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桃花村

005、桃花村

不速之客走後,店家開始迅速清理傷口。男孩取出腰內藥瓶,又斷斷續續講了幾句就昏睡過去。他從未想過面前稚嫩的臉龐竟能像男人一樣去戰鬥,那股力量不知從何而來。好好睡吧,等再醒來天也該透亮了。他告誡自己:必須保全這孩子,即使犧牲全部。親吻了熟睡中的眼眸,另從木箱底掏出用細線縫合的方盒,盒頂嵌有幾枚銅紐扣。若非凝神細看,定會被誤作衣物。又將紐扣解開,山水琅三字赫然現於雕花盒面且被擦拭的一塵不染,而盒內的呢絨包裹是能留給孩子的所有。他知道夏氏此去必不會善罷甘休,不久還會再光顧。我怎麼都不要緊,只盼這孤苦的孩子不再飽嘗世間艱辛,他含淚自語。

阿盟始終相隨在夏氏身邊,盡心攙扶。時而急促,時而又慢如淑女蹣跚學步,急速只因想早點結束。他太倔強,本可讓人抬回去卻偏不依。這也是夏的優點,待手下親如兄弟。如此強行致使雙腳不堪重負,傷處愈演愈烈。盟從襯衣內側扯下幾條勉強幹凈的碎布用來包紮。當落敗感逐漸佔據身體的每寸肌膚,脆弱的防線像滑向杯口的一滴水珠時,隱藏的另個自己便會前來。

「阿盟,」夏氏突然立在原地喃喃說:「這些年辛苦你。」從表情來判斷似乎仍又後文。「兄弟們打從懂事起就跟著我,都是些可憐人。要麼無家可歸,要麼野性難馴。我把他們全交給你,朝夕相處時要費不少心吧。若非有人惦記老大的頭銜,我又怎會不如往昔相待呢。你幫襯我,明裡還給幾分面子,暗裡定也沒少給氣受。」如他所說,對手下的脾氣秉性皆很清楚,幾位「大人物」的作風也略知一二。「委屈你了。」盟怎會不知,他沒挑明,只因放不下其間的情意。

拋開旁人就僅僅面對他,對這位被稱慣少爺的人應做何感想,太難訴清楚。有感激、有不滿,也有歉意。扶夏氏到石台暫且休息,或許該有所回復。「不必有負擔,料誰使何種手段也不敢真的動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必會牢記在心,即便受委屈也全當報恩吧。」他眉間微皺,「只是報恩嗎?」一句話令盟啞口無言。片刻停頓,「難道沒有兄弟情嗎?」當然有,且不是絲毫,但地位懸殊的彼此還撐不起這樣厚重的詞。「您是少爺,夏家的次子,我從未想過所謂的兄弟相稱。」看的出對面那副倦容顯得落寞,「不如我先回去告知眾人,你上好葯就在此等候。這樣既可儘早商量對策,又能免受苦楚,總比強行忍受要強。」盟決計轉移話題。「從今日起,不,是從此刻起,你可以想。這是命令!」轉移半天,只這聲吼便回歸原點,

令他又不知所措。「走吧,一起回去。」他深知總會有蠢蠢欲動的心等待伺機而動,但只要還居首領之位,必不能讓大權旁落。「這世上什麼坑都有,稍不留神就會跌的滿身泥。倘若被枝幹絆倒,無論多少次,爬起來都能繼續走。可若是因同類,怕會**到連骨頭都不剩,那才可悲。」他攥緊拳頭,指甲嵌進肉里滲出血痕。「即便山水琅受母親暗中保護多年,我也敢拿它開刀。你會幫我嗎?」有質疑,更盼望肯定。「我早說過,你是我的恩人。」盟目光灼灼,不像在說笑。「怎麼又提恩人,現在命令你不許再重複,我聽不慣。」談不攏就發號令,果然是少爺派。

