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八)
起初張恆還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這個姑娘總是鬼鬼祟祟的跑出去,很長時間瞧不見人,但日落之前又會回來到小宅子里。張恆拿她沒有辦法,見她也確實沒有害人之心,便任她亂跑,若是她哪天想明白,自己離開也是好的。
他沒有深想也沒有去探究,直到他兩袖清風逼迫他不得不為生計做打算。他捧著房間里的捲軸往斯年城走。他撐著她留下來的一把傘,那傘面上還畫著淡黃色的小花,好看得緊,他撐著不由自主得眼睛往傘面上看。
石板路很寬,店鋪的門都開著,門口有擺著長椅的,有人坐在上面,搖著扇子看雨、看山。四周靜靜的,只有雨聲。
但突然有人打破了這靜,有人與他擦肩而過,他聽見那人說,「也不曉得那個姑娘今天還在不在。」
話畢,兩人就把張恆遠遠的丟在了後面,這話與他無關,聽了也就忘了。他走得不著急,也沒有著急見的姑娘。想到此處,張恆不由得笑了笑,他想什麼姑娘呢?
遠遠的他就發現長街得一角被圍得水泄不通,他默默的走過去並不想湊熱鬧。
「吶,給你的,最後一把。」
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然後人群一陣嘆氣,四散了。他因為那個熟悉的聲音沒挪動腳,於是正好看到了因為人群四散而被露出來的方才在中心站著的人。
背影很熟悉,衣裳很熟悉,嗯,頭髮的長度也足夠熟悉。
女子剛好回過頭,瞧見他之後臉上浮上笑容,蹦蹦跳跳得過來拽住他的衣角,「你怎麼也來了?」
張恆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檯子,女子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她眼睛里閃著星星,「都賣光了,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
她說著話把手心攤開,裡面是好幾塊碎銀子。
「收起來。」張恆說這話的時候冷著聲,她迷迷茫茫的把手裡的銀子收起來。下一刻卻被張恆拉住手腕扯著走了。
「這些可是銀子啊,王掌柜說這銀子能做好多事兒呢,你怎麼不高興。」張恆聽她說話也不吭聲,就知道一門心思把她拉走。
她一看趕快回身喊了一句,「王掌柜我先走了!謝謝你的檯子。」
她喊完張恆的臉色又是一變,拉著她的力氣又大了,她撅了撅嘴,「張恆,你真是太奇怪了!有銀子還要不高興。」
「那你見到什麼會高興!」
她就這樣嘴不停得被張恆拽了一路,臨到了小宅子門口,張恆才撒開了她的手腕,伸手推門進去了,門大敞著,就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外面。
若不是被他撿回來,她才不要天天跑到長街上賣傘呢。真是個奇怪的人,情緒說來就來,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她撅了撅嘴,嘴裡輕哼了一聲。
被他撿到認栽。她笑了一下跳進了屋子奔著緊緊關著的房間去了。
張恆今早拿出門的捲軸一個都沒賣出去,全部被他拿了回來。在長街上瞧見女子的時候,他就一股火竄到了頭上,這火都快把他的頭髮燒光了。
一個姑娘家家在外拋頭露面賣傘。尤其是她攤開掌心給她看碎銀子的時候,她笑著一臉的求他誇獎。他這心裡更不是滋味。他一個男子漢,讓家裡揭不開鍋,捲軸賣不出,還要靠著素不相識的姑娘在外賣傘過生活。
他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
案上的捲軸沒好好放,左一個、右一個,就和他現在無處安放的情緒一樣。
「開門吶,放我進來,開門啊。」門被女子輕輕的拍,她可憐兮兮的聲音傳了進來,張恆摸了一下捲軸。
女子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裡面靜靜的,張恆這人真是軟硬都不吃,她又拍了兩下門,特別自知的推門進屋,然後蹭到張恆旁邊坐下。
「怎麼又惱了?」女子可憐兮兮的湊過來,她半垂了頭,問道,「不然我把銀子都扔了。」
張恆看她。
她的頭埋得更低了,「錢財乃身外之物,不要也罷。」
話雖然這麼說,但完全能感覺到說的人沒有一點真心實意的以為過錢財乃身外之物。
「我真的扔掉了?」她手還攥得緊緊的,恨不得把銀子都吞到肚子里才好,怎麼能像他說得這樣丟掉銀子。
「收著吧。」張恆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太好了,」女子高興得抬起頭看張恆,她歪了歪頭,「王掌柜說這城裡有特多好吃的東西,你帶我去吃吧,我們有銀子了。」
「你賺的,你收著,和我沒有關係。」
「你怎麼這麼犟。」
***
「姑娘,又來了?」
「王掌柜,早。」姑娘笑著,她捧著十多把油紙傘。
「認識這麼久還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呢?」
「名字,名字??」女子支吾了一會兒,她低頭看到懷裡的油紙傘,她抽出來一把,遞過去,「王掌柜我送你一把。」
名字這種東西很重要嗎?
