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莫家阿寶(三十六)
阿寶逃跑的消息不消幾日便傳遍將軍府,柔安自是嘆息不已。阿嬌先是發了一回恨:「既不願與我在一處,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找著什麼好的!」發恨完,又暈厥幾次。
武姨母心中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只得勸阿嬌道:「阿寶那孩子雖然平素嘻嘻哈哈,緊要關頭,卻最是個主意大、不願意任人擺布的。她既沒這個福氣,你也不要再想這些事了。不是姨母說你,將軍對你便是連人家正頭夫妻都要自愧不如的;夫人又是個三災兩病,常年燒香吃素不管事的,眼下這府中,除了將軍,事事不都是你說了算?你從此便收了這些心思,一心一意地過下去罷。」
阿嬌泣道:「姨母,你哪裡懂得我的苦?我若一輩子不生養,將來你還能保證我像今時今日一樣說了算么?你還能保證他能一輩子都像今時今日一樣待我么?」
武姨母日日與阿嬌在一處,阿嬌的身子她自然一清二楚,聞言不由得暗暗心傷,便將阿嬌摟在懷裡,安慰道:「好孩子,你今年不過才二十歲,為何就說出不生養這樣的喪氣話來了?指望別人,總是不如指望自己。將來等你自己的身子調理好了,自然是想生幾個生幾個……就算生養不出,他對你也必不會變,姨母看人再沒錯的。」
且說阿寶隨著出城人群大搖大擺地出了城,走了大約三二里地,路上行人便漸漸稀少,夜色已深,兩人不敢再往前走,尋著一個路邊一家名為東升的客棧進內投宿。
桑果擔憂道:「咱們光明正大地打尖只怕不妥吧?只怕不到明日又要被捉回去了。」
阿寶往床上一倒:「到了明日自然就知道了。」
次日,並沒有人前來捉拿她們。阿寶鬆了口氣,與桑果道:「咱們應是無事了。」
東升客棧的賬房先生見阿寶兩個女孩兒挽著個小小包裹,便問了她兩個從何處來,到何處去。阿寶只含糊說是家中父母過世,只得前往山東投親云云。賬房便叮囑道:「你兩個女孩兒出門在外萬萬要小心,白日趕路時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晚間則要早早找個妥當地方打尖,切不可輕易聽信生人的話,叫人給騙了去。」
賬房先生上了年紀,鬚髮皆白,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阿寶不曾想在這等破舊客棧中能遇著這等人物,不由得想起爹爹生前的風姿來,偷偷擦了把眼淚,對那賬房先生謝了又謝。
阿寶帶著桑果白日趕路,夜晚打尖。一路上也有趕著牛馬車的熱心人要願意捎帶她們一程,但兩人牢記東升客棧賬房先生的叮囑,皆婉拒了。
如此趕了四、五日的路,到了一處名為永清縣的地方,阿寶自覺已如走了千山萬水般的辛苦,誰料問人後才知道這永清縣距離京城尚不到二百里。原來兩人從早到晚,一日間不過才能走得三、二十里路。照兩人這個腿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遠離這京城,阿寶便覺得有些泄氣,走起路來愈覺得辛苦。
桑果也發愁道:「若是找不到大小姐可怎麼辦?即便找到,她若不敢收留咱們怎麼辦?即便她願意收留咱們,咱們卻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到?」
阿寶搖頭道:「為何咱們一定要去投靠別人呢。咱們只需離了這京城,再找個安靜些的地方落腳。我身上還有銀票,也有首飾可以變賣,咱們年紀輕輕,有手有腳,總不至於餓死。」
