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放下手中的書卷,陸璟桁抬眼,容桂的神情不帶絲毫讓他可以拒絕的餘地。「容妃,請講。」話音落下,對方便遣了周遭的侍女。
「其實,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能只取決於陸太傅罷了。」容桂坐下,為自己沏了杯茶,順便伸手遞了杯給陸璟桁。
陸璟桁伸手接過茶,聞言蹙著眉頭開口:「娘娘何出此言?」小抿一口,等著來人的下文。
「我知道太傅學識淵博,但有些東西並不是太傅能教給珺兒的,不是嗎?但那些東西卻是珺兒作為在這個皇宮中生存下去所必須知曉的。無可否認的是,太傅你絕不會去教他這些,而我——卻不得不教會他。」容桂的語氣,是陸璟桁至今為止所未曾聽過的堅定。
一時之間,他竟無言以對。
「太傅,你我都知道,誰都不可能庇護他一輩子。我可能哪天失chong便會一落千丈,朝不保夕;而你,莫非願為他一人一世困於宮中,況且,你能做到嗎?」她步步緊逼的問道,而至最後,秋水剪瞳浮現的卻是冰冷的嘲諷。
「所以,你的意願是?」
眼前那端著杯子的青蔥玉指上塗抹了的胭脂紅與白瓷鮮明的呼應著,修長姣好的指尖拂過杯沿,那指甲是否也如它的主人那張紅唇般尖銳?
容桂嫵媚一笑,放軟了語調,但語氣不自覺摻雜了懇求:「那麼……」白玉胭脂紅的指尖點在微啟的朱唇上,笑靨嫣然。「太傅請把珺兒分給我一點吧,只要一點就好。那個孩子,畢竟名義上還是我的兒子啊。」
陸璟桁愣了愣,隨即著魔般重複喃喃著:「是啊……他是你的兒子……畢竟,是你的兒子。」陸璟桁迷茫地想到,珺兒已經不再是屬於他的珺兒了,他屬於這軒轅氏,屬於這硝煙紛飛戰禍連年的滾滾紅塵。
是夜,珺兒又穿著單薄的小襖蹬蹬來到陸璟桁的房間,靈活地爬上了chuang:「義父,我要和你睡。」陸璟桁笑了笑,習慣地為他掖上被角,隨後手中的動作頓了頓——
「不,珺兒。你今晚去你母妃那兒,她也有話要和你說。」
正側著身子準備躺下的珺兒聞言,抬頭看了一眼一臉為難狀的陸璟桁,疑惑寫在臉上卻什麼也沒問。「哦,好吧。那麼,義父晚安。」支起身子,在陸璟桁的臉上輕輕碰了下,珺兒利落地翻身*下去。
「等等,先披上衣服。」陸璟桁扯了件小褂子又給他罩上。直到把珺兒裹得像是團軟綿綿的絨球后才捨得放他走出去。待那個小小身影與侍從們走遠,他闔上門,心底一片空落,就像是無聲無息的被人竊走了一塊。但這種心情就像是流星劃過,悄聲無息的消失了。
待珺兒走後,陸璟桁起身將外衣披上,左右看了看便離開了寢室……
走在珺兒前頭,容桂的侍女如她一樣,多餘的話一個字也不會說。珺兒無趣的左右看著,來來回回終於還是到了容桂的寢室。
此刻容桂正側身坐在作案邊手執一卷書細細看著,旁邊點著張雕著蝴蝶和蓮花紋的琉璃燈,混著金砂的琉璃隨著燭火灼灼閃爍,映著上頭忽隱忽現的蝴蝶彷彿在揮翅翩躚。卸去了一身繁複的珠光寶飾的伊人,隻身著樸素的白衣靜靜地在燈火闌珊中若有所思。
卸去了白日的鋒芒,夜晚的她卻更顯真實。單單看著這樣的她,珺兒忽然有些明白自己的父皇為何會如此chong愛這個女人了。
收放有度,落落大方。
即使不愛,也會被她迷住。當然,他愛不愛,和自己是沒多甚干係的。
容桂的寢室與其他人相比顯得尤為華貴,精工雕刻的用具與用料講究的物什比比皆是,光只是看寢室便知道這兒的主人身份是如何尊貴,平日又是如何講究了。
但此刻的容桂一身的素凈得與這滿目琳琅格格不入,除了那未褪去的用草藥浸染的硃砂色指甲還殘存這白日里容桂的那種嬌美。
不施粉黛的素顏映著燭火卻比任何時候更顯得驚心動魄的美。
珺兒想,他弄不懂這個女子,始終。
