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面對梁語陶的,是醫院頭頂慘白的天花板壁。
長久的昏睡,使得此刻日光燈微弱的光線,都猶如針尖麥芒一般,鋒利地扎進她的眼底。稍稍緩和了一會,她才側過臉去,打量病房裡的人。
這時,她才發現,不大的病房裡,竟是圍了□□個人。除了負責照看的醫生護士,有她的父母,有弟弟景初,有爺爺奶奶,有從小看她長大的曾叔,還有……她的曾亦舟。
目光微微停頓在她病床旁的曾亦舟時,她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無視周邊人神色凝重的表情,梁語陶悄悄地側過臉,揚了揚笑容,對床畔的曾亦舟說:「只不過是偶爾發作的小毛病,你怎麼又這麼小題大做地,把全家都叫過來了。」
曾亦舟替她捋了捋凌亂的頭髮,溫柔依舊:「陶陶,你知不知道,已經睡了三天了。」
「我只是這次睡得稍微長了一點。」她朝他眨了眨眼:「明明就是你大驚小怪。」
「好,那下次可不準睡這麼長了。」
「一定。」她眯眼溫和地笑著,終究問出了心中所念:「對了,孩子呢,他還好嗎?」
「陶陶,我們不說孩子好嗎?」曾亦舟的聲音壓抑且疼痛。
聞言,梁語陶的情緒一下子忽然崩潰了,她猛地抓住了曾亦舟的手,瞪大的眼神彰顯著她此刻的恐懼:「是不是孩子沒了?」
「放心,孩子還在。」
梁語陶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悄悄放下,不由得戲謔道:「那你們做什麼一個個都表情凝重的,搞得跟我病入膏肓了似的。」
梁語陶企圖用一種稀鬆平常的方式,來緩和所有人低落的情緒。只是,當她將話語從口中脫出的時候,母親白梓岑終是忍不住紅了眼眶,背過身去,埋進了父親梁延川的懷裡。
一旁,曾亦舟悄悄坐上了病床,將她攬進懷裡。
「陶陶,我跟你商量個事好嗎?」
「你說。」
「我們不要這個孩子了好嗎?」曾亦舟試圖用最溫柔的語氣,將這件事說出來。只可惜,即便是這樣,每個字眼裡仍舊是帶著血腥的。
她用力一把推開他:「曾亦舟你是不是瘋了?!」
「陶陶,我沒瘋。」曾亦舟不顧她的掙扎,努力將她安靜懷裡,儘力安撫著她:「你安靜地聽我說完。」
離得近的時候,梁語陶才瞧見了曾亦舟眼底的烏青,黑黢黢的,昭顯他的疲憊。她一下子安靜了。
曾亦舟說:「醫生說過,由於你肺部的病症,身體本就十分虛弱。加之懷了孕,胎兒隨時需要汲取你的營養,更是讓你的身體更是不堪重負。現在,你已經出現先兆流產的跡象了。雖然這次由於及時送醫,孩子被保住了,但是下一次,下下次,再出現這樣的現象就說不定了。而且……」
「而且什麼?」梁語陶聲音顫抖。
「而且隨著胎兒的不斷長大,你的肺部功能也會不斷地衰弱。出現哮喘窒息的情況,會越來越頻繁。如果執意留下這個孩子,結果很可能是……一屍兩命。」
聽完,梁語陶忽然不明所以地笑了起來。她仰著臉,表情無辜地問曾亦舟:「你一定是在騙我吧?還是我在做夢?」
「陶陶,我也很希望說是我在騙你,是你在做夢。但是事實就擺在我們的眼前,沒辦法否認。」
最終,曾亦舟做了這些人中最殘忍的那一個。
梁語陶捂住了耳朵,不願意再聽下去:「我不信,我誰都不信。」
曾亦舟按下她的手,低聲勸慰她:「陶陶,你聽我說,我們暫時先放棄他好不好?等我陪你把身體養好了,我們還可以有其他的孩子,更多的孩子,這樣好嗎?」
「你胡說!」眼淚在歇斯底里的情緒里爆發,梁語陶掩住臉,徹底崩潰:「醫生說過的,我的身體難以受孕,可能這一生、這一輩子都只有這一次懷孕的機會了。」
曾亦舟別開臉,不去看她,表情里卻固執依舊。
梁語陶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要這個孩子,就徹底慌了。破碎的抽泣聲,在不大的房間里迴響:「曾亦舟,我們不是說好的嗎?要生一個孩子,眉眼像你,輪廓像我,怎麼就突然不作數了呢?」
曾亦舟雖是心疼彷徨,卻依舊不願意答應梁語陶的請求。畢竟,他知道,此刻只消他苟同點頭,這輩子他就有可能會失去他心弦上的姑娘。
得聞梁語陶撕心裂肺的哭聲,一旁的母親白梓岑終是站不住了。她推開丈夫的懷抱,就直直地奔到了女兒的床前,將她納入懷裡,如同小時候一般地溫柔撫摩。
「陶陶,聽媽媽的話,咱們不要孩子了好嗎?現在科技那麼發達,你以後想要孩子,總還有一千一萬個辦法的。」
「媽,你們怎麼這麼殘忍?」
她含淚說:「以前我不要他的時候,你們都逼著我要他。現在我決定要他了,開始喜歡他了,你們一個個的,卻逼得我不要他。」
梁語陶話音初落,便是滿室的死寂。只剩下頭頂的吊瓶,還在滴滴答答地掉著水珠兒。固定且規律的聲音,在病房內來回蕩,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神色凝重的悲傷。
