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七)
他走了不遠,老天突然十分給面子得停了雨。
天邊有放晴的跡象,耳邊也有了山間鳥兒的叫聲,他把油紙傘從懷裡取出來,低頭用衣袖擦了擦傘柄。到了家門口,他伸手推開了門,門吱吱呀呀的被推開了,他一腳邁了進去。
這一腳是比以往每一天都要輕鬆的,像是踩在雲端一樣,軟綿綿的,這柔軟的感覺其實很虛幻,但也讓他出奇的沉迷。
他的腳步必然是沉重的,這從他呱呱落地的一刻起就註定了的。
貧窮這兩個字,幾乎貫穿了他整個成長的時間,而且他也曾感覺到,很久以後它們兩個也會對他不棄不離。
他把油紙傘放在案上,回身脫掉濕漉漉的衣服,用乾淨的毛巾擦了擦身子換了一套乾衣裳。
他低頭系腰帶,門外傳來敲門聲,聽聲音是隔壁的嬸子。
他連連應了幾聲,手上的速度加快,腳也動起來。
隔壁的嬸子手拍了個空,她抬起頭看到張恆已把門打開,頭髮濕著。
「嬸子有什麼事兒嗎?」
「嬸子剛熬的薑湯,給你拿來一碗,驅驅寒氣。」嬸子從籃子里取出一個瓷碗來,張恆接過來,手掌被熱湯烘得暖和和的。
他眼角有些泛紅,約莫是暖得,他是這樣想的,「謝謝嬸子了,叫你們這樣照顧張恆。」
「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嬸子拉了拉衣角,「行了,我還得回去,你快趁熱喝了吧。」
說罷嬸子就走了。
他端著瓷碗進屋,他看著關合的房間門突然愣了一下。
方才他是有關合門嗎?這個問題只讓張淵遲疑了一會兒,他推開門進屋,風卻一瞬間變大起來,吹得他一手端著碗,另一隻手護著眼睛。
風大到,他站不穩得往後退了兩步,熱薑湯撒出來一些,有些飛濺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的嘴角扯了一下,但那風驟然停止。
四周只剩下門吱呀吱呀的響聲。
門開著,裡面有個人影伏在他的案,她嘴裡還念念有詞著。
這人是突然之間冒出來的,莫非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這城郊能有什麼人來往,而且就算有人往這邊轉悠,也不會轉悠到誰家裡來。
裡面的人是人是鬼。
打小他從未做過虧心的事兒,自然不怕鬼敲門,他往前邁了兩步,聽著她的聲音更清楚了,他壓了壓聲音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十分有底氣,他扯著嗓子問道,「誰?「
屋裡伏案的人抬起頭看到門外的他,笑眯了眼睛。
***
繁兒看向不遠處的張淵,張淵的目光越過繁兒,放在九思的身上。他一出門就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大概是一個字都沒少聽。
「九思公子何必這樣說話。」
茶壺被放置在黑漆圓桌上,九思的手擱在圓桌上,能感覺到圓桌一霎時的顫動。張淵是用了力氣的,而且他大概還是收斂了力氣的。
「九思話就說到此處,這世上沒誰能幫得了你,「九思毫不在意緊緊盯著他的張淵,他抿著嘴角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拿著茶杯在鼻尖底下嗅了嗅,嘆了句,」好香,不錯。「
他伸手握住繁兒的手腕,繁兒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驚愕,她偏頭看他,他卻仍舊看著九思,他又拉了一下她,對九思說道,「那公子自己便慢慢品吧。「
張淵兩人只給九思留了一個背影。
今日的晚餐,張淵沒與繁兒一起吃。
倒不是他提出來的,而是繁兒無精打採得躲進房間里說不吃晚飯了。他煮了一碗面,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口,吃到嘴裡。
他還把矮桌搬到門口,他坐在門檻兒上,他能看到人們的來去,還能看清天上黃昏的顏色,和稍後會吸引他的漫天繁星。
他吃了一口,第一次明白了那句,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這碗剛出鍋的麵條對於他來說就是這樣。
「除了你自己能幫你自己。這世上沒誰能幫得了你。」他又想起九思臨走之前對他說的話。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見第一次面的時候,九思連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說。而第二次見面,什麼都不說只是告訴他要自己幫自己,而且一直在說他會有危險,這種危險是致命的,而且造成這種危險的不是別人,就是現在與他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繁兒。
他不由得嗤笑。難不成要相信一個只見過兩個面的男子,那男子看起來就不是很可信。為了個見了兩面的男人的瘋言瘋語而判定繁兒是心裡有鬼的。
他與繁兒相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短短的日子裡,他能明白繁兒是全心全意幫自己的,雖然他至今不知曉繁兒到底是誰家的姑娘,或者說她不是斯年城的人,那她到底是來自什麼地方?