在她的手邊放著一盞已經涼了的香茶,還有一盅特別用熱水保溫的燉品以及三兩碟小小的點心。
當那個小小身影出現在門檻前,容桂的注意力早已從書卷上移開。「珺兒,困了么?」她放下書卷柔聲問,這是她平日從未有過的溫柔嗓音,卻又有別於對軒轅璿時的柔媚,這是……
身為母親的語調。
這種久違的感覺,讓一個不過幾歲的孩童錯愕住。
今夜的容桂,所有的舉動都一反既往。亦或許只是自己,從未去了解她。
木訥的搖了搖頭,珺兒老實回答道:「不困。」適才只是為了和陸璟桁湊在一起才說睏倦了的。
容桂朝他招了招手,微笑道:「過來。」同時揮退了其餘的侍女。「是陸太傅讓你過來的么?」她側著頭,雙眼澄明地望著眼前的珺兒。
「是,母妃深夜找我有什麼事?」算了,不論她要如何他也不想去深究。
容桂的笑慢慢褪去,將目光從珺兒身上離開。「不,只是讓你陪陪你名義上的母親,可以么?畢竟你還算是我的『兒子』呀。」青蔥玉指撫上完好的青瓷,輕輕揭下了蓋子,容桂將兩個金翅蝶紋的白玉碗端了過來,為自己和珺兒各盛了碗八寶甜湯。
珺兒捧著碗,小口喝著。容桂看著他,伸手從碟子上取了塊蛋黃酥來遞給他。珺兒抬頭看了她一眼,便乾脆地接過咬了一口。「嗯,好吃。」
從頭到尾自己一口沒吃的她聽到這句話忽然像鬆了口氣。「嗯,陸先生說過你喜歡吃。」
頓了頓,珺兒放下調羹,有些不自在容桂的目光。「謝謝。」
「如果要謝我,不如試著,以後私底下叫我『娘』。你是我這一輩子惟一的兒子,不論你怎麼看,我都會視如己出待你。畢竟,你願意與否,這一輩子我們是系在一起的。」
「如果你真的把我當兒子,就不該把『名義上的兒子』掛在嘴邊。」珺兒淡淡的說,「我若當你是我娘,那不論父皇下不下詔,我都認定你了;反之,就算父皇下了詔,天下人都認為你是我娘,我也不會認同你。」容桂的身軀一顫。「那,如果我說就當是哄我開心呢?」
看著她黯淡下去的眸子,珺兒無奈。「娘。」很久沒有喚出口的稱呼,再次叫出早已陌生。容桂卻紅了眼眶。「嗯。」她輕輕應了聲。
「珺兒,你可曾想過,在這裡是否有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捨棄的人亦或是事物?」她的話如同這碗中時而升起的白煙般飄飄緲緲。
「義父。」珺兒那稍顯稚嫩的嗓音在旁人聽來猶如稚子戲言,可往後回想起來,容桂才明白在那時她聽過平生聽過最堅定的誓言。
「沒了?」容桂有些詫異,悲喜從中交雜。喜的是珺兒是個好孩子,他和那些自小就生養在帝王家的孩子不一樣;悲的也是他和那些孩子不一樣,他沒有野心——那種自小在帝王家生養而與生俱來就需要背負的野心,那種要作為王者睥睨天下而活的野心!
「珺兒,這樣的你,最早失去的就是你最珍愛的。」
「我只要義父,他是我在這裡的唯一理由。」
「可我認為,你在這裡才是他留在這裡的理由,是不是唯一我不知道,但他是為你留下的,毋庸置疑。」容桂十分篤定地說。
「為什麼?」當初不就是義父將他帶進了這金碧輝煌的囚籠?原因,他仍舊不明白,或許很多年後,他就會明白——他是這樣安慰自己。
她的目光深邃地在珺兒臉上流轉。「或許,是為了給本不該活下去的你一個活下去的理由罷。就像我和你父皇。我不是他此生最愛的女子,但卻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女子,這也是兩個人能相伴的理由。」
珺兒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那他最愛的那個女子,是誰?」
容桂自嘲一笑,「是你的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