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山林處韻荻受辱
同處一室的兩男人面向各隅而睡,卻揣著心事久不能寐。一絲幽光穿透門縫直射心底,那麼微弱又足以窒息到失神。
「韻荻,我能叫你韻荻嗎?你是個惹人憐愛的姑娘。」老婦平躺在靠近牆面的一側,望向投射了斑駁光影的天花板和軀體、長發的輪廓。
「可以啊,為什麼不行呢?」她輕快地答道。「三哥他敬重您也想念,想念宛瑤,所以不願離開。我懂得這種情緒,就像是,像是我尋便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佟驥一樣,刻骨銘心的想念。」
老婦撫過額角的鬢髮,斑白一片。「年輕時候總在幻想夕陽下定格的溫存,渴求羈旅天涯然後相遇,甚至揚言生命終老,愛戀永恆。」
「您曾深愛過嗎?是那種相思成疾之感。」
「當然,很深的愛。」老婦滿臉幸福,彷彿發梢也染了一層金色。「他是我的初戀,我們扶持著走過飢荒又擁有了宛瑤,這才覺得活著不再是空中樓閣。只惜他福薄。葬禮上漫天紙錢,哀嚎聲猶繞耳際,我本欲隨他而去,卻被女兒的婆娑淚眼和一雙柔弱的小手拉回到人間,就這麼像是丟了半條命的活了下來。可如今宛瑤也,生死未卜。」她抖動著雙肩,幾度哽咽。
韻荻想起曾有過無數夜晚,媽媽濕了衣襟向九天凝視,呆望蒼穹與幾顆零星,如同被光陰雕刻下的塑像。懷念的方式有很多種,沉默卻是原始於真。
「您後悔過嗎?沒能隨他而去。」
「悔過。手捧骨灰時,悔過;墳頭上同他講幾句知心話時,悔過;相視他的黑白照卻滿是蒼涼時,悔過......甚至聽到你說尋便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時,又湧起了未能平息的悔。」她雙眼微閉著,彷彿在接受來自上帝的譴責。「倘若重新來過,或許依然是今日之境,在追悔里艱難而行。人心總歸複雜,有牽絆、有彷徨、有軟弱,終難洒脫而還。」
這話曾聽媽媽講過,她說為了女兒而體味到了與行屍走肉另類的生活。「宛瑤她,我想她會平安。」韻荻熄滅檯燈,向老婦近旁靠了靠。肌膚觸到那冰涼的指尖,卻並未挪開身體。這晚,她夢見媽媽清晰的面容,是一張憔悴的臉。因猛然驚醒而廓張的瞳孔,伴有隱隱痛楚。恍惚里似見老婦立在窗邊,望著望著又彷彿回蕩在睡夢,直到次日黎明。
「睡的還好嗎?」才一睜眼竟與三哥四目相對。
「三哥怎麼是你?我,我昨晚,」她環顧四周未見老婦,然而映在牆面的影子真實到難以言說。「夢見媽媽和滿園春色,還夢見佟驥沖我揮手。他好像說了什麼,可怎麼也記不起來。」韻荻冥思苦想也實屬枉然,空留斷腸。
「別多想,你是太思念反而成疾。說不定返回學校就重逢了!」
老婦這時進屋催促:「總也道不盡的話,真是愁煞人。」
張燦仍見不慣老三那副含情脈脈,視其為眼中釘。「韻荻,時辰不早了,再耽擱會兒怕是要誤了車。」他故意強調誤車兩字,意在表明一種緊迫感。
「好,我就來,讓你久等了!」裡屋傳來略帶沙啞的應答。
片刻功夫,皆整裝待發。張燦接過她手邊包裹,沉甸甸的是老婦備了些雜物。他走在前面去拉鐵門,老三順勢幫襯。
「韻荻就麻煩你照顧了,這一路免不得要打點。」他將之前備的錢用一塊黑布包好,放進張燦口袋。
張燦本尋思甩出一句「用不著」亦或「誰稀罕你這臭錢」,也好藉機威風一把。怎奈何人窮氣短,任此良機白白流走,空嘆息。待韻荻同老婦彼此道別後,兩人又踏上了歸程。