但這些問題是他要去發現的,而不是現在憑著這些疑問就把繁兒冤枉了。
他放下筷子,回頭看了一眼二層繁兒的房間。他這一眼望過去,竟是發現,繁兒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她似乎是要哭出來的模樣,看到他的目光投過來,很快的退了一步進屋子,然後沒等張淵說上一句話,她就關上了門。
張淵愣了一下。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啊?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
「我?「姑娘指了指自己,眼睛睜大,似乎有點被難住了,她又緩緩的說道,」是誰?「
張恆把瓷碗放在木桌上,看著眼前的姑娘,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才好。
「是誰是什麼意思?「她想了半天,樂呵呵的問道。
「就是……「張恆頓了一下,想了半天,說出來的話變得有些奇怪,」就是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會怎麼樣呢?「
他愣了一下,然後驀然的笑了。姑娘被他的笑恍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在張恆看來,這姑娘有點傻乎乎的跟著他一起笑了。
「你怎麼在這兒的?」
姑娘環顧了一下四周,「我是被你帶回來的啊。「
「我?」張淵在案上瞧了瞧,他發現方才帶回來的油紙傘不見了,而突然出現的這個女子……
他建立了二十多年的心理防線崩塌了。所以眼前的這個女子,絕對不是和他一樣的人。
「不要,不要,我不走!」女子死死的拽著柱子,張淵用了畢生最大的力氣拽她的胳膊,想把人扔出小宅子去。
「我這個小宅子放不下你。」張淵憋紅了臉,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生如今用了力氣也沒拉動一個小妖精。
「你救了我,我怎麼會害你。別丟我走啊。我保證,從未傷過人性命。「女子鬼哭狼嚎,鼻涕一把淚一把。
「不行。「張淵堅決不退讓。
女子耍賴的坐在地上,雙手環著石柱基,「不走不走。「
張淵累得不行,而且耳邊還全是女子鬼哭狼嚎的叫聲。她的手一松,被張淵一鼓作氣拖到了門口,正要往外丟。
「我除了名字,什麼都能做!不要丟我,我在涼亭待了好多年,從來沒人注意到我。你說你要把我帶回家的。「
張淵的動作一滯,手搭上了女子的肩膀,女子被嚇得一抖,趁機抱了抱離她最近的柱子。她還以為張淵這一次肯定是要把自己狠狠的丟到外面去了,她吸了吸鼻子,想著要怎麼晚上悄無聲息得爬回來。
這動作惹得張淵笑了起來,女子瞪圓了眼睛,實在抓不準張淵的情緒。他的情緒變化太快,比她頭腦轉得快多了。
「你怕什麼?」
張淵拍了拍手掌回屋去了,他摸了摸瓷碗,發現折騰了半天,碗里的薑湯早已經涼了,他嘆了一口氣準備一口就灌下去。
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湊了過來,她眉梢微挑,手指在空中一劃,一抹光點直接飛入了瓷碗中。
張淵一仰頭,灌進口中的薑湯突然變熱了,而且還冒著白氣,他差點因為這變化嗆到。
說到底是誰搞的鬼,他最清楚不過了,他喝完偏頭看了看女子。
女子歪了歪頭,小心翼翼得問道,「這回不要趕我走了,好嗎?」
張淵瘋了,才會留下一把油紙傘,只是這油紙傘要是尋常的油紙傘就好了,可它偏偏不是,她是個妖精,能變成人形的妖精。
這妖精坐在院子里正扎著油紙傘。
一個油紙傘妖精扎油紙傘,場面是不是有點好笑。
張淵不管她。宅子附近就是竹林,她不花一分錢,不用吃飯,只是睡覺的時候需要一個床鋪而已。扎油紙傘的東西也都是她到竹林里收集。
還是雨天,女子坐著小凳子在門口,張淵路過,被她扯住衣角。
她眼睛亮亮的,撐起手中的油紙傘,偏頭問他,「怎麼樣?是不是很漂亮?「
傘柄上還有用刀刻出來梅花的圖樣,傘面上是簡單而好看的紋路,一筆一筆勾著是一筆而下的。
或許是因為她本就是油紙傘的原因。她扎得油紙傘真的有種別樣得好看,很有靈氣吧,應該要這樣形容。
到這時張淵甚至發現自己有些詞窮。
「還好。「張淵輕輕的咳了一聲。女子聽后也沒有不高興,反而哼著歌把油紙傘收起來又做起另一把來。
次日,女子的十多把傘送到斯年城的長街上,一會兒就賣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