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清晨,當曾亦舟安排醫生護士進入病房時,面對他們的是一間空蕩蕩的病房。而梁語陶,早已經憑空消失了。
明明是個萬無一失的計劃,現如今卻被全盤打亂,當場所有人均是慌了。現如今的當務之急,就是要將趕緊梁語陶找回來,且不論是否做手術流產一事。以她的身體狀況,一個人孤身在外實在太過危險。
正當曾亦舟打算著手去調醫院的監控錄像,尋找梁語陶的蹤跡時。清理垃圾的護工的一句話,卻讓所有人驚在當場。
護工是定時定點打掃病房的。因此,即便是此刻,病房內忙成一團,護工仍舊是不慌不忙地做著自己的事。手上的垃圾桶沉甸甸地,護工戴著塑膠手套,嘗試掂量掂量,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她輕輕晃了晃,結果上頭鋪陳的廢紙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露出了底下的輸液瓶。
護工不由地嘟囔道:「這是誰幹的呀,好端端的一個輸液瓶還沒用過,怎麼就扔進了垃圾桶里。還特地用廢紙蓋住了,怕生病怕掛水也不是這樣做的呀。」
「您說什麼?」曾亦舟快步走過去,問道。
護工端起垃圾桶,伸到曾亦舟面前:「你看,這個輸液瓶還沒用過,就被人扔進了垃圾桶里。也不知道是病人乾的,還是值班的護士粗心大意,把用光的輸液瓶和沒用的給搞混了。上頭還用數字標好了掛水的順序呢,怎麼就給扔了。」
曾亦舟這才將目光鎖定在那個輸液瓶上,瓶身上用記號筆畫了個阿拉伯數字「5」。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昨晚梁語陶一共要掛五瓶水,由於各種藥水的起效時間不同,所以醫生特意標註了輸液的次序。而那一瓶加了安眠藥物的輸液瓶,正是垃圾桶里的這一瓶。
況且,以瓶身旁用廢紙掩蓋的程度來看。實在不像是護士粗心大意所為,應當是有人故意扔掉了這個輸液瓶,並且……不想讓人知道。
答案,呼之欲出。
曾亦舟隱隱明白,昨晚,可能是他行事實在太不隱蔽。他以為,鎖了一扇玻璃隔門,隔了那一片厚重窗帘,熟睡中的梁語陶不會聽見的。
然而,她仍是察覺了。所以,才會暗自扔掉了含有安眠藥物的輸液瓶,偷偷離開醫院。
事情至此,曾亦舟已經明白了大概,尋找梁語陶的心情也更為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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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傍晚五點,通過全市遍布天羅地網的監控攝像,曾亦舟最終確定了梁語陶所在的位置。
她最後一次出現在鏡頭裡,是在久江市臨海的一個海灘上,距離現在的時間不超過半個小時。如果預估沒錯,她此刻應當還在海灘旁。
當海灘這個辭彙,浮現在所有人的腦海里時,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梁語陶可能是要輕生。只是當時,曾亦舟卻一點都不慌亂,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用足以穩住所有人的從容,說:「陶陶不會有事的。」
梁語陶會水,況且以她的性子也絕做不出輕生這種事。
最重要的是,當監控攝像粗糙的像素里,出現那個熟悉的海灘時,曾亦舟才隱約想起,這是他和梁語陶初到久江市的時候,最常去的一個地方。只是後來,梁語陶出國之後,他就再也沒去過了。
在確定梁語陶的所在位置后,曾亦舟立刻驅車趕往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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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是距離太陽最近的一個地方。當夕陽垂落,落霞璀璨的餘光順著一望無際的海水流過來,在浪花的來回翻湧中,在沙灘上,留下滿地的金黃。
