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反將一軍
與你無關……
這四個字如報恩寺高僧做法事所念經文般,一字字直擊楚璉面門,打到他心坎上。似緊箍咒般,每每響起便令他全身上下難受不已。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紅綾在他心中地位,遠不是收通房時那個希望她能一直留在身邊的小丫頭。十幾年來的每早請安、每旬休沐,總有她陪伴在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如今一聽她真正要屬於別人,而且此人還不是他能隨便支使的侯府小廝,他心裡一下子空了。
「多少銀子,我出雙倍贖回紅綾。另外你救她一次,算鎮北侯府欠你個人情。」
衛嫤看向晏衡,這可是來自侯府的善意。整個大齊朝的勛貴之家,除去皇家與兩隻巴掌數得過來的那幾家公府,緊跟著再往下就是侯府。
掃一眼乖乖跟在晏衡身邊的晏昀,她走到對峙的兩人中間。
「機不可失,阿衡,你且好生考慮下。」
話剛說完,晏衡收起卧刀的手,在半空中一揮:「世子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救阿嫤,並非為圖回報。只是不忍她落入老鴇之手后,再按尊夫人之意,贈予深山老林有虐妻之好的老鰥夫,受盡屈辱折磨而死。」
背後傳來衛媽媽的抽氣聲。楚璉眼中升起來的志得意滿,也硬生生扭轉成錯愕。
「紅綾,她當真對你如此?」
衛嫤避開他伸過來的胳膊:「當時老鴇有此提議,牙婆道世子夫人定會同意。但夫人向來賢良淑德,生於將門又飽讀詩書。她的想法哪是我們這等黑心肝小人能猜,說不定是下人誤傳了她意思。」
楚璉本以為,以紅綾今日咄咄逼人,定會大吐苦水。誰知她不僅沒有絲毫添油加醋,到頭來反倒為吳氏說話。
「我會查清此事,發落了那起子奴才。」
帶著怒意的話剛說完,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一小廝。見到衛媽媽,絕望的小廝彷彿瞬間找到了主心骨。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跪到她腳邊,上氣不接下氣。
「官兵……呼……官兵包圍了鋪子,把掌柜和店裡其他人全都抓起來了,聽說他們還要去查城東的四合院。我被打發出去送貨,遠遠看見忙躲起來。衛媽媽,你可得救救咱們。」
看世子從多雲瞬間變陰雲的臉色,衛嫤心道,這人也來得太及時了點,莫非是衛媽媽安排的?可轉念一想她便否了這猜測,就算憑藉老太君關係,衛媽媽能調動官兵配合她演一齣戲,可她圖什麼?思來想去,能這麼做的,大概只有世子夫人。
不僅衛嫤,楚璉也想到了這一點。紅綾被發賣出京,消失不見,此刻衛媽媽正該六神無主。這時調官兵來查她私產,正是釜底抽薪。而他若不是偶然翻到紅綾幼時寫的字,也不會按捺不住找過來。若是沒有自己,此刻他們母女在府外孤立無援,只能任人宰割。而府內老太君也好不到哪去,先是當半個孫女一手養大的紅綾包藏禍心,而後又是跟前最有臉面的衛媽媽侵吞侯府私產。不利事件接踵而來,老太君威信必將降到谷底。日後即便名義上掌家,但暗地裡也得受人轄制。
同樣的事,換個角度去想,所得結果南轅北轍。而此刻他發現平日好些事,似乎並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再往深里,吳氏既然如此厭惡紅綾,之前為何極力主張他收房?莫非從那時起,她已經暗中想好了這一連串計劃?
