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四
太子長琴道:「哪裡,洪崖境中儘是些典籍,讀多了卻更加困惑,雖天下至理只有大致相同,但其他細枝末節卻是眾說紛紜,有些時候,免不了懷疑己身,倒不如,如你這般,不看那些枯燥的典故,只一心一意,貫徹己道,來的輕鬆。」
「你既然都這般說了,我更不要改了。」
慳臾道。
二人正說話間,忽聞天邊轟隆一聲,竟是一道透亮的閃電自天際而來,銀蛇一般蜿蜒而下,緊接著自遠方呼啦啦飄來大片大片的厚重雨雲,將圓月夜空霎時間遮的乾乾淨淨。
天色驟暗。
滿谷銀河星海恍若雪獅子見火,眨眼之間,消失不見,只餘一地雪白六瓣花朵,在剎那間呼嘯而起的狂風中,飄搖四散。
太子長琴與慳臾立於其間,衣衫獵獵。
「要下雨了。」
太子長琴抬頭道。
話音方落,便見暴雨如注,兜頭砸下。
太子長琴手指微動,一方金色圓形小天地,將他與慳臾籠罩於其中。
豆大的雨點砸於其上,又復飛濺開來,頃刻間,除了太子長琴
撐起的一方世界,天地之間,漆黑如墨,風雨飄搖,只偶爾間銀龍一樣的閃電縱橫睥睨,傲然遊盪。
慳臾見這雨下的飛揚跋扈,霸道至極,不由心生好感,心念一動,化為原身。
漆黑纖長的水虺用尾巴尖戳了戳太子長琴,道。
「讓我出去。」
太子長琴見他一雙獸曈興奮難言,動人心魄,心知他所想,遂依言撤去了他周遭的金色光芒。
水虺閃電一樣沖了出去,雨水自上而下,打在他的鱗片上,竟生出敲打金石之聲響。
他蛇一樣的人立而起,伸展身軀,口中發出痛快的嘶鳴。
「太子長琴。」
他見那天幕黑的沁了紫一般,閃電一出,渾似被刀光劍影生生破開,忍不住朗聲道。(去.最快更新)
「此時,我若是能飛便好了。」
「定要帶你去看一看那雨雲之上,是何光景。」
太子長琴微微一笑,也從那方小天地中踏步而出。
長發,衣衫,眉梢眼睫,方一而出,周身就濕了個徹底,衣袍靜靜的貼於身上,渾似能擰出水來。
「你若想。」
「此時我卻可以帶你上去看一看。」
他道。
水虺歪了歪頭,道。
「是了,你是仙靈,必定會乘風御雲之術。」
「不過我卻不要。」
「若此時便知曉那般滋味,只怕我會忍不住找你尋乘風御雲的術法,到時千年萬年我也修不成應龍。」
太子長琴一笑,席地而坐,抬眸,容色在漆黑的雨幕中,渾似冰雪成就,滾滾的水珠順著他優美的面目弧度,乾淨利索的滴落。
一雙沉靜雙眸於光影變化間更是恍惚間多了些許無法抵擋的鋒芒凌厲,不過,轉瞬間再看去,又復是一派溫和沉靜,平淡自然。
「你可想要在此時聽上一曲琴音?」
他問道。
水虺歡快的甩了甩尾尖,游到太子長琴的身側,將小小的腦袋輕輕巧巧的靠在他被暴雨打濕的衣角。
「再好不過。」
太子長琴將鳳來置於膝上,素指輕撥,琴聲乍起,渾似九曲銀河轟然入地,浩蕩江海直上九天,八荒戰場之上血海翻湧,黃泉之下水浪滔天。
竟是說不出凌厲酷烈,冷漠無情,彷彿天底下一切美好同柔軟都被這琴音吞沒,只余冰冷塵埃鮮血苦痛。
慳臾聽來,從背脊驟然升起一陣徹骨的寒意,皮膚血脈都似冰封,他忍不住將頭往太子長琴的身上蹭了蹭。(.最快更新)
太子長琴半垂眉目,雨濕羽睫,手指微挑,琴音忽又隱隱變化,雛鳳新啼,新筍破土,冰天雪地之中驟然生出一叢烈火,漆黑冰冷之境忽然見了半輪金烏。
如此絕望之中又見希望,慳臾恍若冰封的血脈筋骨竟似被滾燙之水兜頭澆下,驟然炸開,一腔心血奔涌動蕩,心跳如鼓,神魂為之所奪。
只聽那隱隱一聲琴音,越發激昂,破開厲酷烈,冷漠無情,升到極處,竟似要將這漫天雷霆都蓋下去。
一叢烈火已成燎原之勢,一輪金烏一躍而出。
人世間的鮮血苦痛被燒了個乾乾淨淨,留下一片乾乾淨淨的大地。
天地間的冰冷漆黑被耀了個明明灼灼,只餘一片浩浩蕩蕩煌煌華華。
琴聲方才錚然而息。
慳臾眼中忽有一滴滾燙的水珠與雨滴會聚,砸落於地。
光明與希望何曾不是萬物心中經久不變的一點執念?