到最後,梁語陶哭得眼淚都幹了,才終於抽噎著在白梓岑的懷裡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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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盛春的晚上,室外偶有稀疏的蟬鳴。
厚重的窗帘,將病房與露台分割成了兩片天地。梁語陶卧在病房裡,曾亦舟站在病房外的露台上。而此刻,與他並肩的站著的,還有梁延川、白梓岑夫婦。
「你的決定是?」梁延川問。
「打掉孩子。」
這四個字,曾亦舟說得平靜且篤定。
「真的決定了?」
「是。」
梁延川皺了皺眉,終於問出了他的心中不解:「醫生說過,假使好好注意身體,多鍛煉心肺功能,留下孩子還是有兩成的希望的,為什麼不告訴陶陶?」
曾亦舟忽而笑了:「可是梁叔你也要知道,要是這樣做,我們失去陶陶的幾率,會有八成。」
「可如果你今天不告訴她,以陶陶的性子,哪天被她知道了,會恨你的。」梁延川語氣中肯。
「我寧願她恨我,也要她好好活著。」曾亦舟將目光投注在暗夜裡的一棵松樹上,許久之後,他又緩緩開腔:「梁叔,如果你知道一堆看似輕薄的白雪,會壓斷一整根松枝,那你還會冒這個險,把雪堆在松枝上嗎?反正,我是做不到的。此刻的陶陶,就像那一根松枝,我根本賭不起她被壓斷的可能。」
一旁的白梓岑終是忍不住出聲:「小舟,你要知道,假使沒了這個孩子,你和陶陶或許這輩子都不能再有骨肉了。」
曾亦舟眼尾上掃,淡淡一笑:「岑姨,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孩子。只要陶陶還活著,這就是我最在乎的。」
「沒有孩子,對你來說可能尚且可以接受。但是你的家人呢?你這樣做,未免太衝動了。」梁延川和曾兆是多年老友,自然知道曾兆的思想較為傳統,怕是梁語陶以後不能生育,會造成老友的遺憾。梁延川長嘆一聲,決定親自做那個狠心人:「等陶陶做完手術之後,我可以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到時候可以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娶陶陶。假使迫於家庭壓力,你不願意娶她,我絕對不會怪你分毫。畢竟,你本來就是為了孩子才跟陶陶結婚的,現如今孩子沒了,你不願意娶她,我也無可厚非。」
曾亦舟回頭,眼神沉著地看向梁延川:「梁叔,那一個月的時間您還是收回去吧。不久之後,我會是陶陶的丈夫,她所有的一切,我都會替她攬著,絕對不會讓她受一點的委屈。不說一個月,十年、五十年我都能跟你保證,對陶陶的心思絕對不會動搖。」
曾亦舟的聲線里含著些細碎的寵溺:「好歹,我也愛了她十幾年。梁叔岑姨,你們願意把她嫁給我,我已經是求之不得了。」
聽完曾亦舟的一席話,梁延川終於把眼底探尋的眼神全都收了回去。轉而投來的,是無比信任的目光。
「手術定在幾點?」梁延川問。
「明早八點。」
「你不打算讓她知道?」
「嗯。」曾亦舟頓了頓,說:「我已經吩咐了護士,今晚會在她最後一瓶葡糖糖點滴里,加入了安眠類的藥物,以確保她在明早之前不會醒來。等明天一大早,我就會安排人把她送進手術室,進行手術。」
白梓岑不由得勸道:「小舟,你這樣做,等陶陶醒來之後她會恨你的。」
曾亦舟笑笑:「岑姨,就像梁叔說的那句話,留下孩子並保證陶陶安穩活下去的幾率是兩成。然而,即便有九成的確定,我都賭不起那一成的可能性。」
「畢竟,只要她還活著,即便是恨我一輩子,我都願意忍著。」
最終,三人達成了共識。打算等明天早上,就直接將睡夢中的梁語陶推進手術室。等孩子被順利拿除,再行考慮後續的事宜。
然而,就當三人商談之際,卻未曾注意到隔開病房與露台的那一片厚重窗帘里,正隱約藏著一個人影。
那團人影,顫顫悠悠地,悉數將三人的對話收進了耳朵里。
等三人談話落幕,梁語陶才終於從窗帘角落裡站了起來。她壓低了腳步聲走到床頭櫃旁,在仔細辨別了輸液瓶的順序以後,將最後一瓶輸液瓶扔進垃圾桶里,用廢紙掩蓋。
從露台旁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響,梁語陶意識到,是他們要進房間了,立刻眼疾手快地躺上了病床,假作睡眠。
之後,在輸液導管滴滴答答的水聲中,她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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