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妄災

第6章 無妄災

?還只不過是個孩子,瞧這身量尚未長成,估計也不過少年人的年紀。

鮮衣怒馬,醉酒風流,那是他少年時的光景,而眼下這少年,卻一身狼狽,落魄不堪,如墜塵埃里。

有些微憐憫從心底滑過,然而轉瞬即逝。方既白漫不經心轉頭,卻是以手斟酒,自斟自飲,不投給兩人目光半分。

他去可憐這少年,誰又來替他解圍?怪只怪這少年運氣不好,沒來由卷進這一場紛爭。況且以蘇暮秋的性子,頂多給他一點兒苦頭,卻死不了人。

這一番談話將矛頭直指那少年,短暫安靜後下這少年卻突然開口。他身弱形弱,聲音竟也說不出的弱氣:「姑娘和公子怕是認錯人了,且饒過小人罷……小人微不足道,死不足惜,壞了兩位的和氣可是不好。」

正說著,他就垂頭向著兩人拱手,瘦弱背脊拉成一張彎曲的弓,彷彿已經被人拉到了極致,只要再施加一點點力量——

就會「喀」地一聲,斷成兩截。

這實在也太可憐了些,無緣無故便捲入那天之驕子的爭端。縱使心中念著自保不曾說出口,酒客們十之*心裡也是這般心思,忍不住就生出幾分同情。

這數人目光匯成一道,全傳進了蘇暮秋眼底。她秀眉一挑,臉色雖還是冷著的,卻終究沒有口出惡語。

她從頭到尾就沒覺得這磕磣之人會和方既白扯上什麼聯繫,要她看來,這人純粹就是方既白隨手一指拿來搪塞。這人狼狽得讓人看了都覺得污了眼睛,她是小鏡湖中眾星拱月般的存在,才不屑與這般螻蟻人物計較。

何況這人雖然形容落魄,一張嘴卻勉強算是會說話,也知道些進退。

算他識相,還可饒他一條小命。

當下蘇暮秋一揮手,就想讓那人退下。少女還未轉過頭,卻在這一時方既白陡然出聲,鏗鏘有力:「且慢!你怎知自己微不足道……若非你當時冒死上前,街上玩耍的那孩子,豈不是危險之極?」

那孩子?

剎那間少女顏色陡然一變,若說先時不過秋日寒風,此刻便如凜冬冷雪。蘇暮秋登時就想起來先前長街里衝出來那人,若非自己騎術了得,恐怕連馬都給驚了。

此間關節一出,先時饒過那少年的心思就散了,說不得升起幾分怒氣,臉上便是一抹冷意:「好啊,方才就是你驚了我的『丹榴』么?還當真是了得得很呢!」

此刻再去看那人額頭上傷口,恰恰那時自己扔了塊碎銀,沒想到這人心思竟然如此險惡,就這麼帶著傷痕進入明月樓,難不成原本就想找自己麻煩?!

她秀眉倏爾蹙起,便若三月里柳葉裁作了霜刃。

她杏眸驀地一冷,猶若九月天秋水盈滿了寒星。

分明是初春里和風融融光景,而那紅衣少女身周,卻如冬日般蕭瑟。

蘇暮秋乃小鏡湖少主之妹,自幼深得寵愛,雖學的是鞭法,可內里支撐的到底是玄門正宗的底子。此刻她一身修為全然外放,隔得稍微近些的酒客便被這氣勢壓得慌,更遑論那少年,幾乎喘不過氣來。

只聽到他呼吸忽長忽短,臉色也隱隱間有些發白,身體不住顫抖,眼看著就要倒下,竟不知哪裡生出來力氣抓住扶手,這才堪堪扶住自己身體。

然而饒是如此,也耗費好大一番精力,一時間雙腿抖得和篩糠一般。

呵!不過一介尋常凡人,她有心饒過,誰叫這人自己不長眼,說不得便要給他個教訓——

軟紅長鞭陡然執緊,猶若冬日裡長眠數月的毒蛇復甦,吐著蛇信嘶嘶覓食,鮮艷色彩斑斕絢麗卻是再危險不過的信號,只待下一刻遊走的身軀便發起攻擊——

「砰」的一聲,卻是那少年陡然跪下,堪堪避過了席捲而來的軟鞭。

蘇暮秋一聲冷笑,一鞭不中還待抽去,那少年卻如若不覺「砰砰砰」連磕數個響頭,只磕得頭破血流,嘴中哀求不斷:「姑娘!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出身蘇家,想必仁者仁心,大人有大量,斷不會與我這般小人計較……」

蘇暮秋神色略有鬆動,卻在下一刻變得更為冰寒。

「說得好!好個仁者仁心!好個大人有大量!好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方既白卻在那一剎拊掌大笑,似是洒脫飛揚:「蘇暮秋,人家一尋常百姓都懂的東西,你怎麼從頭到尾,都不曾懂了半點呢?蘇暮遮那般雅量高致,卻有你這般妹妹,連個明月樓里的常人都比不上——」

「——此間有妙人,當浮一大白!」

他驀地就提著桌上酒壺斟起酒來,笑聲猶未斷絕。驚得蘇暮秋霍然回頭,只死死盯著他:「方既白,你什麼意思?我不懂什麼了!」

她有什麼不懂了?!

