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六)
繁兒轉回了身子,朝向九思。她的目光只投向了九思的頭頂,她慢慢的攥住收在腰間的拳頭,說道,「我沒有跑。」
「說來這次我們見的第二面了吧。「九思饒有興緻的說道。
若是旁人瞧見了,說不定會馬上撲過來給九思兩巴掌,這種話和調戲姑娘有什麼區別,但可惜,這個小客棧的大廳里只有他和繁兒兩人。
繁兒不清楚九思到底想做什麼,她揚了揚下巴不吭聲。
眼前的這個人確實和她是第二次見面。第一次的時候,她記得他是和那個鯉魚精一起來的,這一次就他一個人。
九思是人是鬼還是妖,她看不出。但唯一敢肯定的就是,他每日和一個鯉魚精待在一塊,再加之九思身上那股散出來迫人的氣息,怎麼都不會是一個普通的人。
她沒想到,她不吭聲,坐著的九思更淡定的什麼都不說。她變了臉色,冷聲道,「你想做什麼?」
「就過來問問你,」九思笑了笑,問道,「什麼時候取他性命?」
「我不懂你的意思。「繁兒慌了一下,她強硬得壓下所有的情緒,不想多說,也並不想多惹麻煩。
「張淵,你打算什麼時候下手?」九思似乎從來不在乎自身的安全,總是說那些討打的話。
他的餘光掃到繁兒的身後,看到那個人影之後,低頭用手指碰了碰桌面,然後他聽到繁兒說道,「你未免也太多管閑事了。「
「是嗎?」九思笑意濃濃得問道。
他朝她身後挑了挑眉,繁兒的臉上表情一僵,她緩緩得回過頭,看到傻站在她幾步之外的張淵。
***
百年之前的斯年城和現在的沒什麼不同。
若非要掰著手指頭說一說到底有什麼不同的話。大概是人不同,再一個就是那時的斯年城一旦進入夏季,就開始連日陰雨,這一場雨像是要下一個夏天。
斯年城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個涼亭,一到下雨的時候,就瞧著每處小涼亭有幾個人,那些人或站著或坐著,他們的神色如常,用手掌反覆的擦拭著額角上的雨水。
出門就遇雨,這讓城中之人早已習慣,就算是打濕了今日早晨換上的新衣裳,他們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好氣惱的,畢竟這是斯年城,若不是這樣,沒有這樣的雨,大概就不算是他們一直生活著的地方。
百年之前,那是小客棧還不是小客棧的時候。
那只是城郊的一處小宅子,到底有多小,就是你推開門,左右看一眼,便把這宅子看盡了。
有個男子推門出來,他展開宣紙,上面是他方才寫好的,只是墨還未乾,他低頭吹了吹上面未乾的墨跡,然後抬頭看了看陰天。有雨滴落在他的鼻尖上,他沒伸手去管自己被打濕的鼻尖,而是把手中的宣紙藏在了身後。
「這雨要到秋日才會停啊。「年復一年的如此,他也年復一年的住在宅子里。他是這宅子的主人,落魄不堪的主人。
宅子的主人也姓張,是個窮酸的秀才,二十多歲還未娶親。
要鄰居說,這張恆,除了一肚子的墨水之外兩手空空。他為什麼還未娶親,這答案顯而易見。誰家的姑娘會因為這一肚子墨水與他窮酸上一輩子?
城郊住著的幾戶人家,張恆是最窮的哪一個,一個月總有二十多天揭不開鍋,剩下的幾天是他靠著賣字畫拿點銀子來生活。
只可惜這點小錢,支撐不了多少時候。
畢竟誰都是要生活的,沒有東西憑藉著生活,什麼喜歡啊中意啊都成了奢望。
他回屋尋找家中的雨傘,他的房間很小,他饒了三圈之後,發現那把伴他多年的雨傘不見了。他拍了拍腦袋,實在想不起被他丟在何處了。
手中握著的字畫是老闆限定今日要送到的,他看了看天,現在還不過去大概會趕不到。和他做字畫生意的不多,他若是今日不去,大概以後要日日夜夜額的揭不開鍋了。他把字畫放在衣裳里,紙貼在熱乎乎的胸膛上,他倒吸了一口氣,有點涼。
他的身體有所反應,但意識調動了腳步,他一個健步就衝到了雨幕里,快速的往門外跑出去。
張恆雙手抱著胸,生怕把胸口裡的宣紙弄濕了。他跑得飛快,鄰居出門倒木盆里的水,看見他瘋跑,連忙喊了一聲,「誒,張先生,拿個傘啊,別生病了!「
但張恆聽不到一樣,雨聲太大,那一聲小小的呼喚瞬間就被雨聲淹沒了。
「真是瘋了。「鄰居晃了晃空了的木盆,邊說邊進門關上了門。
城郊和斯年城的繁華地帶的距離,就像是他這個生活揭不開鍋的人和那種日日山珍海味的人的距離。
你瘋跑都未必能趕得上,因為你怎麼知道,你往前走的時候,那些人是在原地等你呢?
