。
「先生辛苦。」皇后悠悠道,「四殿下卻怎麼睡著了呢?」
葉向高不假思索道:「微臣實在不知,只是連著幾日來四殿下神思昏聵、頗為倦怠,微臣講學時頻頻走神,所以微臣才讓四殿下小憩片刻。」
「小憩?」弈澹勃然大怒道,「你道朕請你來做保姆嗎?既然神思昏聵,該罰就是該罰,該打就是該打!這樣的不思進取,如何給幼弟做榜樣!」
皇后也道:「連著幾日?此情此景竟不是偶然得見嗎?」
舒貴妃忙道:「聽琳姐姐提起,近日四殿下讀書頗為勤謹,許是睡的少了,天又炎熱,才會如此吧。」
玉厄夫人聞言只是冷笑,拈著帕子一指跪著的玄淩,揚聲道:「貴妃真當是好解釋,如果今日皇上不來,四殿下是要在書房裡睡上一整天嗎?況且琳妃身為四殿下生母,自然是處處維護,貴妃倒是輕信一面之詞。」語畢,玉厄夫人盈然望住皇帝,溫言軟語道,「臣妾教導無方,濟兒雖然於詩書上並不十分用心,騎射倒是上佳,倒也不是臣妾謙虛,只是如今看來,要勝過四殿下幾分呢。」
弈澹緩了口氣道:「夫人的長兄乃是國之棟樑,有博陵侯素日教導,玄濟的騎射確實是諸皇子中排第一的。」
玉厄夫人更見得色,睨著琳妃道:「妹妹是該好好教導四殿下才是,不然帶壞了六殿下倒如何是好?」說罷又看一眼韓婕妤,「婕妤也應該謹記,這孩子,可不能用慣的。」
韓婕妤聽出話中有刺,眉心一跳,連忙分辨:「嬪妾不敢。」言畢,韓婕妤又嬌笑一聲,「臣妾將來,必定十分嚴謹、好好教導孩兒,不至於像四殿下一般便是了。」
朱成璧沒料到韓婕妤如此膽大,竟跟了玉厄夫人一同來諷刺自己,心中大恨,卻又不便反駁,只能再度叩首請罪。
皇后輕撫胸口,徐徐道:「四殿下是否是身體抱恙才會如此?」
禧貴人微微沉思,臻首而言:「可是臣妾昨日看到四殿下與六殿下在御花園放風箏呢,不像是身體抱恙。」禧貴人素來實誠,只是這話卻如同火上澆油一般,弈澹眼中的陰翳愈加明顯,右手也是緊緊握著,指關節發白,正是駭人的形狀。
舒貴妃雖然微有不忍,但今日之事確實無可辯駁,皇帝本來興緻頗高,今日之事,豈非大掃顏面?若要讓言官們知道,必定又要輪番上書,指責皇帝的不是。舒貴妃眼見皇帝面色鐵青,之前的種種好興緻都作風消雲散,也只好不再多言。
和妃見狀忙跪下道:「縱使琳姐姐疏於教導,但四殿下品行至純、孝義兼備,姐姐又服侍皇上多年,還請皇上寬恕姐姐!」
玉厄夫人冷冷道:「寬恕不寬恕的,輪不到和妃來多嘴,皇子貪玩、延誤學業,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在天之靈,如何得以安心?你是要添了皇上的不是么!」玉厄夫人唇角微揚,話中帶刺,「和妃一向仁慈寬厚,不知倘若五殿下今日還在,會不會也和四殿下一個模樣。」
此番言語連消帶打,十分激烈,和妃一愣,心頭像被極鋒利的刀片劃過,一時間翻湧起最痛楚的回憶和不堪回首的哀傷,宜妃見她雙臂微微發抖,慌忙穩穩攙住她起身,懇切道:「還請皇上寬恕琳妃罷。」
玄淩此時也是嚇得不敢抬頭,更兼之母妃自從跪下之後便一眼也沒有看過自己,心裡愈加惴惴,本以為這幾日的慵怠不過受時令節氣影響而已,誰知在學堂上仍會時不時陷入迷糊狀態,這便也罷了,又怎知今日父皇竟會過來呢?這樣想著,淚水漣漣不由從臉頰滾落。
書房籠罩在蒼鬆勁竹之間,素來最得清涼,只是,任憑那微風習習,卻是怎麼也吹散不了弈澹心頭積聚的烏雲了,他微微側首,語帶清冷:「琳妃實屬教導不善,便在自己宮門口跪上兩個時辰思過吧。」
玉厄夫人冷眼看著琳妃叩首謝恩,又掃了一眼玄清道:「貴妃也好好謹記吧,來日六殿下若學了不好,貴妃便也是一樣的。」
