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中鬼(2)
85_85636第2章
夕陽以柔曼的姿態拂上窗欞,檀香悠悠的室內籠上一層淡暖的光暈,男子落在那團光暈之中,似乎連長衣都染上了流霞的色澤,只那麼輕輕一站,便讓人想起一句話:君子如畫,風華無雙。
夏芩的心奇異地安靜下來。
還未開口說話,畫中君已先行問道:「兩三日不見,你出門去了?」
嗓音溫潤,如春風化雨。
夏芩低聲道:「嗯,師傅病重,我去尋訪名醫。」
畫中君微微蹙眉:「就你一個人?」
夏芩:「是,畢竟我是師傅的大弟子。」
畫中君默然片刻,藹聲道:「下次出門,記得帶上畫卷,你還這麼小,讓我不放心。」
夏芩險些落下淚來,吸了吸鼻子,說道:「我已經知道了,我要和先生說的正是這件事。」
遂將自己如何遭遇小偷,如何遇到女人,如何被拐賣,又如何拐賣人的過程敘述了一遍,只略去了中間遇到水鬼一節。
畫中君靜靜地聽著,目中漣漪微動,那一刻的神情,如夕陽籠罩下的淡煙遠山,沒有驚詫,沒有讚歎,沒有責備,而是……濃重的憂傷。
夏芩說:「我……很害怕,也很不安,雖然對那個女人又氣又恨,可真的報復了她,又覺得,我這樣做,和她有什麼區別呢?如果告訴師傅,師傅一定不贊同我的做法。」
「不,你做得很好。」畫中君回過神來,凝視著她,目中如有一片浩渺星空,肯定道,「這份急智,這份勇氣,這份鎮定,不是每一個十六歲的姑娘都能做到的,」眉眼彎了彎,略略玩笑,「想不到我的小姑娘一夜之間便長大了,有了俠女的特質。」
夏芩的臉紅了。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那句「我的小姑娘」,還是因為那句「急智」的誇讚。
她都不好意思告訴他,脫身的主意來自於別人,如果是她,那方法可是簡單又粗暴。
畫中君娓娓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方法極妙,讓那作惡的人親自體驗一番什麼叫自食惡果,或許以後還會少些人受害。你完全不必擔心,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該怎麼過就怎麼過也好,報告官府把那惡人背後的爛泥一股腦兒揪出來也好,你都不會有事,也無愧本心。」
夏芩被他說得一陣熱血,脫口道:「那我就報告官府!」說罷又略略遲疑,「那……報告了官府,他們不會把我的十兩銀子收回去吧。」
畫中君失笑:「你怎麼就惦記那十兩銀子?」
夏芩不好意思地笑,兩頰現出兩個圓圓的酒窩:「因為我要給師傅治病嘛!」
畫中君:「那你就實話實說,告訴他們銀子你已經給師傅治病用光了,他們不但不會追究,說不定他們還會表彰你有孝心呢。」
夏芩登時歡欣鼓舞:「那太好了!」
吃了定心丸,夏芩的精神狀態煥然一新,晚間先到師傅的房中見過師傅,出來后告訴兩位師妹自己明日還要再出門一趟,然後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別人晚間打坐的時間,她站在桌前一筆一筆地練習大字,畫中君在旁看著,偶爾出言指點。
時間便在這樣寧謐的氛圍中緩緩流逝。
夜間睡得很沉,夢到了兒時的一些片段。
夢中的自己總是在奔跑,有時是被惡狗追著跑,有時是被壞孩子拿著棍子或石頭攆著跑,有時是被不知名的怪影纏著跑。
夢中她總是跑不動,嚇得直哭,大聲地喊著「娘親,娘親!」然後師傅出現了,師傅說:「以後你不能再叫我娘親了,要叫我師傅,知道么?」
她不懂,明明是她的娘親,為什麼不能再叫?
