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野將來一定會傷心的
我和天鴻哥哥、月明在青水河的渡口那兒玩了許久后,日暮時分才往徐伯家走。
傍晚時的街道已不像中午的街道那樣喧鬧,賣乾果的小商人已經把一堆堆乾果用四四方方的粗布包裹了起來,賣竹籃的老爺爺已經把剩下的竹籃系起來準備回家,街上也沒有了中午那樣響亮有力的吆喝聲。
我信手摺了枝柳條拿在手上玩著,晃悠悠地往徐伯家走去。
疲憊緩慢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不由自主地望了過去,三匹奔騰的駿馬在街道上揚起了一米多高的灰塵。我朝馬背上的人望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末央。
他只穿著一件白衫,敞開的領口上釘著一顆銀質的紐扣。經過我面前時,他淡漠地瞟了我一眼,便帶著他的兩個手下呼嘯而過。我埋下頭,繼續向前走去。我想,我是真的不想再見他了。
回到徐伯家,院子外只系著幾匹馬。這個時候,賓客應該都散盡了吧。如今生辰宴已結束,阿爹明天應該會放我去學堂上課。
我一邊走著一邊喊道:「阿爹!」剛進廳王伯就招呼我過去,說道:「你阿爹正在書房和徐老爺說事兒呢,他們進去有好一會兒了,現在應該快說完了。」
我走到書房,見書房的門還關著,猜想徐伯和阿爹應該還沒出來。於是我在書房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慢慢等著。
「我是不可能派人去的,你們也不用去了。」阿爹的聲音從房裡傳來出來,隱隱有股怒氣。
我從台階上爬了起來,把耳朵貼到窗縫上,想弄清楚阿爹和徐伯在說什麼。
「大當家的再想想,如今陸河川已經把這個消息放出來,說要趁此機會結識各路英雄。我們若不派人去,那就是明擺著不給他面子。如今軍閥當道,我們行事更是要小心,不能給別人落了話柄。更何況,這只是一個婚宴,我們派個人去,面子上也好看些。」我聽徐伯說道。
「管他是以什麼名頭,我袁青山半點都不想和他打交道。吩咐其他人,誰都不許去送這個禮。」阿爹說道。
「是是,屬下按照大當家的吩咐照辦就是,」接著一陣沉默后,徐伯又說道,「我聽說其他山寨有打算去捧場的……」
「那些人愛怎麼巴結就怎麼巴結,反正青野寨的立場是避免與軍閥打交道。他攻他的城,我坐我的山,休想打我們寨子的主意。」
我一邊聽著,一邊想,「陸河川」、「婚宴」,阿爹和徐伯難不成是在討論陸河川要娶第四房姨太太的事?
下午在桌上吃飯的時候,月明也提了一下。不過聽他那口氣似乎也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多一個姨娘罷了。沒想到陸河川大擺宴席還有別的緣故,想趁機收服地方的一些勢力,不過這恐怕沒那麼容易。
大青山的地方勢力比較雜亂,且各為其主,陸河川不過是個小軍閥,要想整合這些勢力還得好好花心思才是。不過陸河川為什麼要收服其他勢力?他一個人占著縣衙還不夠嗎?這人真是貪心。
這時「吱呀」一聲,似乎是門被拉開了。我趕緊站好,向剛走出房間的徐伯打招呼道:「徐阿爹!我阿爹在書房嗎?」
這一聲倒把徐伯嚇了一跳,他定了定神,說道:「在呀,進去吧。」
我進了書房,見阿爹坐在桌前正翻著一個本子。我問道:「阿爹在做什麼呢?」
他抬頭瞟了我一眼,說道:「在翻賬本,你有事跟我說?」
「嗯,我……」
還沒說完,阿爹就打斷道:「我先問你一些事。」
「什麼事?」我有點惴惴不安。
「你一下午跑哪兒去啦?飯沒吃完,戲也不看,還有那麼多賓客在這兒坐著,你倒先不見了。王伯說你去找一個姓齊的同學去了,是真的嗎?」
「是,」我點點頭,說道,「阿爹,我不喜歡和那些人坐一塊兒,我都不認識他們,你為什麼要辦這麼一個生辰宴呢?」
「青野,有些事可由不得你喜不喜歡,既然是我的女兒,將來肯定會跟他們打交道的。現在認識認識,混個臉熟,將來會方便很多。」
又是將來,將來我一定是個小寨主嗎?我為什麼要生在土匪窩裡?我要是生在一個普通人家,就不必顧慮這麼多了,也不必向天鴻哥哥隱瞞這麼多。我嘆了一口氣,沒有理會阿爹的良苦用心。
「還有,你在這兒上學堂,難免會碰上各種各樣、不同出身的人,跟他們接觸的時候也要注意,千萬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走得太近,這樣易生事端。」阿爹又說道。
我點點頭,不想答話。
「現在你可以說了,找我有什麼事?」阿爹問道。
我打起精神,說道:「我想和你說一下明天上學堂的事,現在生辰宴的事已經了結了,我是不是從明天開始就留在徐伯家去學堂上課了。」
「嗯,明天我回去,你留在這兒。」阿爹頓了頓,又說道,「我聽你楊叔說,你答應了要和他學射箭?」