昭陽殿遼闊幽深,細膩的蟬蠶香沁人心脾,玉厄夫人手持一盞紫筍茶,幽幽一品:「好茶!娘娘這裡的茶果然是旁處不能相比的。」
皇后微微笑道:「紫筍茶貴在外形細嫩緊結、湯色淡綠明亮,凌薇烹茶的技藝又見精湛了。」
凌薇是鳳儀宮的掌事女官,皇后的陪嫁,於後宮女官中自是頭一份的尊貴,她聞言忙福了一福,笑道:「娘娘謬讚了。」
玉厄夫人讚許地看一眼凌薇,話鋒一轉:「相信此時,朱成璧已然跪在含章宮門口了。」
皇后望一眼窗外,方才還是晴朗的天氣,此刻正逐漸陰沉下來,不覺笑道:「欽天監當真算得不錯,看來今日必有一場大雨。」
玉厄夫人掌不住笑道:「賤人活該!誰讓她當初費盡心機、把素馨受刑的情景一字不落地傳到了本宮耳朵里,擾得本宮連著幾日不得好睡。」玉厄夫人凝眸片刻,又撫掌而嘆,「不過,真真要謝謝姜氏的好謀算,朱成璧只顧著慶幸沒被扳倒,殊不知整整一個月來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活人鬥不過死人,當真是笑話了!」
皇后也不多言,只是微微品茗,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凶光,恰似那烏雲密布的天空中,偶爾劃過的一道閃電,炫目而又震人心魄。
「嘩」暴雨如注,一層一層的水霧瞬間被激蕩而起,氤氳著周圍的景緻都若隱若現,朱成璧跪在宮門口,只覺得青石板上逐漸泛起了一陣陣的寒涼,似靈活的小蛇在膝邊遊走。因是思過,朱成璧不著華服、不戴珠飾,一頭青絲挽成一個低垂的平髻,唯有手腕上那隻碧玉蓮花鐲靜靜地卧著,「願如蓮花托玉,生生不息」,朱成璧撫著鐲子,心中綿生出一點點溫暖,還好,再多的坎坷風波,總還有你在身邊。
朦朧之中,卻見遠處似有人影一步一步走來,朱成璧有些疑惑,只是劉海早已濕濕地糊在額頭上、遮擋住了視線,直到那個身影漸漸走近,朱成璧才猛地怔住,竟然是他?
梁王周奕渮,乃是先帝第十四子,生母璟裕貴妃,山東定陶人氏,入宮時封貴人,賜號「璟」,以示其顏容如玉、光彩照人,后又歷遷至貴嬪,誰知誕下十四皇子后不久便撒手而去,為紀念璟貴嬪,先帝破例追封其為璟妃,弈澹登基后,又尊為璟裕貴妃。
山東有一名湖曰「渮湖」,先帝便為十四皇子擬「渮」為名,以示對璟妃的追思。先帝末年九子奪嫡,奕渮未曾參與,更兼之太后撫育奕渮,因此弈澹即位后奕渮甚得禮遇,於諸位親王中最得信任與恩寵。
奕渮猛然見琳妃跪於此地,心中惶急,正欲上前攙扶,卻聽她清越安沉的聲音道:「王爺安好。」
奕渮不由駐足:「你怎會跪在這裡?」
朱成璧望一眼奕渮,忍住心頭的惆悵與酸楚,保持著一個妃子應有的姿態,平靜道:「本宮教導四殿下不周,被皇上罰跪於此處思過,王爺又為何冒雨入宮?」
「聽聞太后鳳體漸愈,因而進宮請安。」奕渮心中不忍,將傘移至琳妃頭頂,「到底發生何事,竟然要跪在這滂沱大雨里么?」
朱成璧只是凄然一笑:「王爺無需過問。」言畢,卻一把將傘推開,「皇上並未允許本宮撐傘,王爺此舉,是叫本宮再度見罪嗎?」
奕渮心頭怨恨,不顧漫天大雨,猛然將傘擲開,雨水瞬間淋濕了他的衣服,風逸俊朗的面容覆上一層水霧,只覺得飄渺而模糊:「你一定要著意分開彼此嗎!」
良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間發酵,一種凄楚疏離的氣息慢慢升騰起來,朱成璧早已分不清頰邊是淚水還是雨水,狠心說道:「王爺,太后還在等候。」一壁說著,一壁膝行撿回雨傘,鄭重交回奕渮手中,「王爺聰慧,自然明白什麼東西該放下、什麼東西該握緊,況且宮中是非流言,王爺若想要成璧好好活下去,就不要久留此地。」