曾亦舟看見梁語陶的時候,她正坐在岸邊的一塊岩石上,抱著膝蓋,眼神迷茫地盯著海面,像是只找不著回家路的小貓兒。
他慢條斯理地走向她。細沙承了重,每踩一步下去,沙子就悉悉索索的響。海邊風浪聲呼嘯而過,他以為這樣渺小的聲響不會納入她的耳朵里,卻仍舊是被她察覺了。
「你來啦。」
她埋首在膝蓋里,動作紋絲不動,彷彿從未說過話。
曾亦舟攀上岩石,坐在她的身旁,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她身上:「海邊溫差大,小心點別感冒了。」
「你還記得這裡嗎?」
「當然記得。」他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不讓微涼的海風吹散她的體溫:「剛來久江市那一陣子,你老是生病,三天兩頭上醫院,梁叔岑姨總是在久江市和遠江市兩頭跑,恨不得天天守著你。當時,醫生說要提高免疫力,唯一的法子就是勤加運動,努力鍛煉心肺功能。所以,那段時間,我就一直陪著你在這片海灘游泳鍛煉。」
「你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當然,有關你的事,哪能輕易忘記。」他說。
「不過,說起來,似乎在所有人的記憶里,我都是根病秧子,無論小時候,還是現在,都是讓大家操碎了心。」她勾唇笑笑,大概是長時間的風吹,蒸發了她臉上的水汽,連表情里都帶著些細微的僵硬:「曾亦舟,這些天來,我時常在想一件事。」
「什麼?」
「我到底能活多久。」
「別亂想。」他眼裡難得地失去了耐心,眉眼都皺成一團。
梁語陶卻不顧他臉上顯而易見的不悅,繼續獨自回憶:「我剛出生沒多久,就被人拐走了。我被家人重新找回的時候,是在市郊的一處垃圾桶里。寒冬臘月的天氣,因為挨凍,我受了嚴重的凍傷,落下了一身的毛病。當時,我不足百日,醫生曾跟我爸預言,我可能只能活到3歲。不過吧,大概是我天生命硬,愣是打破了醫生的預言,一直活到了現在。只可惜,這肺上落下的毛病,卻時時刻刻把我折騰得夠嗆。」
呼嘯的海風,將她的長發打亂,她信手撩了撩,轉過臉去,與他目光相接:「其實,從小我就很羨慕你,羨慕你有一個特別好,能跑能跳的身體,能爬行登山,也能在運動會上奪得冠軍。而陪你一起長大的我,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致於,有一天當我發覺,這種羨慕,變成我對你的喜歡的時候,猝不及防。我很早就發現自己可能喜歡上你了,只是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實在不配不上你。我不敢跟你表白,可能不止是因為姜瑤的因素,更多的時候,是源於自己的自卑。我沒有一個很好的身體,或許不能長久地陪伴你一生。我很怕我突然的一命嗚呼,會害你難過上好一陣。」
「陶陶,別說這些晦氣的話。」他皺緊的眉頭,一直未有舒展。
梁語陶搖頭晃腦地說:「我這輩子沒什麼特別偉大的想法。唯一希望的,就是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隨心所欲地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後,想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完成很多未完成的事。」
「比如呢?」
梁語陶好看的眸子笑成了一彎月牙,在落日的餘光里,她掄起手臂,攔腰將他抱住。
她輕附在他的耳邊,咬著他的耳根子,說:「曾亦舟,說真的,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陶陶……」曾亦舟一時無言,唯一能脫口而出的,只剩下她的名字。
「這樣,即使哪天我死了,還有我們倆的孩子陪著你。以前是我死皮賴臉地做你的拖油瓶,以後他會代替我繼續做你的拖油瓶。」
曾亦舟捧住她的臉,迫使她看向他。他目光灼灼,眼裡有不容置喙的篤定:「陶陶,現在這個孩子,我們不能留。」
