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十)
"他巴不得我不見了,"尋念梗著脖子說道,她皺了皺眉,"你就別忙了,抓了我沒用。"
繁兒卻不吃這一套,淡定的端著酒杯抿了一口清酒,絲毫不管對面的尋念說了些什麼。時間過得很慢,繁兒沒次喝下一口清酒的時候都是異常緩慢的,尋念能看到她每一個動作。繁兒不說話,也不拉著她離開,只是一直坐在客棧的大堂里。
尋念再遲鈍也能想得出,繁兒就是在等著九思從樓上下來。
至於繁兒要找九思做什麼,尋念實在猜不到。
她的餘光往樓梯掃了掃,心中一動。不一會兒身邊就有人挨著她坐下,她的背脊僵硬,那人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拍了兩下才拿走。
"姑娘過來尋九思,怎麼不提前說一聲,九思要好好準備一番才是。"
***
難得的晴天。
繁兒從斯年城的集市裡回來。小宅子的門敞著,繁兒往裡瞄了一眼,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她喊了一聲張恆,沒人應,再喊一聲還是沒人應。
她有點著急從樹下找了一根木棍跑了進去。
但進了宅子發現張恆就拿著板凳坐在門口,手裡拿著她沒扎完的油紙傘。她摸了摸耳朵,眼神躲閃,她分明把這東西都藏起來了啊,怎麼會被張恆看到。
"剛剛去哪兒了?"張恆良久問了一句。
"出去玩了,"繁兒嘴硬,反正張恆拿不出什麼證據來,她怎麼說就怎麼是,想到這些她瞬間又變得很有底氣,她抱著胳膊,又道,"在家裡待著會生病的,街上有好多好東西。"
"那,"張恆動了動手指,拿著油紙傘問她,"這個是什麼?"
"繁兒就喜歡扎油紙傘。"
繁兒的小臉倔強得揚起來。
坐著的張恆把油紙傘扔到了地上,只丟下三個字,"騙人精。"
分明她這一句沒有騙人,她是喜歡油紙傘,她本就賴著油紙傘才活下去,為什麼張恆要說這樣的話,非要說她是騙人精呢?
她的腿似千斤重,走了兩步就耗盡了她的力氣。
她在油紙傘旁邊蹲下,她把頭埋在雙臂之中,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是地上油紙傘傘骨摔碎的模樣。
走吧走吧,他都已經這樣嫌棄你了,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不能走,你不是說過就算一直陪他到死都沒有關係嗎?
這兩種聲音讓她頭痛欲裂,她捂著頭,狠狠得咬著下嘴唇,她在原地不發一聲。
天近黃昏的時候,幾處宅子炊煙裊裊,白煙和昏黃的天色混在一起。
張恆破天荒得睡了一覺,從午後一直到這時,他夢到很多事情,從他小時候開始,那些記憶想忘記的和不想忘記的原來都沒有。還有現在的,夢到他拿著字畫被拒之門外的時候,夢到在涼亭里撿到同病相憐的油紙傘,夢到他和繁兒第一次碰面的時候。
但宅子現在冷冷清清的。
板凳被好好得放在門口,地上沒有惹人生氣的油紙傘。
他喊了一聲,繁兒,無人應。
他苦澀的笑了一聲。
夢中是夢,還是夢在夢中。他是在夢中,還是夢外,而繁兒呢,是夢中存在過的人才對吧。
好了,就這樣吧。
怎麼都要一個人走下去的。
他走進小廚房,卻發現桌子上擺著熱乎乎的飯菜,他發怔,看了看四周,除了四周把他牢牢困住的牆壁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回頭看桌子上冒著熱氣的飯菜,那旁邊只有一雙筷子和一個瓷碗。
還是他一個人。
那日之後,他的三餐都乖乖的在廚房的桌子上等他,每次他走到廚房,那些飯菜就都在,而且都熱著。
是繁兒。
繁兒不是他的一個夢。
他開始承認,不再自欺欺人。
繁兒現在哪兒呢?會不會還獨自孤孤單單的待在那個涼亭里,也許很多天都不會有一個人經過的涼亭。
***
"你們掌柜的什麼時候回來?"
店小二一抬頭,瞧見張恆之後,眉頭皺起。怎麼又是這個人。三日之前,這人就每天都要在酒館里坐上一日,就寒酸的點一碟小菜還有一壺清酒,說是要等著他們家掌柜回來才罷休。
"我們掌柜什麼時候回來,我們打雜的也不清楚。"
"那我便等。"張恆在離門最近的長桌坐下,他氣度非凡,身上穿著繁兒偷偷放在他床頭的新衣裳,瞧著就是個小少爺,只是出手實在不大方。
這位置一站就是一日,小二遲疑的開了口,"這位公子,等人倒是可以。公子今日要上兩壺清酒可好,別讓掌柜的陪了買賣啊。您說是不是?"
