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薔薇之心不忍負
約了薔薇再會山水琅,她不知何時已等候於此,兩杯茶冒起氤氳香味。刻意塗抹的妝容倒也精緻,看得出女孩很重此約。彼此略微寒暄,她問起是否可沿著長板橋走走,閑來無事,遂於其同行。儘管逃不出緊張,卻不妨礙一如昨日的健談。反倒是澈,面對這番侃侃而談,有些跟不上節奏,但心裡並不厭煩,反而樂意聽她說話。
「澈,」像喚老友般親切,「我們可以時常見面嗎?」對方並未回復,只表明自己四處奔波,無從知曉要去何方。「我願意與你去流浪,」又是直白語,似乎流浪一詞被賦予成愛人間的廝守和擁有。薔薇說,母親早亡,父親又在不久前被害死。「早已不想承受觸景傷情的苦痛,所以懇求你帶我走。」說這話,她變得沉靜,始終垂著頭,手指不停地搓衣襟,生怕被拒絕。澈也心存不忍,可前路未果,再帶個人亦是拖累。「那日見到你,看你待那孩子如此好,想來心地善良。我也知道這個懇求多有強人所難之意,不敢奢望你答允。你肯同我見面,又陪我說了許多話,夠了,很滿足。」長板橋前依偎有諸多男女,在此看落日黃昏,最美不過。
「薔薇,這又是哪家公子。」一陣諷刺聲從身後傳來,是同窗舊友。「不錯嘛,人窮志不窮,拚命也得烏鴉變鳳凰。我說這位公子,當心把你拖窮,我們薔姑娘可是連喪葬費都到處借呢,你先還清這筆錢要緊。」說罷,揚長而去。薔薇家窮,學校無人不知,她可以不在乎來自任何人的嘲弄,可對於澈,卻格外在意。
沒等開口解釋,澈便道:「還欠多少錢?」
「不,不欠了。」她結結巴巴說,遠方親戚總歸看在曾處同屋檐的情分,沒太為難。澈這麼問,令她難堪,「我並不是為了錢接近你。」
他看出女孩內心的脆弱,甚至能想象到那些無情的言語是多麼鋒利,或許離開也能免受傷害,就像他曾選擇逃避一樣,逃避亦是自我保護。「明早同我啟程,」說罷,拍拍她始終低下的頭,這個弱小的身影忽然令人心酸。聽聞此言,薔薇竟流下淚來,喜悅之時,她緊緊擁住他,埋在他肩上抽泣。長板橋依舊不言不語,卻見證一段又一段愛的箴言、愛的奇迹。
澈終於開始全新的旅程,掠過眼前的風景並無新奇,對她的情愫卻一點點累積。有時他會靜靜望著她,像在等待花開。起初被其無拘的笑容感染,以為這是個泡在蜜罐里的孩子。漸漸了解到笑容背後數不盡的疼痛,它們慢慢生成繭,且越發堅硬。薔薇告訴澈,父親因碰巧窺視到幾個蒙面人在搶奪財物而慘遭毆打,原本身子單薄的老人怎能承受,不久就撒手人寰。只恨沒能看清強盜的臉,否則絕不會任由其逍遙法外。他想起兒時被欺負的場景,倘若沒有師傅保護,不敢想象會是何光景。好想回家,哪怕身無分文。
澈的家在北方,靠近小河灣,每到蕭索的冬季,時時會有生物絕跡之感。由南入北,需歷經較長時間,盤纏定要夠用才妥。於是跟薔商量,且去向謙悠借些錢,到時一併還。好在薔此番只為隨他,對欣賞美景諸事倒無念頭,便也爽快答允了。這次短暫的旅行加深了彼此的認知,她雖不似洳雪容貌標緻,不比洳月愛得熱烈,卻有最舒適之感。相處時,既不太緊張也非無所謂,總之恰到好處。有時兩人會談及日久天長,可從未談過婚嫁。澈幾次想表明自己已有過婚約,又不知如何開口。索性等回家見過父母,一切再從長計議。無論前段婚姻是否失敗,他仍想對妻子有個交待。
打定主意,次日返回。見到薔薇時,謙悠和阿盟皆露出詫異的表情,阿盟更是尋個借口避開,直到傍晚再出現。澈心存疑問,待薔入睡后,獨自前來討個結果。原來傷害薔父者,正有兩人。那還是為夏氏效勞時,眼見其頭破血流卻無法挺身而出。事後曾借故回去看過,見薔守在床畔,紅腫著眼,一副無依無靠之態。儘管傷天害理的事並非僅此一件,可沒過多久老者竟去世,還是頭遭。他們為此悔恨許久,如今面對死者家屬,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犯的錯,總歸要承擔。」阿盟首先說,在他看來,逃避向來不是解決之策。「煩請你帶那位姑娘過來,無論怎麼懲罰都可以。」謙悠表示同意。澈告誡兩人勿要再提此事,一來當初是身不由己,二來揭穿后,受害人必不肯輕易放過。但對方仍堅持,強調要贖罪。見狀,只得答允。再歸家時,薔立在門口翹首等候。思前想後,決定由自己開口,或許能降低痛苦的分量。
「薔薇,你聽我說,害你父親的人已經找到。」他聲音很輕。
坐直的身體突然波動幾下,遲疑地問:「是,是他們嗎?」所謂他們究竟指何人,彼此皆心知肚明。「那就是了,」她幾乎已確定,「真巧,」似在嘲諷。
澈繼續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述清楚,並一再要她知曉兩人的無可奈何。
然而薔的反應仍很激烈,「你是說我該原諒他們,他們身不由己,我父親就該枉死嗎?那晚,這些惡人活生生把他打成什麼慘狀,你可想知道?」她淚眼婆娑,質問道:「我猜你根本不想知道,罷了,我去找你的朋友問個明白。」這一刻總歸要來臨,攔也攔不住。
推開門的瞬間,幾人面面相覷。謙悠先開口,話未畢,對方已無暇再聽。阿盟則直截了當,問其何種打算。薔說,要夏氏償命。
「這不可能,若姑娘有旁的需求,我們都可考慮。」想起那處狼窩,讓人不寒而慄。
薔怎可輕饒,於是又說:「既如此,我便要你另條手臂。」她指向阿盟,面容冷淡。
「不行,我願代他受過。」邊說邊從床下拎起大刀。澈知道此刀下去的後果,也知道這話絕不是玩笑,自然不能見此悲劇發生。
他奪過刀,只一句,「我寧願這人是我。」
薔薇妥協了,獨自走進黑夜。為了愛,可以向任何妥協。然而無法替父報仇,又深深刺痛她。兩難之間,不如交給時間來解決。托店家捎封書信,告訴澈不必尋找,眼下心緒未平,無論如何難以自持。父親慘死,原本以為此生終有所託,卻不料又遇坎坷。若今生無緣相見,彼此要珍重。若有緣,倘使情意不變,還想攜手到老。
澈讀到信,喃喃告訴自己,定要等到她。這個真心愛他的女孩,怎能辜負。既然信中提起緣分,那便看看緣深幾何。或許薔也和洳家姐妹一樣,會遇見更適合的人。或許他始終只是充當過客的角色,註定找不到完滿的感情。想過片刻,決定繼續趕路。彷彿家的方向才最真實,付出多少都會收穫同等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