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莫家阿寶(三十五)
輕車快馬,不消半個時辰便入了城,今日城中不設宵禁,城外之人也都扶老攜幼進城,人來人往,自是熱鬧不已。
兩人剛要下車,卻聽見前方喧嘩,似乎有人正在爭吵。阿寶來了精神,忙伸頭出去看,見前方兩個衣著鮮亮的人各領著一堆手下對峙,周邊人遠遠避開,無一個敢留下來看熱鬧,生怕遭了池魚之殃。
長安便使人去打聽,來人片刻回來道:「是陸總兵府中的兩個管家,這兩個人向來不對付,今日又為了陸總兵的賞賜當街險些打了起來。」
陸總兵便是柔安與柔華的長兄了。陸家七個兒子,六個做了文官,唯獨這一個好武,現任總兵一職。錦延扶額苦笑,吩咐長安道:「繞道走吧。」
誰料正在前方吵鬧的一個人眼尖,一眼看見長安,便忙奔過來,跟長安拱了拱手,問:「可是姑爺在此?」
錦延便掀起車窗,這人看起來有些面熟,大約是姓章,卻記不住名字了,便點頭道:「原來是你,何事當街喧嘩?」
章姓管家便氣憤道:「實不瞞姑爺,因近日小的與那姓趙的兩個為大人辦了些事,立了些小功。總兵體恤小的們,便將與總兵府兩間閑置不用的小宅子賞給小的與那廝每人一間。誰料那廝非說小的宅子更大些,他卻不說他的更新更鮮亮些,且那宅子是他先去挑的——今日外出辦事,恰好遇見那廝在外頭吃酒說小的閑話,小的便趁機與他理論理論。」
章姓管家口中的「那廝」衣著鮮亮,臉喝得通紅。他見章管家絮絮叨叨說了許久,便也急急忙忙帶幾個家丁趕過來,他大約是新管家,並不認識錦延,但見眾人皆對他恭敬有加,便料著必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便也躬身行禮,道:「這位公子切勿聽他一面之詞。他仗著在府中混了多年,年紀大了,平常最會倚老賣老的。小的的宅子雖然新了些,但比起他的宅子卻要小了許多。小的不過今日喝多了酒,便啰嗦了兩句,但對總兵的賞賜並無不滿——只是這廝動不動就說小的仗著妹妹才得了這個差事,委實氣人,因此這才與他爭吵起來。」
陸總兵尚武,為人不拘小節,他家兩個管家也甚是豪放,章姓管家喝罵道:「我日你奶奶,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竟敢說你老子倚老賣老!想當年你老子跟著總兵拼死拼活浴血殺敵時,你與你妹妹只怕還在走街串巷賣香油呢!宅子是總兵賞的,你若嫌小,叫你妹妹向總兵再討間更大的不是更好?」
那姓趙的管家在眾人面前被如此叫罵,只覺得大大地丟了面子,便也嚷道:「你娘的!你當老子怕你不成!得了便宜的明明是你這廝!你的宅子又大風水又好!」
章姓管家便吹鬍子瞪眼:「是你這廝的宅子又新又好!你若有種,便去與你妹妹說,讓你妹妹去吹吹枕頭風,把我的也一道送與你這狗賊如何!」
錦延聽得頭疼,低喝一聲:「住口!你二人既然不服氣,為何不與總兵去說?當街吵鬧,成何體統?」
兩人便齊齊垂首,不敢言語。
錦延吩咐長安道:「你將他二人拿下,著人送到陸總兵處——」
靠里坐的阿寶此時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錦延回頭乜斜她一眼,伸手便給她額頭一個爆栗子,問:「笑什麼?」
阿寶便也探頭出去,沖那兩個管家笑嘻嘻的問:「我卻奇怪,你二人既然都覺得對方的宅子好,何不換一換呢?」
那兩個管家聽得錦延發怒,正暗自叫苦,忽然卻又看見他馬車中又有一個嬌俏少女露面,及至聽她出的主意,不由得都呆了一呆。
錦延也點頭笑道:「如此甚好,你二人的宅子還是換了吧。若是總兵問起,就說是我說的。」
章姓管家聞言喜不自禁,那姓趙的面上便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來,但想到不必押送到總兵那裡出醜,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千恩萬謝地走了。