桑果吃驚道:「感情你去山東只是託詞?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阿寶嘻嘻一笑,兩手一攤,道:「我也不曉得,天地這般大,總有咱們的容身之處。」
第六日上,兩個人腳程更慢,只得走走停停,誰知天又陰了下來,似乎是要下雨的樣子,冬日裡要是淋著了雨可不是頑的。幸而不遠處有炊煙升起,似乎有個村莊的樣子,阿寶與桑果忙離了官道,岔上一條小徑,往那村莊的方向跑去。
才跑了不遠,便見小徑上有個半大男孩子正坐在地上抹眼淚,他身旁散落一地的乾柴。阿寶跑過他身旁時停下來,好心提醒他道:「快要下雨啦,你還不快點回去?」
那男孩兒看上去已有十三、四歲,一身髒兮兮的,身上衣裳已抹得看不出本色,兩道黃鼻涕一直掛到了嘴唇邊。見阿寶說話,便抬頭抹了把眼淚,哽咽道:「我剛剛也是著急回家,不想一下子崴了腳,走不動。」
阿寶道:「你家在哪裡?我兩個扶你回去,正好可以上你家裡避避雨。」
桑果本想要替他查看一下崴到的那隻傷腳,但又嫌他臟,只問:「你傷得重不重?」
那男孩兒吸了口氣,一副要哭的樣子,苦著臉道:「重得很,疼死了,我站也站不起來。」
阿寶與桑果怕晚了被雨淋著,便急急將那男孩子攙起來,一左一右一直將他攙到村頭一間破舊茅草屋前。
聽到外面有說話聲,茅草屋內便走出一個乾淨利落的年輕婦人來,正作色要罵她兒子,一眼瞧見阿寶兩個,忙又換上了一臉笑,問明原由后,便將阿寶兩個讓到屋內,又是倒水,又是上點心,又殷勤問阿寶主僕兩個的名字,阿寶不敢說出真名,便胡亂編了個名字,道自己姓莫名小春。
那婦人道:「我娘家姓花,人稱我花姐兒,我比你年長几歲,我見你就覺得心裡投緣,你稱我為姐姐吧。」隨即又一連迭聲地讓那男孩子出去找他爹去打酒買肉。
阿寶忙推辭道:「我兩個有急事,躲完雨便要上路;再者舉手之勞而已,能讓我們在此躲雨已是感激不盡了,哪裡用的著這樣張羅?」
那婦人笑道:「妹妹說的哪裡話?我家兒子多虧了你們,否則只怕要淋了雨要生病。今日無論如何要在我家用完飯才能走。妹妹若是嫌棄我家破舊,直說便了,我也不敢再攔你。」
一番話將阿寶堵得啞口無言。那婦人是個話多的,少不得又追問一番阿寶的來歷,諸如家在何地,家中還有什麼人,可有許了人家等。阿寶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便拿去山東探親的話來應付她,其餘的只笑笑,一概不作答。
那婦人也不以為意,又熱心道:「妹妹若是去山東,東庄倒是有個做生意的大戶人家,人稱邱大戶,他家常年有人去販一些土產來此地賣。妹妹不妨去問問他家,若是能將你們捎到山東去,豈不便宜?」
阿寶想想腳上的水泡,不由得心動,遲疑道:「真的么?如此也好。」
那婦人笑道:「那家人家的老夫人最是個熱心行善做好事的。我帶你去求求她,定然連車馬錢也不要的。」
不多時,這家男人果然拎著酒菜回家,對阿寶主僕兩個也是滿面堆笑,十分的客氣。阿寶心道,如今的民風委實淳樸,委實良善。
飯畢,雨停。那兩口子果然將阿寶兩個帶到東庄邱大戶家裡,那邱大戶家的老夫人果然也是個極和善的,從阿寶一進去,那老夫人便拉著阿寶的手不放,上上下下地將阿寶打量個不住。良久,方對那領阿寶過來的婦人笑道:「花姐兒,你這趟帶來的倒是個好孩子,甚合我意……下去領謝銀吧。」
花姐兒笑嘻嘻地轉身就走。阿寶聽得雲里霧裡,心裡隱約覺得不妙,忙道:「咱們不搭你家的車了,咱們還是自己走吧。」給桑果使了個眼色,起身也要走。
老夫人旁邊的兩個膀大腰圓的僕婦便上前將阿寶叉住,喝道:「往哪裡走!咱們邱家已將你買下,你已是咱們邱家的人了!」