「小張這孩子倒也機靈,可這心思不夠透亮。」關上鐵門,老婦方才袒露出真言。「你那弟弟和這姑娘的未來,恐怕沒那麼順腸。」
佟老三糊裡糊塗,他只當老婦又陷入了無窮猜疑。
駛過一段山路,張燦突然捂住肚子滿臉猙獰。韻荻見狀也只能幹急,不知如何是好。幾位乘客告誡說,理應送醫院診查,於是被迫將兩人擱在此處。
「你,你怎麼樣了?我這就喊人。」她向幾戶矮房張望。
「傻瓜!你果然是在意我,剛才是故意嚇唬你呢。」張燦打趣道。
韻荻滿腔憤怒:「你到底想幹嗎?明知道我急著回去。」
「回去幹嗎?急著見佟驥嗎,我偏不讓你如願!你得陪我玩幾日,等玩夠了再考慮是否要走。」
「簡直不可理喻!你留在這兒,我一人走!」說罷,韻荻撇下他。
「你走,有本事你就走,反正錢在我兜里。虧得你那缺心眼的哥哥,硬要撂下這麼多,不玩太可惜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見他一副小人得志,令人倒胃。
張燦搖頭晃腦打算無賴到底,反正手裡握有王牌。「我能怎麼樣?你說我能怎麼樣!我讓你陪我睡,你睡嗎!我讓你忘了佟驥投進我的懷抱,你能嗎!我想和你從此浪跡天涯,再也不回那個鳥窩一樣大的鬼地方,你願意嗎!你還問我想怎麼樣!我現在就想你能成為我張燦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女人!」他失了心志,如餓狼撲食般壓了過來,一個猛子扎了進去。她隱約聽見寶玉破碎的響聲,從自己身體里傳來。
「也不過如此嘛,」木已成舟,即便穿起衣服也還是**裸。「你不是教國學的嘛,應該懂什麼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意思吧。要怪就怪他佟驥沒抓住你,和你那好哥哥。行了,你也沒白伺候,這是賞錢。說句老實話,全看在同窗舊友的份上,不然你可沒這個價。」他像打發乞丐一樣扔了幾張,露出鄙夷神色,然後頭也沒回的走了。
韻荻只剩一副殘軀,落魄到不如喪家犬。被一股兇猛的恐懼席捲,也必須跌跌撞撞向前。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許是從此刻便與微瀾隔絕。行走在山路,恍若遊離了紅塵。廟堂直抵雲霄,香霧繚繞,滿地長發被焚燒殆盡。佟驥如磐石,可自己卻是折斷的蒲草且沾滿了血漬。那雙炯炯瞳孔,能將粗俗與污垢洞察到體無完膚,她無法面對這次審判。
「姑娘你怎麼了?」身後傳來問候,是一白皙女子,拄著拐杖。
她雖身殘卻潔凈如初,我呢?我雖身無瑕疵,卻殘花敗柳。想到此處,韻荻只覺低人一等,遂不願靠近。
「你還好嗎?怎麼這樣凌亂?」女子又追問道,這次她攔住韻荻。
才聽凌亂一詞,腦海便波濤翻滾,全是張燦這個禽獸在翻雲覆雨。她用雙手捂住頭,無力地跪倒在地,把頭深深沉下去,像要埋進土裡。
「發生什麼事了?你別緊張,我不是壞人。我叫宛瑤,你呢?」
宛瑤?韻荻猛然抬起頭,見對面女孩沖她莞爾一笑。「你剛才說你叫什麼?」
「我叫宛瑤,」她重複道。「走吧,我家就在不遠處。你一定是餓了,看你衣服都髒了,去我家換一套新衣服吧,我媽媽可會裁製衣服了,她的手特別巧,就跟你的一樣纖細。」
媽媽?韻荻疑惑起來,難道是同名?還未多問幾句,便被宛瑤推著往前走了。倘若幫老婦和三哥尋得心愛之人,也算贖了在這人間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