機會很容易就飛走了,它們讓你眼睜睜的看著,無能為力的看著它們插上兩根雞毛,從你面前並不快的飛走,它們飛得不快,不夠高,但足夠比你快比你高。你伸出手,也許就距離它們有短短兩根手指頭的距離,它們就那樣飛跑了。
「張先生,抱歉。我家老闆今日尋了別人了。就是城南最近勢頭正足那個李先生,「派了一個人在門口攔住他。張恆喘著粗氣,衣裳全濕了,守著門口的人像是背書一樣,面無表情,聲音毫無波瀾的宣布,」張先生你也知道,最近城裡幾個愛字畫的大人,也比較喜歡李先生的圖。「
原來早早就已經定好了。
不管他今日是來得早還是來得晚,這些銀子都不會跑到他的口袋裡。全部都是那個城南的李先生的。
他沒聽過什麼李先生,想必是被編造出來敷衍他的人物。
這人話里話外無非就是在說,李先生比起他張恆好上上百倍,他已經被踹掉了,一點價值都沒有,他今日淋的這一場雨,看起來好像讓他更難堪了。
「要不,張先生先回去,我們家老爺說會再找張先生的,畢竟這麼多年,一直是張先生每月都送來字畫。」
張恆不理他,痴痴得從濕透的衣裳里拿出那同樣濕透的宣紙。
墨已經散開了,白色的宣紙被染得一塊黑一塊白。他看了一眼宣紙,曾經得所有像是畫片一樣在他腦海里一一閃過。
年少失意,無人相陪,這些平時他似乎不在意似的,但在此刻他突然覺得他就是因為無比的在意才佯裝那麼得不在意。
這些年他一直在混生活,每天寫寫字,看看書,做做畫。到現在,他不看書了,每天趴在案上,想著怎麼寫,怎麼畫會惹大人們的喜歡。
能讓他們多出一些錢買他的字畫。
這是一個讓人沉迷的怪圈。他還自我安慰,他不過是要活著,要討一口飯吃。
真是可怕。
「不必了。」張恆伸手擦了一下側臉,手中本來抓著的濕漉漉的宣紙,墜落在地,剛好墜到路上低洼形成的水坑裡,宣紙落進之後擊出的水花飛濺到他的衣衫上。
他說罷轉身離開。身後的守門的人大呼小叫。
他聽不太清,雨聲太大。但他猜測,那人應該是說他不夠識抬舉,下次再也不會守他的字畫了。
他輕輕的勾了勾嘴角,瞧,這回終於說出實話了吧。
回去的時候他無事一身輕,走路走得很慢,他看到前方的一處涼亭,涼亭里居然是無人。
他進了涼亭,拍了拍濕漉漉的肩頭。
也對,這處馬上就到了城郊了。這荒郊野嶺,四處都是樹的地方,怎麼會有人在這裡躲雨,怕是他坐上一下午,都沒人會和他碰上。
城郊的好處就是住的地方要便宜再加上山清水秀空氣好。他出了家門就能看到對面的青山,下雨的時候還能看到半山腰那一處飄起來的一層層像雲一樣的白霧。
好看得緊。
他從前就愛坐在門口畫那山,畫那雲。
畫了幾百遍都不會膩。
這雨一時是不會停了,在斯年城住久的人都知道,他一身濕漉漉的,離家也沒有多遠了,他跑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他起了身子不想久坐了,他兩步跑出了涼亭,但余光中似乎瞧見了什麼。
他退了回去,看到涼亭門口的台階上規規矩矩得放著一把油紙傘。
油紙傘上還帶著漂亮的花紋,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油紙傘,他確實沒見過這般漂亮的油紙傘。他看了看周圍,沒有人,他挨近了些,耳邊是雨聲,手裡是不可抑制好奇拾起的油紙傘。
為什麼這處會有一把油紙傘,莫不是誰丟在這裡的。
可這荒郊野嶺,又是誰把油紙傘丟在這裡了。
他撐起來,發現油紙傘的邊角破了一個洞,有雨滴從那洞跑進來,打在張恆的臉上,他笑了笑,原來是破掉的油紙傘,是被人丟棄的。
他把油紙傘收了起來,像方才藏宣紙一樣把油紙傘摟在胸膛處,熱乎乎和冰涼涼。
「來,我帶你回家。」
他竟然覺得他和這把油紙傘有些同病相憐。
「若是這時再撐著你回家,洞也是會越破越大,沒事,很快就到我家了。」張恆邊跑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