這入目都臟眼睛的人怎會是妙人?!

方既白明知自己心意,為何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一說?!

三分忐忑三分猶疑,添著三分驚惶幾乎化成九成九的不安。到頭來,藏著的一分小女兒心思,全都被兇惡神態遮掩。鞭柄幾乎陷入掌心,卻猶自不覺:「……你看上他了么?你告訴我,你看上那個病癆鬼了么?!」

「有何不可?」方既白自斟自酌,語調散漫,卻已是飲了一杯。

少女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胡說!方既白,你不過是第一次見他!」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你竟沒有聽說過嗎?」

他聲音既低且緩,將少女尖利聲音壓下,倏爾斟酒,十成的漫不經心:「況且,你怎知我是第一次見他?」

字字句句,皆如萬斤巨石沉沉壓上蘇暮秋心尖。

少女立得筆直,可細看來,櫻唇上早多了一排細小牙痕。

「……你認識他?」

「我瞧他眼熟的緊,說不定,便是一位故人。」

坐者斟酒手未落,立者卻已霍然轉身。寥寥幾語若刻骨刀,一刀刀刺下嫉妒與憤怒,滔天火海心中燒,到頭來,全澆到那跪倒少年身上。

羊皮短靴一腳踏上長凳,軟紅長鞭剎那破空而出,若游龍上天,凌厲風聲幾欲刮破人耳膜,伴隨著少女厲喝:

「也好!叫你美人也罷,故人也罷,我都將他變成個廢人!」

.

翩若驚鴻。

婉若游龍。

而當身法「驚鴻」與鞭法「游龍」含著十成十怒氣結合使出的剎那,那鞭下少年命運一望而知——

那是幾可預知的,痛苦與折磨的來臨。

而那少年呢?!

他為何要承擔這般痛苦!

他為何要承擔這般折磨!

他只不過是因為在長街上救了一名幼童,只不過因為心中不忍與善良捨身相救,卻讓自己落到這般悲慘境地!

他難道沒有不甘?

他難道沒有後悔?

不經意間側頭,卻教他對上了少年雙眸,氤氳霧氣來如春水去如風,唯見濃如墨,深如夜,一點瞳色,卻是臻至極致的純粹——

平靜得近乎坦然,卻有萬般折不斷的執拗。

他在凝視著誰?

抑或是,等待誰出手相救?

這樣的眼神,決計不是市井凡人所能擁有,那是即便在常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靈修也渴求的——

剎那間方既白心中砰然一動,腦中念頭呼之欲出。不及其他反應,手腕翻飛,瓷盞一擊如白虹貫日,直襲軟鞭而去!

那一式也正叫做白虹貫日,足以擋下這游龍驚鴻的一擊!

以這一式,以他修為,當擊飛少女鞭梢,當帶退少女身體,當將那少年完完整整保下!

方既白算無遺策,心中自是萬無一失的篤定。

孰料,事與願違。

鞭折盞碎,卻是玉石俱焚的慘烈。

薄胎瓷盞被劈成無數碎片,甚至竄入軟紅長鞭。而蘇暮秋雙眼瞪圓,萬分不可思議中,轉頭嘶聲:「你居然要救他?你居然要救他!方既白,你竟然為了這麼個人對我出手?」

——甚至傷了她愛逾性命的軟鞭。

「……他算是個什麼人,值得你這般對待?」

然而方既白如若未覺。

他甚至還保持著先時提壺斟酒的模樣,未曾分與蘇暮秋半分目光。

便是他改變主意想要保下的少年,也沒有分得一點半點。

他脖頸微微抬起,正定定凝視著二樓,便連他自己也未曾發掘,這正是先時那少年凝視的方向。

這是連風都將要停滯的寂靜。

座中客、杯中酒一剎那間盡皆遠去,只留下眼中人——

於雕花窗欞的間隙里,教人看得清清楚楚的純白衣袍。

古怪的氣氛在這一刻繚繞整座酒樓,蘇暮秋驀地抿唇,手指不自禁扣住軟紅長鞭。

她看到了二樓中的白衣,然而更吸引她的是方既白緊繃的手指。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姿勢,亦是少女全然陷落的緣由,即便從相逢至今見得不過一次——那年於

南荒中面對凶獸時,青年便這般擋在她身前。

如臨大敵。

——鞭折盞碎,玉石俱焚。

縱使一時不查,此刻也冷靜下來,辨出並不屬於他兩人的氣息。

那個人,那個一擊之下,竟讓他倆都吃虧的人——

倏爾,方既白低聲一笑:「閣下何人?這般藏頭露尾,不敢與我一見?」

而那人回答,不過簡單三字:

「我姓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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