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章 浪卷金戈(三)
「長伴吹簫別有人.衣輕步步不生塵.」弓未冷待簫聲停罷.縱聲長嘯.道:「閣下內力強盛.所到之處.無孔不入.吹奏出來.五音皆在.四韻俱成.想來是陸島主到了吧.請出來說話.」
「弓……弓先生好生厲害.連南五怪中書絕.畫痴都敗在你手下.只是我小島與你大元向來井水不犯.你興師動眾.前來作甚.」聽這聲音.正是先前簫聲中說話的那人.
這聲音猶如敲鑼.聲音雖下.餘音不止.「作甚……作甚……作甚」之聲裊裊不絕.悠揚清絕.
這一次聲音卻從東南面傳來.眾人循聲看去.只見白影一閃.東邊小島之上一條影子點地而飛.竄天而起.似一條白鶴衝天而起.倏然落在島上排排生著的五峰中最高的一條山峰上面.
這五峰生於東海之中.筆直插入雲霄.最高峰更是說不出的巍峨壯闊.待影子定了下來.才發現是一個白袍客.
日上三竿.海風輕拂.從東面而來的海風拂動著他的白袍.上下翻飛.栩栩如畫中之人.
「好一個『一波三折功』.與『飛鶴如雲』.」弓未冷聽聲音極為熟悉.高聲應和.「八年不見.你的身子愈發清健硬朗了.」
「哈哈哈.」白袍客如泰山般傲立在峰頂.說道:「弓先生乃是武林中的名宿.硬是要給我粗俗淺陋的功夫扣上一頂大帽子.那區區也只好收下了.弓先生.古人有言.君處北海,我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你勞師動眾.前來鄙塞之處.不知意欲何為.常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正則事不成.你快快調轉船頭.回到中原去吧.」
弓未冷冷冷地道:「滄月島上.皆是大宋餘孽.我此番前來.卻是應了我大元皇帝的皇命.前來討伐的.此舉乃是名正言順.」
白袍客冷哼一聲.道:「是么.你哪一隻眼睛眼睛看到了.」
「他們難道不是么.」弓未冷說著朝吳清明懷狂風與幽平處身處的大船一指.
白袍客不置可否.道:「好啊.你若有本事.到我這裡來.」弓未冷朗聲道:「好.」
雙足輪動.腳到處.一葉扁舟飛落海中.他生性高傲.不肯在白袍客身前示弱.也不拿船槳.「嘿」的一聲.跳到船上.運起內力划船.在海中翻騰片刻.就已落到五峰之前.
吳清明身子作動.遙聲道:「島主.我來替你教訓這廝.」
白袍客「嘿嘿」一笑.傲然道:「弓未冷雖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人.我卻不怕.」吳清明止住身子.道:「是.」
弓未冷快步走到離他最近的那座山峰前.猛吸一口氣.拔地而起.一手在山峰的峭壁之上擊打.一邊借力往上疾竄.海風從身下湧起.捲動了他的鬚髮.也吹起了他灰色的錦袍.
白袍客凝立不動.直待他來到對面.才將雙目一抬.輕聲喝彩:「好功夫.」
弓未冷與他對望一眼.卻是吃了一驚.這白袍客臉上坑坑窪窪.令人看上一眼.便欲嘔吐.
「縱然你戴著面具便有如何.你我自小一同長大.便是再過個十年八年.三五十年.我仍舊認得你的聲音.」弓未冷劍眉上翹.道:「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前朝丞相.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二哥吶二哥.你比大哥還窩囊.」
白袍客身子一震.往臉上一抹.揭開面具.登時露出一張清逸俊朗的臉孔來.
他這一張精緻的面孔.若是放到三十年前.必定是一個俊俏的美男子.只是此刻.他卻已被歲月相欺.風霜打磨.他眉頭緊蹙.已沒有當日神採的什一.