阿寶嘻嘻笑道:「看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是那姓趙的,姑爺,你說是不是?」
錦延瞪了她一眼,又揪了她後背的衣裳,將她拉回來坐好,忍不住笑問:「怎麼叫你想出的這個法子來的?如此他二人便無可抱怨了。」
阿寶謙虛道:「哪裡哪裡,從前小果子與桑果爭搶東西時,我也是這樣斷的。」
錦延:「……」
兩人下了馬車走走逛逛,不知不覺,燈市的人卻越來越多,阿寶左右手各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又見前頭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耍把戲的猴子,便又來了興緻,非要擠上前去。錦延不耐去與那些人擠,便哄她道:「你若想看,下回我把府里的猴子都帶去耍把戲與你看。我的那些猴子生得比這些臟猴子要好看多了。」
阿寶不依,將糖葫蘆交與他拿著,三兩下擠入人群中去了。錦延無奈苦笑。等了許久,猴把戲耍完了,圍觀的人群哄然散去,僅留下耍猴人蹲在地上撿銅錢,散去的人群中卻不見阿寶。
錦延忽然想起她的性子來,不覺心中一驚,見桑果卻還是好好地與長安等人呆在一處,不禁心中狐疑不定,正要命人去尋她,卻聽得身後有人低聲吃吃小聲笑,回身一看,卻見阿寶口中呵著白氣,正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後,手裡還提著兩盞小小兔子燈。
剎那之間,錦延只覺得心中有一處地方如同冰雪融化,心柔軟得如同一灘春水,隨之竟有些微微地喘不過來氣,連呼吸一下都覺得心中微微地發痛。
阿寶笑道:「叫你好等,送你一盞兔子燈。」不由分說便塞給錦延一盞。
錦延將她的冰糖葫蘆還給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將她的頭髮揉亂,柔聲道:「人多,莫要亂跑。當心叫人拐去。」
阿寶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抱怨道:「你叫我這個樣子怎麼見人?」
她話是這樣說,一路上卻高高興興地吃了許多零嘴,最後吃到皺著眉頭不停地揉胸口,自言自語道:「看來我還是去找徐老夫子灸上一灸才行。」
錦延不禁失笑,道:「也可。調理調理總是有益無害,以後每五日我便讓人去接你去徐老夫子處。」
兩人不知不覺已逛到燈市盡頭,再往前走就是那個殘破的土地廟了。阿寶停腳,自言自語道:「怎地這破廟還不坍塌?」
錦延聞言,倒出了一會神,笑道:「我記得這廟是有許多年數了,看著破敗,卻從未坍塌過,大約真有土地神保佑也未可知。」
阿寶搖頭冷笑:「才沒有。」
錦延奇道:「此話怎講?」
阿寶想起從前往事,不覺一陣心傷頭疼,不願多說,也不想再逛,遂問他:「你還不去么?」
此時天已上了黑影,城中的人越來越多。錦延抬頭看天,道:「不急,再過半個時辰再走也不遲。」
阿寶推他道:「你快走吧,莫要誤了事。我也逛累了,你叫人送我去徐老夫子那,灸好了再送我回去便可。」
錦延道:「也可。」用力地將她的手握了一握,隨即將長平叫來,吩咐了幾句話。他聲音壓得低,
阿寶豎起耳朵也未聽清他說了什麼,於是她也去找長安說話。
阿寶埋怨道:「長安哥哥,你如今連對我多說一句話也不願意,咱們比從前生分了許多。」
長安含糊道:「如今與從前不一樣了。」
阿寶不依不饒:「哪裡不一樣?哪裡不一樣?」
長安苦笑:「你倒是少說一句吧,叫人聽去了不好。」
阿寶冷笑:「你可是見他如今這樣對我,便故意冷淡對我?你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去給他做小老婆的。」
