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京生變.
?冰輪缺角。百宮燒燈白如日。行至僻巷的鳳輿漸漸接近承乾主殿,跨入偏門后,終得落地,因為這裡人稀庭冷,所以回來時並未遇見多少宮人,沈庄昭在出簾后不免被眼前薄雪光景所震愕,庭廊橘燭下,好似一樹花盡落。
南桃本欲勸主子快些進殿,可想起今朝後的命途,心中不由得為之悲楚,她默默跟隨在主子身後,攙扶著她。雪落在臉上,涼涼的。沈庄昭看著面前所有寂如死潭的群殿,面容堅毅。
回過身,微行側禮,她說:「皇后請速回宮罷,再與我牽扯下去,日後只怕會待你不利。」
皇后在簾后道:「你怎不憂心與我太近,會待你不利呢?」
「我乃沈家罪人,惡孽已夠多了,不缺這一罪。」
「你聽起來……似乎已抱有必死之心?」
「有人因我失勢而獻出性命,世間豈容我苟活?」
「她斷了你阿父從府中送來的多少人?」
「足二百條性命。」
皇后卻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啊……才二百人。」
「這還不夠嗎?」沈庄昭先是愕然,后才反問。
「不是。」皇后道。
沈庄昭黯然下去:「你莫告訴我,於你們而言,這百人根本算不得什麼。」
「自然算了。性命……可是很惜貴的。」
也不知她是否有此意,沈庄昭只心中無奈搖頭,也許,這正是自己在皇宮一敗塗地的緣故罷,皇后並不如此覺得,倒也不怪她。何人手上不曾沾有別人的血?唯一的差別只在於他們知道手上沾著誰的血,自己不知道罷了。高德忠說得對,從出生至今,她身上背負著的不知的罪孽,早就多了去了!
「你快回宮養好風寒罷,這一路上你不知咳了多少,若不將身子養好,往後何來的勁去與她相爭?」
皇后輕輕勾唇,「你倒是體貼我這外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這待命賜死之軀,時至今日早已看清哪些是盲從的恨,哪些是盲從的愛,我不想臨死了都仍舊被人牽著鼻子走,我有我自己的決斷。」
「將死?」皇后搖頭,「來,離我近些。」
「怎麼?」
「至我面前來。」
沈庄昭走上前去,皇后從簾后伸出勝霜雪的縴手,握住了她,然後翻往手心朝外,拇指在紋脈上溫柔摩挲。「我看見你……」皇后一面撫一面道,「有著極長的壽紋,雖此生多折,卻能在最後壽寢正中,安得晚年。前半命里多淚生華髮,不過是遲來遇貴人,只要遇見了,就會長久無憂下去。」
說得如此鄭重,直叫人難辨真假。
「真的?」沈庄昭心底並不信,但皇后眉目太過認真。不知不覺,她竟一望便被鎖了魂,尤其是來自對面之人身上的淡淡胭脂香,格外好聞。她根本無法另作它想,一頭沉浸在這半生曖昧半生無解的摸掌紋中。
「嗯。」皇后直勾勾看著她。
薄絨在側巷盡灑,身子冷意漸漸化為無,留下不知是習慣,還是升燙了的無覺。
「那我信你……」沈庄昭語無倫次,「你若如此說,我便信你……」
她突然懷疑自己的舌子被人剪斷了,以至於含糊不清,無法說清楚任何一句話。
細雪落在二人的髮鬢,羽睫,淡唇上,挑撥生情,就這一瞬,她心生出彷彿整個天地間只剩自己與面前這個人的異樣感——因為偌大宮闕中,只有她們是同病相憐,且心意相通的。
二人相顧無聲,心有靈犀。片刻,待回過神來,沈庄昭不由得立馬深吸一口氣,后脊連連發汗!方才若無旁人在,她恐怕會做出連自己都未預料到的事!那安靜得恰到好處,好到整個人就似飲下融了繞情珠的湯酒一般!直叫人情不自禁!真是奇了,分明冬至時喝下情酒的她都未曾對著面前的這個人動過情,如今什麼也未沾,卻突然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念頭!