奕渮牢牢迫住朱成璧的雙眸:「如果當初。」
「沒有如果。」朱成璧生生截斷道,「我是庶女出身,自然不奢望能找到可以託付終身的那個人,即便找到了,也並不奢望能在一起。我的長姐能夠萬事圓滿,已是難能可貴,朱氏前途名望,總不見得沒有人為之犧牲。」
奕渮的心裡激蕩著一股又一股的疼痛:「好久未見,為何一見面卻是這種情景,我寧願此生再不見你,只要你安穩做一個寵妃便足夠了,如今看來……」奕渮喉頭哽咽,也不再說下去,撐起雨傘離去,一步一步,激起的水花像是那破滅的希望一般於空中支離破碎。
拐過含章宮,奕渮卻生生擲開雨傘,像是賭氣一般,任憑那瓢潑大雨將自己澆個濕透,十八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雨,自己站在朱府外,生生淋了一夜,心中的希望也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聽得奕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朱成璧終於受不住,伏在地上放聲痛哭,十八年前,你在朱府門外痴痴相守,任憑那一夜的大雨不住,我自是明白的,但又能怎樣?你我二人,本就無法廝守。
「皇兄。」奕渮喃喃而語,「當初為了你的帝位,我甘願退出競爭,你為何要了江山又要美人?要了美人卻為何不好好珍惜?」奕渮抬眼望天,只覺得心頭的痛悔重重疊疊,正如那密布的烏雲一般深不可測。
當初的一牆之隔,生生斷了二人的念想,如今,含章宮一個轉角,二人卻再度同淋大雨,奕渮、成璧,四字相連,便是「亦成和璧」——周有砥厄,宋有結緣,梁有懸愁,楚有和璞。和氏璧溫潤無暇,而這世間,能夠修成溫潤無暇的愛情又有多少?當初的言笑風生,奕渮曾笑稱:「你我二人,名字相連,豈非那傳世的和氏璧了?」成璧低低嬌笑:「我並不奢望和璧,只求相對浴紅衣。」
和氏璧自誕生之日起便頗多坎坷,奕渮與成璧竟被一語成畿,如那和氏璧一般,風波曲折、抱憾終身。
奕渮想起琳妃嫁入魏王府後留給自己的一紙信箋,字字泣血,句句含情,那封信,已經看了無數遍,至今仍好好地封存在書房最深的角落,雙唇微顫,已是下意識地念了出來: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伏在冰冷青石上的朱成璧,亦是想起了自己的信箋,當初這封信,生生如同王母的發簪,劃開一道星河,只是牛郎織女尚可七夕一聚,而自己卻是再無可能了,就如同咸寧三十七年七月初七的魁星之節,那日之後,再無所戀。這樣想著,心中的節奏也慢慢跟了上去,與奕渮竟是毫無二致: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奕渮與成璧之間的距離越發地拉長,二人終是惘然望向天空,希望大雨能夠洗凈面容上的哀傷,風裹挾著雨,雨痴纏著風,直到雨水墜地,生生分離,似乎每一輪迴,都是無盡的哀嘆。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註:1、渮湖,古湖泊名,在今中國山東省定陶縣。「渮」,音同「荷」
2、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來自倉央嘉措的十誡詩,后經桐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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