我何止答應了要和楊叔學射箭,我不是還答應了要和阿爹學刀嗎?想到這兒,我有點欲哭無淚。最近要乾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我望著阿爹,又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你要上學堂,學射箭和學刀的事還是先緩一緩才好。」阿爹說道。
對!阿爹英明!我真想直呼萬歲。
可還沒高興完,就聽阿爹說:「但學射箭和學刀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先打好基本功,左右你學堂的課也不多,就趁這段時間在徐伯家先練練基本功,每天抽出一兩個時辰練一練。」
基本功?是不是扎馬步之類的?還是平日里多吃點飯,讓身上多長點肉?我不解地問道:「基本功要怎麼練呀?」
阿爹答道:「寨子里的其他人都有職務在身,不方便在這兒呆久,我就讓寒青在這兒教你練基本功,每隔七天向我彙報一次。我大約算了一下,還有一個月左右四方學堂就停課,到時候你就回寨里好好學。」
寒青一向喜歡和我反著來,有他在我敢不好好學?看來阿爹是擔心我趁他不在就偷懶呀,這番「良苦用心」我實在是不敢受。
但阿爹說的頭頭是道,我還怎麼反駁?不能說不喜歡,因為那在阿爹眼中是不能成為理由的。於是我默默頷首,道了一聲:「好。」
阿爹可能對我剛剛那般「明事理」的表現感到十分欣慰,他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就對了,你明白就好。」
我尋思著這教導也聽完了,現在是不是可以先回房間了,便又恭恭敬敬地說道:「阿爹,那我先出去了。」
「等等,在這兒再坐一會兒,阿爹還有事要問你。」阿爹的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
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準備接受阿爹的「盤問」。
「青野,」阿爹頓了頓,說道,「你看今天來的這麼多賓客中,你有沒有比較看得上眼的?」
看得上眼?阿爹此言差矣呀。我一本正經地和阿爹說道:「他們都相當出色,都是能人。」凡是能當上寨主、能當上青野寨旗下商鋪掌柜的人,都是有些能耐的。沒有能耐的人只有我這個小丫頭片子------袁青野罷了。
阿爹聽我這麼說顯然有些吃驚,又說道:「那些跟你年紀差不多的人中,你有沒有比較欣賞的,譬如,那世和寨的袁欣榮、未央寨的末央,他們不僅相貌堂堂,而且風度翩翩,我覺得……」
「阿爹,」我忽然有些不耐煩,說道,「我要先回去整理明天上學堂要用的東西了,我走了。」
我說完便站起身跑了出去,只聽見阿爹一個人在身後嘀咕著:「這丫頭,一說這事半點都聽不進去……」
我回到房中,見韻香姑姑正倚在床欄上眯著眼,可能是聽戲聽累了。我輕輕走到床前握著她的手臂,叫道:「姑姑。」
她睜開眼,嘴角漾出一抹笑意,說道:「小野回來了。」
我撫弄著衣袖,說道:「姑姑要是累了就在床上睡會兒,等吃晚飯時我再喊你。」
她搖搖頭,站起身來說道:「剛剛眯了一會兒也夠了,現在倒也不困了。」她說完,走到桌邊倒了一杯茶。
我也起身到桌邊坐下。她喝了一口茶水,問道:「你今天下午是出去見那個叫『齊天鴻』的少爺了?」
「嗯,」我點點頭,說道,「是王伯和姑姑說的吧。」
「猜都猜得到,」她看了我一眼,說道,「今天上午看戲、吃飯的時候,小野就老是東張西望、魂不守舍的,是在找他吧?他怎麼沒進來呢?」
「他說他爹不想讓他來,他自己也不想跟這麼多不認識的人一起攪和,」接著我又頗興奮地說道,「他還送我一支鋼筆呢。」說完,我從口袋裡拿出鋼筆遞給韻香姑姑。
她接過鋼筆,贊道:「這隻鋼筆很漂亮。」她把鋼筆握在手中,沉思了一會兒,又說道:「小野,有些話我不知道現在跟你說合不合適?」
「什麼話?姑姑只管說便是。」
她忽然面色凝重地看著我,說道:「他真的是小野的情哥哥嗎?若他真的是小野的情哥哥,小野將來肯定會傷心的。」
「傷心?」我念道,心突然微微刺痛了一下,「我為什麼會傷心?」
她將鋼筆遞到我手上,說道:「我上次見著了齊家少爺,儀錶堂堂、氣宇不凡,的確是個好男兒。」
我看著她直點頭。
她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但小野有沒有想過,有時候好的東西不一定就是適合自己的,你現在之所以這麼喜歡他更多的是出於欽慕。他是深受正統思想影響的齊家少爺,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他還會接受你嗎?」
「我……我不知道,」我喃喃道。韻香姑姑的話不無道理,一直以來我都是以徐家人的身份在這個小縣城裡生活著,這樣下去終不是長久之計,倘若有一天天鴻哥哥發現我不是徐青野,而是袁青野,是一個土匪的女兒,他能接受嗎?他要是從此不願再理我,把我當成一個路人……
我想,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