途經一戶人家,進屋向老大娘討要來幾張卷餅,想必夏氏早已飢腸轆轆。人高馬大的,全靠食物支撐。「快吃吧,吃飽再走,也不急這會兒功夫。」所有人里屬阿盟心最細,好像有看穿心事的本領。「一起吃,都是兄弟。」說著另分給額外兩人。顧不得洗凈指甲里的血跡,大口吞咽起來。「你快吃,香的很,也不次于山水琅。」邊用力呑嚼,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邊往阿盟嘴裡送。看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樣,很難判斷究竟是否真的嘗出了滋味。「我不餓,你慢慢吃。每次都這麼急,對胃很不好,否則也不至於由它鬧騰。」他仿效手捂肚子的狼狽姿態,不禁含笑道,還從未見過此狀。重提這段小插曲,夏氏頓時回過神來。立即又挽起衣袖,擺出戰鬥式。眉毛上揚,眉頭緊皺,雙眼怒目,槽牙緊咬腮幫。將手中吃剩的半張餅狠狠砸向地面踩在腳底,厲聲說:「天殺的,我饒不了他們,竟把我當猴耍!難怪如此殷勤。」這會兒仔細琢磨琢磨便越發覺得蹊蹺,怎會突然疼痛無比。「這店家真不老實,枉我信任他。阿盟,你這就去把兩人通通抓回來。」命令的口吻如多把利劍直射而來。「果真是他們嗎?有時候冤枉一個好人可能會產生很多連鎖反應。」盟試圖解釋,「不如待調查清楚再定奪,或許另有隱情,想來……。」「照我的話去做。」不管任何理由,即使被冤枉也無法改變下定的決心。要想在眾人面前立威,必須拿山水琅開刀。早已惦記多日的事,終於等來了機會。

店家向四處張望片刻,確保無人在附近看守後背起熟睡的孩子,像躲避戰亂一樣倉皇而逃。大約走過兩個岔路口,實在饑渴難耐,於是借逃荒為名尋求幫助。看他一副凌亂相,臉上還帶著傷,的確令人深信不疑。乍看之下,這是個小村落。但往裡走去卻逐漸寬敞,且透出純樸、自然。花白頭髮的老伯邊抽袋煙邊撫摸小孫女的額頭,豐滿的老婦正在曬晾衣物,小伙登上梯子打掃屋檐的塵土,孩童們追逐嬉鬧,妙齡女子則笑對群花,扛鋤頭的男人靠在樹下休息,閑敲棋子的聲音相伴入夢。還有圍坐談天的人群,話題從未間斷,不時響起歡笑。見有陌生面孔,紛紛起身邀其家中長敘。此情此景無不使觀者醉心,難怪名曰:桃花村。

「媽媽,快看我的紙飛機,看它飛的多高。」許是巧合,紙飛機剛好落在店家腳前。女孩急忙跑過去彎腰撿起,秀髮快及地面。大約生於斯長於斯,同樣飽含熱情,竟一點兒也不認生。見來人看著自己愣神,便輕輕地走上前來問候。「小哥哥怎麼受傷了?」她仰起臉,初見酣睡中滿臉淤青的他,水汪汪的圓眼宛若雲間皎月。兩人好像很有默契,都著藍色衣衫。不同的是,她仍然稚氣尚存,而他卻沉穩有餘。「我家就在前面,帶哥哥回家吧。」她指向炊煙浮現的小屋,有人在勞作,柳樹旁的女子不免讓人想起弱柳扶風。女孩奔進媽媽懷裡,彷彿隨柳條左右搖擺。

店家掩飾起羞澀的神情,躬身說道:「抱歉打擾了。」「無妨,快屋裡坐吧。」聲如其人大抵如此。然而並非絕美容貌的她,多了份歷經歲月磨練后的淡然。屋舍狹小,裝潢簡潔。牆角處擺滿堆積成山的衣物。「把孩子放這邊吧,」從木箱里換了條新毛毯,綉滿薔薇的紅色,鋪在木板床上。「筱筱,去給客人倒水。」是女孩的乳名。「路上累壞了吧,怎麼還受傷了?」看這老小都帶著傷,許是遇上逮人了。接過遞來的水杯,氤氳霧氣繚繞里那雙眼睛欲發明亮,尤其在微笑時。「媽媽也喝,只可惜小哥哥不能喝到。」慢慢靠過去,用手揉了揉裂開的傷口。「我來給哥哥塗藥,」話音未落,人已開始行動。「筱筱,別吵醒小哥哥。」女人為此魯莽行動向客人致歉,「這丫頭頑皮得很,片刻都不消停。」「活潑的姑娘討人喜歡,」他發自真心地說。又要了杯水,同樣是一飲而盡。口渴的問題得以解決,只剩下正題還沒傾訴。正尋思該如何表達時,似乎難掩的糾結已率先呼出,又或者是憑藉女人直覺的敏銳。「有什麼難言之隱嗎?倘若我能幫忙,您不妨講出來,至少心裡會舒坦些。」