她慌張地倒退幾步,顫抖道:「你、你回宮罷……」
手在松時又被牽緊。
是皇后不放。
皇后遙遙看著她,像是不滿她的掩飾。
沈庄昭忐忑起來。
「莫緊張。」皇后終於鬆開了手,望著沈庄昭,望了又望,欲言又止。最終她淡淡失意道:「我只是認為,也許在這裡,唯獨你才會懂我,我才會懂你。今世相逢之緣,或許是前世積的業罷,才令你我註定生之為仇。如今你雖為敗,但也不應太頹於生離死別,說不定上一世,你正是那唯一贏至最後的人。就算今生一切都失去了又怎樣,早已無法挽回那些離別了,看開罷,活於人世,就要承受離別。你欲以死謝罪,不過是逃離沈府,逃離皇宮,你的命分明被所有人庇護著,與其死後留惜你者傷痛,不如活著,為他們一生長安活至最後罷。」
沈庄昭一時愣在原地。
「若你覺得世間無一人真心,就此輕言尋死,借著屠宮一事棄塵入土,我只勸你思量再行,畢竟連我這個你曾恨透的人,都立在你眼前,勸你回頭。」皇后道。
身子開始打顫,姣比芙蓉的容顏霎時失色,沈庄昭咬緊薄唇,足過了半晌,才憤道:「你若為我,可還承得住這一切?太后要我死,天子也要我死,我的族人留我活著,可不是為了我一生長安,他們想要的——只是我來日誕下的那個子嗣,而不是我!自我阿母從江府嫁進沈府的一開始,所有人都只想要一個有著江沈兩家與皇家血脈的皇子!這也便是我為何會活至今日的緣故——難不成還不夠苟延殘喘?不夠可憐嗎!」
皇后看著她失態,卻無比冷靜。
「世間僅你一人而此嗎?」
沈庄昭無言望著她的墨瞳,不見其底。
「他們不惜你,你更該活著,你也早知沈家前景會是何樣了罷?天子對你我四大家族早動了殺心,我們與帝王家,只能取一而長存。你死了,可對誰有利?不是蕭家,更不是陳家——」皇后的語氣毫無波瀾,卻引得人心驚肉跳,「千年帝家本就無情,他想毀滅一個人,本就輕而易舉。活下去,便是為了不被摧毀。」
「你……你為何要對我說這些?」沈庄昭驀地淚珠在眶外打轉,「你把這些告訴我,我活著,於你又有何好處呢?」
她實在太不懂了。
自她離開家府離開阿母,便不曾懂過這裡一件事。
慢慢地,皇后眸色溫柔下來,「也許你無法相信,我也不會相信,但我確確實實,私願你能長活下去。」
「為何?」她已不可克制相遇以來的這所有困惑。
皇后淡淡一笑,什麼也未言。
雖一語不發,她卻好似聽懂了。
「這樣對嗎。」
久久后,她道。
其實她也不知自己在問何。
「若是錯,便容它錯下去。」皇后留下這最後一句話,重回黃簾籠罩之中,餘下曼妙的鳳釵金玉人影輪廓,沈庄昭能從簾外隱隱望見她容顏唇畔的勾弧,那對眸子亦是何等惑人,鎮定,彷彿她是她的勢在必得一般。
大長秋在背後輕輕一聲嘆息,對沈庄昭投以的目光也難免更多了幾分憐憫,后快步走向皇后,緊接起轎,鳳輿離去。只剩落花樹下,沈庄昭久不入殿。
月下日升,又是一夜翻去。昨夜下的薄雪已渺無蹤跡,不僅未等來一場大雪重歸徹冬,就連預料的太后盛怒都未來。只等來了她早就知曉其內意百來遍的聖旨,上如太后所言,寫道攫奪封號貶為庶人,但天子卻命她近日須搬出承乾宮主殿,入住西宮冷室,那地方寸草不生,專門用來關押瘋了的貴女,如今裡頭還住著好幾個先帝時的妃子,她沈庄昭還是當朝頭一個住進去的妃子。
按理言,她已不是妃嬪,該走也是走宮外的長門苑,那兒和冷室比起來可是一個瑤池天宮,一個阿鼻地獄,可天子未這麼做,他已擺明了要拿住她。只要她身在宮中,他就有把握要挾沈家。一想至這,她就恨得咬牙切齒。不過好在皇上開恩允她留宮七日,她才可以延緩時日離宮。這七日,不是為了假喪禮,而是為那些宮人留的。因外頭雪融濕冷,她便在庭廊近處為這些人燒紙。燒好后,她進屋,開始去忙行裝。
在內殿中,把值錢珠玉擺器呈一排字放好,她清點著,卻皺起愁眉。這些東西可不是為了帶去冷室,而全部是為了——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