她賣完了油紙傘,這次沒一路垂頭看她的銀子,而是琢磨起來名字來。張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也問她,她的名字是什麼,這次的王掌柜也是。
「油紙傘?」
「我叫油紙傘怎麼樣?」女子湊到張恆旁邊,問道。
張恆瞥了她一眼,「沒人會叫自己油紙傘的,會說我的名字是人嗎?」
「哦,」女子懂了,又問,「那叫什麼才好。」
「你喜歡就好啊。」張恆明顯的敷衍。他在畫山水,捲軸打開,他牽著衣袖,筆墨著在宣紙上。
女子著急,她手指匆匆在捲軸上點了一個字,「我就叫這個。」
「就這個字,怎麼說?」
張恆看著女子倔強的小臉,笑著搖了搖頭,「繁星的繁。」
「繁星是什麼?」
夜幕降臨的時候,張恆拉著女子在院子里坐下,他指了指天,「繁星點點,這些亮亮的就是夜裡的繁星。」
「好漂亮。」女子嘆息了一聲,她仰著臉看天。
「那個是北斗七星,」張恆指了指,「仔細數一數有七顆連在一起,像一個勺子。」
「真的是個勺子!」
女子驚訝得站起來看,手指著天邊然後還不住得回頭看張恆。
有多久沒看過星星了,自從他開始為生計奔波的時候,也許他長大了之後就沒再看過了。
他不由得也看得很專註。
說起來,這姑娘來之後,他的日子真的過得很不錯吧。他沒收她的銀子,但她每日都給他做好飯和菜,屋裡屋外也多了不少物件,還有被疊好放在他床頭的新衣裳。他的貧困和卑微慢慢得離開他,孤獨也是。
「繁星,繁星,」女子轉過頭晃了晃他的胳膊,「我有名字了,繁兒,我名字是繁兒。」
「嗯,繁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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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不遠,老天突然十分給面子得停了雨。
天邊有放晴的跡象,耳邊也有了山間鳥兒的叫聲,他把油紙傘從懷裡取出來,低頭用衣袖擦了擦傘柄。到了家門口,他伸手推開了門,門吱吱呀呀的被推開了,他一腳邁了進去。
這一腳是比以往每一天都要輕鬆的,像是踩在雲端一樣,軟綿綿的,這柔軟的感覺其實很虛幻,但也讓他出奇的沉迷。
他的腳步必然是沉重的,這從他呱呱落地的一刻起就註定了的。
貧窮這兩個字,幾乎貫穿了他整個成長的時間,而且他也曾感覺到,很久以後它們兩個也會對他不棄不離。
他把油紙傘放在案上,回身脫掉濕漉漉的衣服,用乾淨的毛巾擦了擦身子換了一套乾衣裳。
他低頭系腰帶,門外傳來敲門聲,聽聲音是隔壁的嬸子。
他連連應了幾聲,手上的速度加快,腳也動起來。
隔壁的嬸子手拍了個空,她抬起頭看到張恆已把門打開,頭髮濕著。
「嬸子有什麼事兒嗎?」
「嬸子剛熬的薑湯,給你拿來一碗,驅驅寒氣。」嬸子從籃子里取出一個瓷碗來,張恆接過來,手掌被熱湯烘得暖和和的。
他眼角有些泛紅,約莫是暖得,他是這樣想的,「謝謝嬸子了,叫你們這樣照顧張恆。」
「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嬸子拉了拉衣角,「行了,我還得回去,你快趁熱喝了吧。」
說罷嬸子就走了。
他端著瓷碗進屋,他看著關合的房間門突然愣了一下。
方才他是有關合門嗎?這個問題只讓張淵遲疑了一會兒,他推開門進屋,風卻一瞬間變大起來,吹得他一手端著碗,另一隻手護著眼睛。
風大到,他站不穩得往後退了兩步,熱薑湯撒出來一些,有些飛濺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的嘴角扯了一下,但那風驟然停止。
四周只剩下門吱呀吱呀的響聲。
門開著,裡面有個人影伏在他的案,她嘴裡還念念有詞著。
這人是突然之間冒出來的,莫非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這城郊能有什麼人來往,而且就算有人往這邊轉悠,也不會轉悠到誰家裡來。
裡面的人是人是鬼。
打小他從未做過虧心的事兒,自然不怕鬼敲門,他往前邁了兩步,聽著她的聲音更清楚了,他壓了壓聲音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十分有底氣,他扯著嗓子問道,「誰?「
屋裡伏案的人抬起頭看到門外的他,笑眯了眼睛。
***
繁兒看向不遠處的張淵,張淵的目光越過繁兒,放在九思的身上。他一出門就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大概是一個字都沒少聽。
「九思公子何必這樣說話。」
茶壺被放置在黑漆圓桌上,九思的手擱在圓桌上,能感覺到圓桌一霎時的顫動。張淵是用了力氣的,而且他大概還是收斂了力氣的。
「九思話就說到此處,這世上沒誰能幫得了你,「九思毫不在意緊緊盯著他的張淵,他抿著嘴角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拿著茶杯在鼻尖底下嗅了嗅,嘆了句,」好香,不錯。「
他伸手握住繁兒的手腕,繁兒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驚愕,她偏頭看他,他卻仍舊看著九思,他又拉了一下她,對九思說道,「那公子自己便慢慢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