許久沒聽見來自異性的寬慰,他感覺渾身不自在。此刻的困頓多想像在清理垃圾時全部清空,又恰好有人肯聆聽這事不關己的煩緒。然而經過短暫的掙扎,他決定繼續默默承受,不願帶給這片凈土分毫的污染。「確有一事想拜託你,可否暫且留孩子住下?家裡有件私事急於處理,帶上他太不方便,住客棧又不放心,孩子年輕還無法照顧自己。我此去尚需要幾日,所以想拜託你。快約兩三天最遲下周,定按時回來接他。」受託者半信半疑,總覺得事態要嚴重許多。他再次懇切的表示說:「安頓妥帖后我即刻火速趕回,保證不給你添麻煩。初次見面就勞煩於你,的確不妥。若覺得為難也不必勉強,畢竟素不相識的人多幾分疑惑也正常。」儘管問心有愧,可唯有善意的謊言才能解燃煤之急。「既是有要緊事,就且安心去辦吧。客棧人聲鼎沸,哪能比家裡方便。好在只有我和筱筱住,日子還過的去。」她想著無論因何原因,孩子都是無辜的生命。這是個堅強的女人,寒冬臘月間生下女兒,夫家眼見男嬰的幻想落空,產後沒等調理好身子就被逼迫沒日沒夜的幹活,致使落下病根,至今仍同病痛苦苦糾纏。白天要務農,晚上替別人浣洗衣物以掙些額外收入。店家深知養家的不易,把僅剩的錢全部拿出來算作回報。看到她時,曾有過瞬間又想起去世多年的老伴。那時候每次進城運貨要去數天,留下妻子在家打理雜物。如果不是太辛苦,怎會從台階上跌倒以致流產。以往臨行前總會囑咐她別太節省,多買些補品養養身子,可回回遞錢的手都被推開,就像面前女子的這副姿勢。某日趕去寄錢的路上,店家眼見妻子被貨車撞飛,就倒在離自己不遠處。而那些灑落的硬幣和嘴角流淌的鮮血,時時在夢懷縈繞。

好說歹說總算肯留下部分應急,「我走了,」見一切妥帖便不再浪費時間。「這麼著急嗎?吃過飯再走吧,吃飽了好有力氣趕路。」邊輕聲喚筱筱拿些食物來,「你坐著別動,」邊叮囑道。「不用忙了,我這就走,早去也能早回。」事實上是懼怕夏氏會鬧個雞犬不寧,連累老師傅在內的無辜人。「不跟孩子打個招呼嗎?等他醒來我該怎麼說?」他也想再親親柔軟的面頰,可又怕節外生枝,只得作罷。「算了,不然就走不成了。他離不開我,我又何嘗捨得。」臨走前,囑託主人將包裹代為轉交,之後便頭也不回的留下身後的安穩,踏上險途。鮮活的心好像裂成無數塊,被投擲到無數角落。不遠處有個身影撐竹篙而來,時緩時急。他每搖一次篙,好不容易聚集的心又散亂各處。背後是原野,茫茫無際,長滿桃樹和血紅的桃花。恍惚間,腳下現出洞穴,瑟瑟冷風襲來。他縱身一躍,向自我告別。如果可以簡單的死去,也是奢侈的願望。

「媽媽,小哥哥會和我一直在一起嗎?」女孩乖巧的靠在床邊,等著期待中的回答。如果能每天一起扔紙飛機該有多好。只可惜女人並未開口,因為她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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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如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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