越想越心驚,腳底竄起一股涼意,他面色蒼白如紙:「我竟被吳氏耍的團團轉。」
衛嫤本不想與他多做糾纏,可如今她尚無力抗衡世子夫人,本想暫避鋒芒,偏偏樹欲靜而風不止。如此她也不必再一味退讓,雖然以她個人之力,世子夫人動動手指頭就能料理掉,但她可以利用世子進行牽制。
牽制,而不是碾壓。她還不想為了報復把自己搭進去,投入侯府後院無休止的宅斗中。
「哎,世子能想明白就好。」
聽到她嘆息,楚璉心下五味雜陳。有失落,更多的則是悔恨:「怪我,讓紅綾受這麼大委屈。」
「這會我要說不委屈,未免太過虛偽。世子,總歸過去的事已成定局,但這會鋪子里掌柜夥計還在牢里。再讓他們受我牽連平白遭罪,我這心裡可過意不去。」
「這倒也是,」楚璉掏出名帖,伸手遞給她:「遣人拿這個過去,衙門自會放人。」
衛嫤接過,轉手交給小廝:「還不快去,仔細著可別扯爛了。」
目送小廝手腳並用地跨過門檻,衛嫤扭頭笑道:「我替掌柜跟夥計們謝謝世子,要沒您名帖,他們可得正經吃些時日的牢飯。」
進門后首度看到熟悉的甜笑,楚璉心下鬱氣散去三分:「此事因我而起,一張名帖又算得了什麼。只可恨吳氏,攪風攪雨讓你受那麼大苦,你放心……」
衛嫤忙打住他:「我聽說吳將軍得勝歸來,風頭正盛,連老太君都得暫避吳夫人鋒芒。況且夫人如今身懷有孕,這也是世子第一個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無論如何也要讓她安心靜養。只不過,有些話現在說可能不太恰當。」
「哪有什麼不恰當,直說就是。」
「夫人心思太深,恐怕不適合教養孩子。老太君雖深明大義,但吳將軍如今簡在帝心,她這虧怕是只能咽下去。日後管起侯府中饋來,不僅力不從心,只怕更容易觸景傷情。夫人總要管家,但府中大小事務何其繁瑣,這樣一來照顧起孩子來難免力不從心。不如將孩子放老太君房中,她含飴弄孫,夫人照料府中內務,各取所需兩相歡喜。」
強咽下去么?楚璉心下頗不是滋味。可他畢竟不傻,轉過彎來很多事豁然開朗。吳家如今烈火烹油,的確不是侯府能輕易硬碰硬。但似吳氏這般婦人,指不定把孩子養歪了。
「理當如此。」
衛嫤看著他一張臉不復之前慘白,甚至隱隱透出絲紅潤,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是真不了解女人心思,還是故意給世子夫人添堵?衛嫤卻不知,侯夫人去得早,楚璉自幼跟著老太君長大。他打心眼裡覺得,由老太君照看自己兒女,那是一萬個放心。
故而等年後,吳氏自產後脫力中醒來,聽錦衣說世子做主哥兒由老太君撫養時那個絕望。不論她哭得梨花帶雨,還是請娘家人旁敲側擊,世子始終油鹽不進,甚至一直在她耳邊叨叨老太君帶孩子的種種好處。甚至連最後她曲線救國,趁請安賴在老太君房中,也總會被府中大大小小事務牽扯心神。而老太君又「善解人意」,嚴命她每旬請一次安就成。就這樣,夫君與太婆婆,一個無意一個有心,卻都氣得她一佛出竅二佛升天。
當然這是后話了,說完吳氏,話題又牽扯到去留之上。
晏衡看著她,不苟言笑的五官難得平和,眼中更是閃過一縱即逝的溫柔:「我與阿昀從未將阿嫤當丫鬟看,你想去哪便去哪。」
「我向來拿紅綾,不,阿嫤當妹妹看。你打小住在侯府,哪能習慣外面吃穿。你放心,這次回去我什麼都依你。且吳氏理虧,日後也不敢苛責於你。阿嫤,跟我回家吧。」
辯解完后楚璉伸出手,帶著書卷氣的臉上滿是懇求。
衛嫤心中早已有了主意,現在顧忌的不過是衛媽媽。拉起她手,母女倆靠在一處,她問道:「媽媽是怎麼想的?」
「我老了,就希望你喜樂安康。你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就不用多顧忌我。」
攥緊手心略顯粗糙的手指,衛嫤鼻子一酸。衛媽媽最後一句話,其實已經隱隱表達了她的意思。安土重遷,她想留在京城,留在這個她大半輩子熟悉的地方。
可留下哪有那麼容易,重生至今她一直處於被動,她煩透了這種刀懸頭頂,掉不掉下來全看別人心情,完全無法自主的日子。三角戀是一個死結,而她處於最弱勢一方,呆京城就是給吳家送菜。
正合計著,一隻小手攥住了她的拇指,阿昀仰著臉,睜著兩隻可憐兮兮的大眼睛問道:「阿嫤姐姐,你要離開,不教我識字了么?」
「教,阿嫤姐姐向來說話算話。」
衛嫤應下他,淡笑著看向楚璉:「世子,我在侯府是多餘之人,就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