再早一些的記憶已經模糊得追不出一絲端倪,她能記得的,就是七八歲時和師傅一起走在流浪乞討路上的情景。
師傅告訴她,只能向窮人乞討,不能向富人乞討,因為窮人的施捨是同情,富人的施捨是打發豬狗。
「不能要飯就要折了骨頭。」
私下裡,師傅如此鄭重的告誡她。
師傅是一個外表謙順而內心自尊的女子,她教會夏芩的第一課,就是無論何時何地也不能丟棄尊嚴。
記憶中,似乎有好多年她們總是受飢餓困擾,然而最困擾還不是飢餓,而是只有她能看見的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場景。
衣衫襤褸面目獃滯的老人,臉色慘白唧唧咯咯地笑著到處咬人的小孩,全身是血面目猙獰的男人,還成群結隊到處亂飄的半截人……
好恐怖,好恐怖,恐怖得常常讓她半夜尖叫著哭醒。
後來,還是一位過路的老道士驚詫嘆息地告訴師傅:「這孩子有陰陽眼,能看得見鬼魂。」
「怎麼可能,她以前好好的,從不這樣。」師傅急切。
老道士默然片刻,撫著一縷長須,慢慢道:「有些人的陰陽眼並非天生,如果他經過生死大難也可能會有,這孩子經過生死大難嗎?」
師傅沉默了。
老道士在隨身的褡褳里翻了翻,翻出一串不甚規整的佛珠遞給師傅,說:「這是貧道行走四方時,一位喇嘛臨死前送與貧道的,據說由幾十位高僧的眉輪骨磨成,極為珍貴,很能辟邪,可我一個道士留著這佛家的東西也是無用,就送給你們吧。」
師傅感激涕零地接過。
道士又摸出兩張符紙,說:「這張可以收服一般的鬼魂,這張可以阻止鬼魂靠近,讓她學著畫吧……唉,畫符也需要靈氣的,就看她的造化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串佛珠的啟示,後來她們終於找到的落腳處,就是一處山腰處的小寺廟。
這是一個叫松山鎮的地方,背山臨水,那個寺廟據說之前曾是一位隱士的居處,隱士死後才改成寺廟。大荒之年,和尚都跑光了,再后,一位老尼在這裡駐守了許多年。
她們和老尼生活在一起,老尼去世后,師傅便成了寺廟的廟主。
在她們一路流浪時,師傅就常常一邊乞討一邊用微薄的醫術為那些同樣窮得看不起病的村民免費看病,漸漸的,在窮人中,師傅便積累起了一些名聲,被人稱為「善人」。
到松山寺后,師傅正式出家,法號定逸,一邊潛心修習佛法,一邊自學醫術,繼續為鄉民免費看病。再后,甚至連當地縣令都聽說了她,把寺廟周圍的土地劃為廟裡的財產,從此,她們便再也不用挨餓,正式安家落戶了。
夏芩十四歲時,師傅又收了兩名弟子,一名比夏芩大四歲,一名與夏芩同歲,可按入門時間,夏芩只能居大弟子之位。
三個人中,只有夏芩堅持不肯落髮,而師傅竟也沒有勉強,師傅說:「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修佛從來不是無所作為,解人病苦是功德,幫人超度也是功德。」
那時的夏芩,已偶爾會幫心愿未了的鬼魂傳話,助他們早日解脫,早入輪迴。
可師傅的話落在別人耳中,就成了一種偏袒,她的帶髮修行便成了特立獨行。
三個弟子中,也只有夏芩像師傅一樣識文斷字,經常讀書,而且還每天練字,無形中,又和其他兩位弟子形成很深的隔閡。
更別說,她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當兩位師妹知道她的這項特質后,看她的目光便由疏離戒備變成了隱隱的畏懼。
好像不是她能看到那些東西,而是隨身帶著那些東西。
於是,漸漸的,便形成她如今這般地位超然而又孤立的大弟子處境。
一夜沉眠,次日醒來,天已微曦,夏芩起身洗漱。
屋內的水缸已經見底,夏芩迷糊著臉來到廚房,迷糊著臉打了水到門外去洗。
手還未接觸到水面,便見原本清淺的盆裝水發生了讓人難以理解的變化,好像突然間變得幽深浩渺起來,隱隱的還能看見許多不明漂浮物。更怪異的是,中間部分竟然違背常理地向上湧起,涌成一朵巨大的水蘑菇,而後在那朵形貌拉風的水蘑菇中,一個渾身水草膚色慘白面目奇詭的男人慢慢浮現,男人操著那種讓人汗毛直立的聲調慢吞吞地問她:「我說,那個事,你什麼時候去辦?」
夏芩猝不及防地一腳跌倒,驀然受驚之下,大睜著雙眼,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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