固執追尋,雖死不悔。
正是世間最能震撼人心的東西。
慳臾怔忪片刻,方才神魂歸體。
他仰頭看向太子長琴,問道:「太子長琴,這首曲子叫什麼?」
「瑤山所做,自還該名為瑤山。」
太子長琴收起鳳來,道。
「不。」
慳臾搖頭。
「此曲喚為應龍可好?」
他金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的望著太子長琴。
「待有朝一日,我修成應龍,你定要彈奏此曲給我聽。」
「好不好?」
說到最後三個字,他的聲音竟是有些柔軟低沉,暗含一絲期望祈求。
太子長琴摸了摸他的頭,笑道。
「自是可以。」
慳臾瞬間歡喜難言,雪白的妖光一閃,他化為人身,將頭靠在太子長琴的膝上,凌冽孤傲的面部線條緩緩的鬆弛下來,竟是慢慢的在這風雨飄搖之中,於太子長琴的懷中,沉沉睡去。
太子長琴手腕一動,金色的圓形天地瞬間,又將他們二人籠罩在內,衣衫髮絲不過片刻,便水汽散盡。
天地間暴雨傾盆,銀蛇亂舞,雷鳴隆隆。
太子長琴所在的這一方小小世界之內,卻平靜安寧。
直如幽冥地獄之中盛開的一朵純白稚嫩的花朵,荒漠千里之內一方碧綠茂盛的綠洲。
格外的動人心魄。
暴雨下了一夜,慳臾睡了一夜,太子長琴守了一夜。
當慳臾醒來之時,便見雲消雨停,萬物如新,天邊一片淺淡光輝緩緩鋪陳,幾縷初霞之後,一輪金烏緩緩升起,日光潑灑一般,濃烈輝煌。
而太子長琴正坐於他的身側,容色華美,眼眸溫和。
額間紅痕一點雪染硃砂玉樹暈脂,直直的刺進他的眼眸。
一時,慳臾唇齒微張,喉間難言。
心中卻似生出了從未有過的柔軟安寧,只覺得一身鋼骨鐵皮都化作了融融春水,命魂靈魄都成了濛濛細雨。
不知緣由,不見因果。
只想看著他。
恆古不變。
太子長琴見他睜眼,道:「醒了,便起來吧。」
慳臾低低的應了一聲。
「好。」
心中想多躺一會兒,多看一會兒。
卻終是起了身。
這才看見四周花瓣凋零,枝葉嶙峋,滿谷的六瓣星辰花都化為烏有。
他見太子長琴目光落在花瓣上,道。
「下一次月圓之夜,這些花兒還會長出來。」
太子長琴收回目光,道:「你我也該回去了
慳臾微微點頭。
「那隻花靈此時定是發完瘋了。」
二人自低谷緩步迴轉,一路上所見,花殘草折,昨夜雷雨竟是將這瑤山變了一番模樣。
太子長琴與慳臾行了數步,回到運水高台之地。
只見那巨石之上太子長琴所造的宮闕庭閣已成斷壁殘垣,一片廢墟,連那碧潭之中的潭水都下去了三四尺。
慳臾見此道:「看來他昨晚瘋的不是一般厲害。」
太子長琴眉峰微蹙,就要送出一道法力,將宮闕庭閣重建,卻忽見廢墟灰塵之間,緩緩現出一個人形來。
青衣斑駁,長發披散,小巧精緻的面頰蒙了幾道飛灰,一雙茜紅的雙眸籠煙照雲,霧霧蒙蒙,渾似失根之木,離巢之鳥,無所依存,眨眼就要消逝在這天地間。
正是那花靈若滄。
「不對呀。」
慳臾忽然道。
「平日里,這花靈若是瘋完必定是離的遠遠的,今日如何竟等在了這裡。」
他話音方落。
便見那花靈的目光又直直的盯在太子長琴身上。
籠煙照雲的眼眸瞬間渾似被冰雪洗了一遭,露出一派純粹天真活潑可愛來。
他身形一動,已然出現在太子長琴的身前,緩緩的伸出一隻纖長秀美的手羞答答怯生生的拉住太子長琴袍角。
若滄仰著臉,脖頸修長細膩,眼神純稚美好。
「父親。」
他輕輕柔柔的喚道。
聲音蜜糖美酒一般純美,雨後新芽一般清新。
這話一出,饒是太子長琴這般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從來一派溫和沉靜的主顧兒也忍不住眨了眨眼。
慳臾更是渾似被九天神雷狠劈了一下,手都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