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次日照例去皇后處請安,眾妃嬪都在,雖沒人說什麼,但蓮真分明感覺到一雙雙眼睛里所包含的羨慕,嫉妒,甚至怨恨的情緒,那些眼神猶如利箭一般,令她渾身不自在,她裝沒看見,恭恭謹謹的問了安,然後退過一旁。
麗妃卻終是按捺不住,冷笑道:「蓮嬪連日侍寢,蒙皇上雨露滋潤,這氣色倒是越發好了。」
蓮真不防她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直白,毫不忌諱的提起床第之事,驚愕之餘,心底又羞又急,那臉紅得猶如要滴出水來。
寧嬪笑道:「別的都罷了,蓮嬪如今蒙皇上恩寵,每日賞賜不絕,怎麼穿著打扮還這樣素凈,也忒小家子氣了點。」
慕緋羽聽她們明槍暗箭都指著蓮真,頓覺快意,嘴角正微微彎起,突然感覺到前方不遠處一雙淡漠的目光有意無意向自己掃過來,不由得心下一凜,忙繃緊面容,低下頭裝喝茶。皇貴妃見她如此,卻是若無其事,等著皇后說話。
皇后皺了眉,神色略顯不悅:「麗妃,你是大家閨秀出身,當著眾姐妹之面,怎地說話如此孟浪?」
麗妃見皇后發話,方住了口,看著蓮真的眼神卻更顯森冷,皇后道:「好了,沒什麼事都散了吧。」
用罷午膳,趙承恩見皇帝心情甚好,趁機道:「皇上,今兒個天氣不錯,您要不要去上苑走走?」
「也好。」
趙承恩便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小太監立即出去準備,皇帝道:「朕只是出去散散,不用太多人跟著。」
「是,奴才明白。」
皇帝既這麼說了,那些侍衛們便不敢緊緊尾隨,抬了便輿的太監們也離得遠遠的。皇帝扶了趙承恩的手,一路行來,但覺金風和煦,秋景宜人,不覺心胸大暢,過了飛仙橋,繞過柳堤,沿著五色石子鋪成的甬路走了一會,皇帝忽然指了指前方的岔路口:「那是往擷芳宮去的吧?」
趙承恩只得道:「是。」
皇帝嘴角含了一絲笑意:「走,咱們去看看蓮嬪去。」
趙承恩不敢多說什麼,只得隨著他往前走,到得那路口,突然道:「皇上,泉州進貢的墨菊開得正好,您可要先去金香亭看看?」
「是么?昨日朕去給太妃請安,她宮裡那幾盆墨菊倒是開得好。」皇帝來了點興緻,笑道:「既如此,朕便去賞玩一番吧。」
說畢將踏出去的腳收回來,轉到另一條路上,行得片刻,一陣陣馥郁清香便撲入鼻中,沁人心脾,遠遠望去,那稱之為「墨雲」的菊花開得正盛,碩大的花朵紅中帶黑,黑中透紫,在周遭色彩斑斕的秋菊的襯托下,顯得凝重而不失華貴,煞是喜人,金色的亭畔,儼然已形成了一片繽紛的花海。
皇帝臉有喜色,走近前來俯身細看,正欲說話,一陣銀鈴般的少女嬌笑卻從亭內傳出來,跟著隱隱便聽到說話之聲,他不由得一怔:「誰在那裡?」
趙承恩上前一步,厲聲斥道:「聖駕在此,誰在此地大聲喧嘩!」
話猶未了,便見紅影一閃,一個少女帶著一個丫鬟從亭中走出來,誠惶誠恐的在皇帝面前跪下:「嬪妾不知皇上在此,衝撞了聖駕,請皇上恕罪。」
聲音卻如黃鸝初鳴,清脆婉轉,皇帝饒有興趣的打量她,只見面前的女子面若桃花,眉似新月,十分美艷動人,不由笑道:「這紅色你穿著倒也好看。」
慕緋羽心下喜悅,臉龐卻帶了羞意:「謝皇上誇獎。」
皇帝隨手從旁邊摘下一朵金色菊花,親手替她簪在鬢邊,然後伸手拉起了她:「既然碰見了,不妨留下來陪朕賞花罷。」
將用晚膳時,小介子請了橫波出來,悄悄在她耳邊道:「姑姑,今兒晚上皇上翻了玫貴人的牌子,咱們不用準備了。」橫波點點頭,轉身回房,又婉轉告訴蓮真:「今晚皇上召了玫貴人侍寢。」
蓮真倒似是鬆了口氣:「很好,皇上早該召幸緋羽了。」
「我看玫貴人盼這一天也盼了許久了。」橫波笑道:「小主雖身為姐妹,替玫貴人高興,可是說真的,奴婢在宮裡呆這麼多年,看到的都是一個個為爭寵斗得你死我活的,像小主這麼心胸寬廣的,倒真是少見呢。」
蓮真神情有一絲的恍惚,語氣淡淡的:「皇上畢竟不是一個人的皇上,誰又能獨佔呢?」
橫波抿唇而笑:「這樣也好,我看這些天小主也疲乏得緊了。」蓮真面上微微一紅,便不再說話。
晚上御膳房送來的是椒末羊肉,松籽丸子燉白菜,熘鮮蘑等菜色,小廚房又另做了木樨糕子湯,蓮真的胃口倒似比往常好些,進了半碗香米飯,又吃了一塊紫米糕。一時用膳畢,小宮女宜雪和宜晴端了茶和水進來,蓮真漱了口,凈了手,方接過寶貞遞過的一蓋碗茶,微笑道:「今天的菜不錯,你們就著這些就在這裡吃了罷,省得折騰了。」
寶貞和橫波答應:「是。」
蓮真又指了指那盤幾乎未動的燕窩鍋燒鴨絲:「這個送給珠蕊去吃。」
橫波見她放下茶盞起身,忙道:「小主要去哪兒?」
「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你們只管吃你們的。」