「為什麼?」她循循善誘。
「你知不知道,要他活著,代價很有可能是失去你。如果要他就是等同奉上失去你的風險,我做不到。」
她眼角彎彎,點著他的鼻子,朝他嬌嗔:「你這人是不是做商人做習慣了,怎麼什麼都要斤斤計較,是不是等風險評估做好了,你才肯要他?況且,昨晚我又不是沒聽見你跟我爸媽的談話。留下他,母子平安的可能還有兩成那麼多,你擔心什麼呀?」
「醫生說過,隨著懷孕周期的增加,你的身體負擔會越來越重,心肺功能越來越支撐不上,最後很有可能會引起心肺衰竭。」
「那就到時候再治不就好了。」她不以為意。
「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梁語陶知曉曾亦舟的頑固,便撂下狠話。「你要是執意不留下他,我現在就逃,逃到天涯海角,等生下他了再回來。」
說罷,她就作勢要跳下岩石,假意逃走。
所幸曾亦舟眼疾手快,一股腦地將她固在懷裡,輕聲勸她:「陶陶,別任性好不好。梁叔岑姨就你一個女兒,我也只有你一個陶陶。我們近二十年的相識,難道就比不上一個胚胎嗎?」
「比不上,根本比不上!」梁語陶厲聲否決道。
她不甘心地在他懷裡掙扎。只是越是掙扎,他就將她摟得越緊。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委屈的眼淚奪眶而出:「曾亦舟,你知不知道,我能活到現在,我一直感恩上天的恩賜。因為我的病,我一直活得謹小慎微,甚至於更像是苟延殘喘。我從沒用自己的生命做過賭注,但是這一次,我想賭了。雖然,我曾經一度不想要他,但當我真正喜歡上他、想要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要擔負起母親的責任,我要保護他。」
梁語陶每次面對的病痛折磨,曾亦舟也曾感同身受。因此,當她說出這一席話的時候,曾亦舟啞然了。
曾亦舟眼裡的鬆動被梁語陶盡數收入眼底,她乘勝追擊:「以前,我總是依賴你,什麼都不會。現在,我想給我們的孩子一個依賴。」她安靜地附上他的手,將他的掌心攤開,附在小腹的位置。
她說:「你摸,他就躲在這裡呢。我聽說,過幾個月,他就開始會開始長大,慢慢在我的肚子里游泳。漸漸地,他開始會踢你,會鬧騰,會從肚子里蹦出來。」
梁語陶肚子里的胎兒尚未發育成型,根本摸不見任何的動靜。然而,隔著她小腹上溫熱的皮膚,曾亦舟將手附在上頭的時候,仍能感覺到來自生命里,那股血液相連的感覺。
曾亦舟原本堅決不要他的狠心,卻忽然下不去了。
海風微涼,她忍不住往他懷裡湊了湊。低啞啞的聲音,像是在笑:「以前看電視劇里,醫生問產婦的家人保大還是保小,產婦的丈夫選擇保小的時候,我總嫌棄他們殘忍無情。但現在,我卻寧可你保小,也不要保我。我前些天一直在想,未來呀,你一定是個好爸爸。你看,你都這麼盡心盡責地疼了我快小半輩子了,下半輩子換著疼我們的孩子不好嗎?」
「別胡說。」曾亦舟不動聲色地將她的唇掩住,不容許她在說晦氣的話:「現在醫療水平發達,即使留下他,你也還會好好的。」
她推開他的手,溫和地朝他笑:「其實,我昨晚就知道,你跟我爸媽打算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把孩子打掉。只不過,我一點都不怪你。我知道你的一切出發點都是為了我好,我很感動。但即便是感動,我也不能妥協。因為肚子里的孩子,跟我同樣,他也是一條生命。」
梁語陶攀住了他的脖子,在輕柔的海風之中,往他臉上蹭了蹭。
她說:「當是給你一次機會,給我一個機會,也當是給我們的孩子一次機會。這輩子,就陪我下一次賭注好嗎?」
她話音剛落,曾亦舟便感覺到兩人相貼的臉頰上,一陣潮濕的溫熱。
他躊躇片刻,終於在她哽咽的呼吸里,咬牙說出了一個「好」字。
曾亦舟向來不會選擇自己沒把握的事,只是這一次,他想賭一把。
畢竟,梁語陶所想要的,就是他曾亦舟一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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