長安怕錦延聽見,心中著急,舌頭便有些不聽使喚了:「你說什麼胡話?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最後兵分兩路,長安隨錦延進宮赴宴,長平護送阿寶去徐老夫子家。
今日是上元節,徐氏永濟堂無一個人前來尋醫求葯。徐老夫子腿腳不好,只能在家裡翻翻醫書。見阿寶過來,頗感意外,忙招呼阿寶等人入內。阿寶與桑果隨了徐老夫子進了裡間扎針艾灸,長平為了避嫌,只帶了兩個侍衛坐在院中等候。阿寶進內時,沖長平笑了一笑,道:「我去啦。」
長平在院中坐了一會,想起阿寶剛剛說「我去啦」的神態,覺得有些不對勁,想來想去不放心,但針灸總要褪去衣裳,露出肌膚來,怕進去撞見了卻又不好,便豎起耳朵聽裡間的動靜。
便聽得阿寶在裡間大呼小叫:「哎呦呦,怎麼扎了這許多針?哎呦呦,這火要是落下來,把我的頭髮燒著了如何是好?哎呦呦,好疼好疼,我要死了。」
徐老夫子便訓斥道:「你要是死了,那和我說話的是哪一個?我一針便把人扎死,那我也不要吃這碗飯了!你不要亂動,這火自然不會掉下來!」
阿寶這才消停下來。院中兩個侍衛暗暗發笑,長平心內一松。
徐老夫子扎完針便又出來翻書打瞌睡。長平等得心焦,在院中踱來踱去。良久,徐老夫子驚醒過來,隨即起身入內查看,誰知他入內后卻「啊」了一聲。長平心道不妙,一個箭步入內,室內哪裡還有阿寶的影子?
徐老夫子的家中,為了他出入方便,每間屋子都開了正門後門,前門通往前院,後門通往後院。長平一時大意,竟未想到派人守著後門,阿寶從後門溜到後院中,再開了後院的門,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跑了。徐老夫子家中家人都不在,因此也無人發覺。
宮中的宴會於酒過三巡之時,照例要有舞姬獻舞歌姬獻唱,眾臣子們皆看直了眼。錦延今日酒喝得有些多了,覺得心口發燙。他旁邊的一個文官也喝了不少,湊過來,大著舌頭問:「將軍今日可是有什麼心事?怎地一會兒出神,一會兒獨自微微笑?」
錦延心中一驚,問道:「是么?」又笑,「我是想起了從前我家中的一個舞姬,她的舞跳得實在太差,不知出了多少丑。今日觀舞,便想起她從前的那些事來,不由得發笑。」
說話間,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跪到錦延身後,遞了個紙條給錦延。文官識趣縮回腦袋。錦延展開紙條,只看了一眼,忽然變了神色,愣怔片刻,隨即取過手邊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那文官是個喝了酒便話多的性子,總想要找人說話,等錦延看完紙條,正要伸頭再接著說,卻瞧見錦延忽然手中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指節發白,嘴唇緊抿,面上神色令人不寒而慄,不由得縮了縮腦袋,生生咽下即將到嘴的話。
宴會畢,長平早已等在宮門口,見了錦延,忙惶恐請罪,又將阿寶逃跑的前前後後都一一稟報,道:「因今日觀燈人甚多,只怕已被她混入人群逃出城去了,屬下已增派人手出城搜尋,明日之內必能將她找到。」
錦延搖頭。
今日拉著她的手時,以為她心中是願意跟了自己的,卻不料那也只是算計。五日前她要藥丸也罷,今日去徐老夫子那裡針灸也好,原本都是在她的計算之內。甚至搬出長安激怒他,為的就是逃跑后可使他不至於為難她的長安哥哥。
他只知道她的狡猾難纏貪生怕死的,卻不知她也有如此決絕的時候。
沉默片刻,錦延吩咐道:「把人都撤了,今後也無需再找……她若想走,成全她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