橫波道:「這怎麼行?」說畢便要放下碗。蓮真忙笑著攔住:「我在這裡,你們都不敢坐著吃飯的,我只在近處走走,你儘管放心。」
外面月色明朗,柔光似水銀般泄了一地,蓮真心情極好,可是回頭看看那縮頭縮腦,鬼鬼祟祟的小介子時,又有些無奈,她美眸一轉,便往那花木更深,綠蔭更濃處走去。
上苑佔地極廣,其間精巧假山堆疊,潺潺流水環繞,亭台樓閣星羅棋布,千萬條彩石路縱橫交錯,在奇花異木掩映之下更覺曲折幽深,有如迷宮一般,蓮真身影只轉了幾轉,小介子便再也找她不著,一時急得滿頭大汗,四處張望。
蓮真回頭看了看,已無人跟著,唇邊露出一絲調皮的笑意,腳步輕快,踏著一地的銀光往前走,但覺空氣中暗香浮動,周圍的花草樹木如被籠罩上了一層薄如煙霧的輕紗,那朦朦朧朧的感覺使人有如履仙境之感,欣喜之下便有些忘形,不知不覺便走得遠了,連自己也不知到了何處,心下正是躊躇,忽聽裊裊悠悠,悠揚婉轉,不知哪裡傳出一縷簫音來。
「咦,誰在吹簫?」
她心下詫異,那腳便由不得自己,不知不覺去尋找那簫聲的源頭,可是那簫音似左似右,忽遠忽近,她從這條路繞到那一條路,極目張望,四處徘徊,始終找尋不著,最後到了太液池畔的一個亭子邊上,簫音突然停了,蓮真微感懊惱,也覺得有些累了,索性走進亭內,倚著欄杆稍作歇息。
四周一片靜謐,碧藍而明凈的夜空中,冰輪如鏡,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皓月,交相輝映,那帶著秋意的涼風一陣陣吹過,水面粼光閃爍,如碎銀般散落耀眼,令人神清氣爽。蓮真感受著這般良夜美景,心下正是欣喜,耳畔簫聲卻又響起,忍不住再次駐足細聽,那簫聲卻是嗚嗚咽咽,如泣如訴,比起之前,凄涼之意大盛,在這般靜謐的夜裡聽來更覺摧心動腸。
蓮真扶著欄杆,不由得合著樂拍,輕聲低吟:「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這套蝶戀花是首悼亡詞,和著凄婉簫音吟至最後一句,蓮真竟然忍不住墮下淚來,那吹簫之人似是悲痛難當,吹至最後無力為繼,就此生生斷了。蓮真呆了好一會兒,一陣清風拂過,才回過神來,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心下愈加奇怪,在這深宮禁苑,誰在發此悲音,她又為了誰心碎欲絕?可是茫然四顧,月光凄清,花影搖動,又哪裡看得見半個人影?
蓮真雖談不上跟吹簫的的人有相同心境,此時一腔思鄉之情卻硬生生被簫音給勾了出來,想起金陵故里,爹娘容顏,傷心愈發不能自抑,她雙手緊抓著欄杆,盯著太液池中那半池殘荷,半晌,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澈的聲音:「你想家了么?」
蓮真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回過身來,只見一個身著月白色宮緞長衫的人臨風而立,衣袂飄飄,恍若月光下的仙子,她怔了一怔,便拜了下去:「嬪妾見過皇貴妃。」
「起來吧。」
蓮真見了她,似有些手足無措,站起來,默默站到一邊,皇貴妃望著遠處幽藍的天空,也不說話,兩人之間靜默了好一會兒,蓮真忍不住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么?」
「嗯。」皇貴妃側過頭,看著眼前那張清靈柔美的稚嫩臉孔:「金陵是個很美的地方吧?」
說到自己家鄉,蓮真又是驕傲,又是傷感,低聲道:「是。」
皇貴妃點點頭:「無怪乎地靈人美。」
蓮真臉龐微微發燙,還沒接話,皇貴妃又道:「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出來,你宮裡的人不尋你么?」
蓮真心想,你不也是一個人出來么,嘴裡卻不敢說出來,答道:「本來只想在住處附近走走的,可是貪戀美景,不留神便走遠了。」
「早些回去吧。」
蓮真正要答話,皇貴妃卻已轉身走了,蓮真獃獃的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瞥見她腰間插著一管晶瑩碧綠的玉簫,在月光下正泛著清冷的光芒,忍不住上前一步,失聲叫道:「你。。。」
皇貴妃回過頭來,靜靜的看著她,蓮真自覺失禮,紅著臉垂首道:「沒。。。沒什麼,恭送皇貴妃。」
皇貴妃微微頷首,竟自顧自的走了,蓮真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卻仍是怔怔的站在原處,神色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