白袍客冷冷地道:「大宋雖亡.卻不曾投降.三弟.我想以話來激我.我卻不上你的當.不錯.男子漢頂天立地.有什麼不可以示人的.」
弓未冷星目大放精光.凝神戒備.笑道:「是啊.陸島主.我的好二哥.江湖人稱『痴是陸經綸』.為何會畏畏縮縮地求生.二哥啊.人人都說你死在了崖門之中.我卻偏偏不信.我的二哥武功獨步天下.無人能及.縱然千軍萬馬.能耐你何.皇天不負有心人.今日終究叫小弟見到了你.」
「哈哈.」陸島主哈哈大笑.聲音直衝雲霄.「你口上誇讚.心裡卻是在罵我.為什麼我還沒死.是么.前些日子.聽說大哥也敗在你的手下.你難道忘記了當日誓約.」
弓未冷道:「沒有.我聽說大哥還活在世上.七年以來.我南走北闖.只想與他再見一面.可惜大哥似乎故意避開我.我北上南下.都沒曾見到他的面目.」
弓未冷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道:「唉.這年以來.我不辭艱辛……」
陸島主打斷了他的話.道:「風餐露宿.跋山涉水是么.然後你在玉蝶樓中約戰後生小輩.以此來逼大哥出來.你害了他的性命.這些話語.你不用說了.我一句也不會聽的.你如今已是蒙古高官.咱們已不復舊日兄弟情義.」
弓未冷道:「二哥.大哥確實與我打鬥過.可后來兩人都受了重傷.他捱著重傷離開.我也無可奈何.」
陸島主頭也不回.道:「反正我是不信.」強自克制住心中的憤恨之氣.又道:「我叫陸負簫.已不是你二哥.」
弓未冷心底一沉.道:「負簫負簫.趙氏江山已去.你想興復這個『肖』.卻未免有些困難了吧.」
陸負簫道:「你聰慧達人.知道我這個名字的來由.很是不錯.你走吧.今日你已與吳清明和懷狂風二位兄弟動過手了.真力損耗.我不想在拳腳之上佔了你的便宜.這滄月島雖是我蝸居之地.島嶼卻是眾多.如若你識趣.連夜回到大都去吧;若明日你的大軍未退.咱們便兵戈之上分個勝負.我盼望這一日.已足足等了七年了.」
弓未冷笑道:「你大仁大義.倒是君子之風十足.一丁點兒也沒有改變.」
陸負簫不再理他話語.縱聲道:「幽先生.退兵吧.」話未落.身形一閃.已到山峰之下.
弓未冷心中大懼:「我只料到他憂心國事.功夫定然落下.沒想到又進境了.」另一面卻在想:「他是讀書人.書生意氣.迂腐過人.卻不足為慮.」想到這裡.心中大為暢快.回到船上.命令忻都將船退後五里.尋一處寬闊的島嶼紮寨.按兵不動.
他既然看到了陸島主的真面目.確信不疑.一面修書北回大都.上告三王爺鐵穆耳.
幽平等人聽了島主吩咐.又見蒙古人退了大軍.下令大船開撥回島.陸秋煙道:「魚大哥.你陪我去見我爹爹吧.」魚幸心裡「咯噔」一下.心下懼意湧起.半晌才道:「好吧.」
八隻船上的軍隊一一退入島嶼之中.吳清明、懷狂風與幽平卻留在島前.等待島主到來.不一時.陸負簫來到了峰前.說道:「蒙古人此次興師動眾.必定不肯善罷甘休.咱們也到島上去.好好尋思對策為是.千萬不可讓蒙古韃子有機可乘.」眾人盡皆躬身應允.
方才陸負簫與弓未冷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又相去甚遠.饒是南五怪武功高深莫測.也難以聽聞二人說的是些什麼.
吳清明眼光四掃.道:「秋煙姑娘這會子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陸負簫一震:「秋煙回來啦.」他方才下島之時.一心只在蒙古人的船上.其他的卻沒仔細打量.是故沒有察覺.
心思未落.忽聽得身後一人道:「爹爹.我在這裡.」陸負簫聽得分明.正是愛女陸秋煙的聲音.
他順著聲音看去.只見不遠處兩人並肩走了過來.左邊那人.顏如春花.正是陸秋煙.身邊的是個與陸秋煙年紀相仿.眉目如畫的少年.
陸負簫看她身旁少年一眼.驀地心中一沉.隨即搖頭.心裡道:「不可能.天底下之人何止千千萬萬.容貌相似.那也沒什麼.」心中稍稍定了.
陸秋煙父女兩人久別重逢.自然有一堆說不完的話.陸負簫一直板著一張臉.可一見到陸秋煙.恍若不是一人.眉開眼笑起來.說話間眾人已轉過小島.魚幸極目望去.只見水島環生.或高或矮.或廣或窄.星羅棋布.數不勝數.再看幾眼.只覺眼花迷亂.當真是個得天獨厚的好去處.索性不看了.
忽聽得前方傳來潺潺山泉的聲音.魚幸抬頭望去.只見一股涓涓細流.從不遠處的高峰處流將下來.擊打在山石之上.匯聚成渠.又流入海中.陸秋煙低聲道:「魚大哥.這叫『落石澗』.過了這裡.才算真正進入滄月島.」
陸負簫這才回頭問道:「秋煙.他是你的朋友.」
陸秋煙道:「是啊.爹爹.對了.真金太子便是死在他手下的.文逸文公子也是他救的.」
陸負簫心頭一震.走上一步.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道:「不錯.很好.」霍地收回手掌.說道:「你是大哥的弟子.」
魚幸吃了一驚.問道:「你是二師叔.大宋的左丞相.」這才看見他面目蒼老.滿頭銀絲.腰間插著一支雪白的玉簫.
陸負簫痴痴發獃.半晌才道:「陸秀夫三字.從大宋滅亡那一日起.已不復存在.八年之時日已過.不提也罷.」說罷長長嘆了一口氣.雙目中儘是失望沮喪之神色.
「你叫什麼名字.」陸負簫呆了半晌.忽然問道.
「爹爹.他叫魚幸.魚兒的魚.幸福的幸.」陸秋煙搶著說道.
「魚幸.」陸負簫心裡反覆念著這個名字.絞盡腦汁.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