阿寶與桑果如中了晴天霹靂,這才知道著了那花姐兒的道,被人家給賣了。阿寶掙扎道:「我與那花姐兒無親無故,也不是她家的奴僕,她憑什麼來賣我?你們若是不放我走,我定要去官府告發你們!」
老夫人手裡數著念珠,鼻子里哼了一哼,道:「這可由不得你了。」
阿寶與桑果被關到了邱家內宅的一間廂房裡。
次日,邱家的人進進出出則一臉喜氣,府內到處張紅結綵,不消說,邱家要辦喜事了。
阿寶隱約曉得自家大約就是那個新娘子,問送飯來的僕婦:「你們邱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何愁說不到媳婦?為何要花錢去買?」
那僕婦心裡有些可憐阿寶,嘆口氣:「你到了明日,見著新郎官便知道了。」
阿寶便將身上的零散銀兩都翻出來塞給那僕婦道:「你能否幫我把花姐兒找來,我要問問她,為何我好心將她崴了腳的兒子攙送回家,她卻要這樣對我?」
僕婦搖頭嘆氣,又失笑道:「你原來是這樣被她兒子騙回家的?她一家三口都不是好東西,便是連親爹親娘也敢賣了換酒吃的人家,你便是見著她又有何用?」見阿寶含了兩眼的淚水,又道,「她明日與她男人也來吃酒呢,只是你想見她,她卻不見得想見你呢。」言罷,嘆著氣轉身走了。
再次日,邱家便吹吹打打地奏起樂來,又有人進來為阿寶梳洗。桑果哭了一夜,如今兩個眼泡都腫得看不見眼珠。阿寶實在熬不下去了,便抓住一個僕婦,抽抽搭搭哭道:「與你實話說吧,我京城之中還有親戚……城中趙家綢緞莊是我家表親開的,趙家少東是我的表兄,你家花了多少銀子買我,趙家必定願意出十倍價錢將我贖回。」
那僕婦哪裡肯信,道:「你倒是會編,你怎麼不說你是皇帝的親戚?你要是趙家少東的表妹,我便是玉皇大帝的小姨子——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又等到午時,昨日那僕婦又來送飯,阿寶偷偷珍藏許久的珍珠葫蘆耳墜塞到她手裡,道:「求求你今日無論如何要將花姐兒帶來見我。我知道罵她也無益,只是我裝著盤纏的包裹還在她家裡,裡頭還有兩百銀子,我定要將銀子討回來,若是你能幫我將她叫來,我銀子分你一百,如何」
送飯的僕婦看了看手中的一對精巧耳墜便已是高興不已,又聽說有銀子分,更是喜不自禁,問:「你說話算話?」
阿寶點頭。
僕婦轉身去找花姐兒不提。阿寶正等得心焦,卻聽到外頭有一陣腳步聲,隨即是一個男子的聲音:「媳婦兒,媳婦兒。」
叫著媳婦兒的男子轉眼便跑到阿寶的屋子內,卻是一個身著大紅吉服,面龐如發麵饅頭般白胖,卻又如刀子削過一般扁扁平平的男子,看年紀大約有已有三十來歲,神情卻像三歲娃兒般天真,脖子上一塊喂飯用的圍嘴卻還未取下。他見著同樣身著吉服的阿寶,先是扭扭捏捏叫了聲「媳婦兒」,忙又不好意思地將腦袋垂到胸口去。
幾個僕婦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叫:「哎呦,傻少爺,眼下還不能與你媳婦兒見面。」等追到屋內,發覺他正扭捏害羞不已。眾人不由得笑道,「這傻子,竟也曉得害羞。」
阿寶為新郎官將圍嘴取下,又拉著他坐下,把他嘴角的飯粒擦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新郎官害羞地將頭扭到一旁,輕聲道:「二少爺。」
阿寶又問:「你可還有別的名字?」
新郎官想了想,道:「二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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