最後張恆點了兩壺清酒坐了一整日,直到酒館打烊了,他被店小二請出了門。
涼亭他找了,沒有繁兒的影子。
斯年城的大街小巷他也找了,沒有繁兒的影子。
他知道的就只剩下這個一直覬覦著繁兒的王掌柜,而如今,已經是第四日了,沒人知道王掌柜去了哪裡,而繁兒也同樣沒有消息。
這時候的斯年城是靜的,只有長街兩邊的紅燈籠亮著,樓上的窗子時而你能聽到它們被人關上的聲音,然後房間里的燭光就熄滅了。
整個斯年城怕都是要入夢了。
黑暗裡迎面走來兩個人,兩人似乎喝醉了,一人攙著另一個人的胳膊,兩個人在街道上,從左邊飄到右邊,搖搖晃晃。
"怎麼樣,好玩嗎?"有男人直嚷嚷,心情不錯,語調都揚著。
"太好玩了,酒這東西真好喝,"女子搖搖晃晃手還往前指,胳膊動來動去,旁邊的人幾乎拉不住,"王掌柜,再陪我來一壺!"
繁兒的腳感覺像踩在雲端,方才一陣風衝到自己面前的人好像有些眼熟,她有點懵,抬手捏了捏對方的臉,嘿嘿得開始傻笑。
"繁兒你認識的人?"王掌柜醉得也不清,眼睛都瞧不見人,大概就只曉得身邊這個是繁兒,但醉成這樣怕是也起不來什麼別的心思了。
繁兒努力的睜大眼睛,盯著張恆的臉看個沒完,"可能是認識,有點兒、有點兒眼熟!"
她剛說完手腕被抓住,往前一拽。拉著她的王掌柜腿腳無力,被搶了人,一個踉蹌然後坐在了地上,一把骨頭都要摔碎了,坐在地上瞬間酒醒了一半,也就瞧出搶了他人的人是哪一個。
"你拽著我做什麼?"繁兒伸手碰了碰他握著自己手腕的手,她回頭看王掌柜指著王掌柜,"他都坐地上了,要給他拉起來啊。"
張恆一句話都不說,拽著人往前走。
"喂喂,人還在地上坐著呢。"
"你就不能少惹點事?"
"我怎麼惹事了!"繁兒迷迷糊糊的還知道頂嘴。半路上繁兒就腳軟了,他只好把人扔到了自己的背上。
她的呼吸貼著他的脖頸,一下一下的,還帶著酒香味,她領口上沾染的酒香味。
張恆不說話,被氣得不行。一個姑娘夜裡跟著男人出去喝酒,還喝成這樣,若是真讓王掌柜鑽了空子,這就拉也拉不回來。
繁兒卻上癮了,一下一下的拍他的後背,"我扎油紙傘出去賣,給你做飯,幫你賣捲軸,哄你開心,還要打掃房間。"
"我都做的很好,你怎麼還是生氣,還是想趕我走?"
張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任由身上趴著的繁兒嘟囔嘟囔最後小聲得哭了出來,他這才急了,連連說,"你別哭啊,別哭。"
"不,我就哭。"繁兒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林子里的鳥兒都被驚起了。
"不許哭!"張恆沒把握好力度,掐了下繁兒的腿。
"你不光凶我還掐我!我不活了!"
***
店小二打著燈籠,在店鋪門口不遠的地方找到了許久未見的自家掌柜,他屁顛顛的跑過去,把燈籠放到掌柜的面前,"掌柜的,您沒事吧?"
王掌柜坐在地上,臉發白,他抬手就打了下店小二的腦袋,"你傻啊,快拉我一把,我站不起來!"
店小二忙扶了扶自己被打偏的帽子,伸手去攙王掌柜。
王掌柜哎呦了好幾聲,終於是站起來了,只是走路還有點彆扭,看起來每走一步都在被人用針扎在腿上一樣,"該死的,我還弄不死你。"
"掌柜的,你這是怎麼弄的?"
"別提了,"王掌柜一想張恆,就恨不得用拳頭把那張臉打個稀巴爛,這人總是冒出來,誤他的大事,這回繁兒又被他拽走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張恆和他的賬越畫越多,"這幾日店裡怎麼樣?"
"沒什麼事兒和往常一樣,生意紅火,"店小二說完一拍腦袋,"對,有位公子在店裡等了您四日,開張的時候他來,打烊時候他走。說是不等到你他不走了。"
"是不是麵皮還不錯的那個。"
"是是是,就是那個。"
王掌柜的臉色又不好看了些許。怎麼招,你張恆還是一直都惦記著我呢啊?
今晚不是突然,而是張恆有備而來,打算破了他的好事。
這小書生,真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小小年紀就想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