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章 潑墨且從梅花香(三)

一六章 潑墨且從梅花香(三)

三人沿西邊走了半柱香時刻,轉過了五六道彎,來到一座酒樓下。

唐虞川一凜:「不知這裡人來這裡干甚?莫不成是見他們的師父?」心中悸怖襲來,但想齊師妹落入這三人手中,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她出來,此刻只得順其自然,心中登時舒坦。

但見那酒樓四周生著數十株梅花,花瓣純白無暇,瓣葉重疊,乃是大都名梅玉蝶。

東風微微一送,一陣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令人不覺神清氣爽。

那酒樓上高高懸挂著一塊招牌,上書「玉蝶樓」三個鎏金大字,只是時候長了,褪去了顏色,歪歪斜斜,破敗不堪。

兩側兩棵大柱子矗立,右邊寫的是「霽雪好風光,恰是相逢時節。酒量不禁頻勸,便醉倒人側。」

左邊寫的是「嚴城更漏夜厭厭,應有斷腸客。莫問落梅三弄,喜一枝曾折。」下首寫著「江陵樵子題」五個字。

柱子上寫的是前朝詞人曾純甫的《好事近》,卻不知那「江陵樵子」是何許人。書法自成一家,雖看似殊無筆法,無拘無束,但久經風霜,店家仍未易新,顯然絕不是庸人所為。

那大師兄當先上了樓梯,走向樓中,一行五人揀張桌子坐下,並不叫酒飯,一瞧便知是在此樓中有要事。

此刻街上行人全無,那酒樓中也是少有客人,只是東首坐了一位素服打扮的女子,旁邊桌子上拱著背睡了一個醉漢,正扯著呼嚕。

黑衣女子見有人來,抬眼望了望,陡一看到齊倩,忙轉過身去。那大師兄等人只道是尋常酒客,卻未曾細細注意。

唐虞川與眾人坐的那張桌子靠窗,梅樹枝葉繁茂,從窗子中伸入幾枝進來。

黃昏已至,北風呼呼而來,直吹的窗棱撲撲作響。唐虞川臨著斗篷深深吸了幾口氣,心中頗為定了。

就在此刻,雪地中沙沙的聲音傳來。初時尚不大能聽聞,隻字未過時間,那聲音已然近了數丈。

唐虞川心中凜然:「這人來的好快!」那大師兄等人驀然聽到有人來,齊齊張目往窗外看去,突然臉色都極是沉重,站起身來,雙手垂立。

唐虞川一怔,也跟著垂首而立。那黑衣女子聽得有人前來,也是豎耳細聞。臉上神色凝重。

只一站好,樓梯上「磕磕磕」的一陣聲響,有人輕踏上樓來。

樓板砰砰砰地三下震動,隨即那大師兄等人叫道:「弟子叩迎太師父仙駕,祝太師父萬壽無疆!」一齊跪了下去,頭也不敢抬起。唐虞川依樣做了。

只聽一個冗長的聲音幽幽飄在耳膜旁,驟然頓住:「你們來干做么?來礙手礙腳?」發聲之人想必是來者。

那大師兄等人顫顫抖抖,說道:「褔延師弟給……給人捉了去啦,師父抓住了這小姑娘,吩咐弟子帶來,聽憑太師父發落。還有就是,前天我和萬師弟,白師弟隨同師父一起把太師父要的六缸墨汁送了過來……」

唐虞川暗道:「原來這人是他們師父的師父。他們要將師妹交給這人?」

那人卻不領他送墨之情,道:「沒用的東西,叫人捉去了,還有臉在這說出口。」語音暗含憤怒。大師兄等人顫顫抖抖,不敢出聲。

那聲音又道:「不快快滾起來,趴在地上等著給人踢屁股么?」那大師兄等人說了聲:「多謝太師父體恤,徒孫們慰感惶恐。」才站起身來,拉著齊倩戰戰兢兢退到酒樓西面,緣牆而立。

東首那黑衣女郎望向窗外,似乎漠不關心,實是自那人上來之時,樓中情況,已盡收眼底。

來者是個老者,乃是從一頂轎上落腳。之前遠處聲音一致,毫無雜沓,卻是十二個轎夫抬著,健步如飛,腳步同一之故。

唐虞川不敢放眼察看,還誤認為來者只是一人。

但見那轎子高長皆達一丈,外以絲質紅綢裹著,氣勢恢宏。十二個轎夫高大威猛,身子筆直,毅然挺立在風雪之中,眼睛也不眨上一下。

老者約莫六十來歲年紀,劍眉橫在兩隻大眼之上,兩邊太陽穴深深凹了進去,滿頭白髮飄飄,如南極仙翁一般人物,只不過滿臉戾氣,免不得煞了風景。

他身穿一件錦織長衫,腳踩紫金長筒靴子,穿著俱是華貴。

他如風雲一般踱下轎子,上樓之時,頭和雙肩各頂兩口大缸,奇怪的是,頭上那兩口大缸離他頭頂一直有兩寸距離。

待的到了樓上,六口大缸平平飛落在地,齊齊橫擺成一排,樓板微微一震,也不見他如何作動,使的赫然是「隔空移物」的功夫。

六口缸中黑黝黝的,隱隱透著松脂之味,乃是六缸墨水。

黑衣女郎正遲疑間,但見眼前一花,窗外不遠處冰凍的一條小河之上,兩條人影一前一後,一閃之間,倏而落近了數十丈。

那人影越來越近,卻沒曾聽到任何聲音。

當先一人白髯及胸,手中拄著一根龍頭拐杖,一縱一躍,從那窗子中穿梭而入,看似老態龍鍾,動作卻捷若迅雷。

尚未落地,後面那人秀髮飄飄,也落在樓板上,竟然是個五十來歲的女子,只不過她面上皮包骨頭,身材瘦得便如同一根竹竿。

那華服老者劍眉一挺,正待要發話,當先竄進來那人霹靂火般說道:「我兄妹七人打賭賭得輸了,喝這幾缸墨水便是,還說什麼?」

手中拐杖支出,龍頭在那一排大缸的左邊兩個缸身上輕輕一旋,便似龍頭之上裝了吸瓷器物,兩隻大缸經他拐杖一引,自地上斜飛向他來。

黑衣少女心道:「是了,聽他口氣,他兄妹七人是和這劍眉老者打賭。他輕身功夫如此厲害,怎麼也服輸了?」

見那用拐杖的老頭功夫高明,不禁心下喟然,暗道:「這老頭武功極高,脾氣也倒直爽。」

缸到中途,分做兩路,一隻飛向龍頭拐杖的老者,一隻飛向那瘦骨嶙峋的女子。

兩人抱住缸身,正要灌入口中,那劍眉老者突然道:「慢著!老夫所備這六缸脂墨,乃是從洛陽雪齋先生翰林學士舊府中搬來,遠道艱辛,賽女俠和秋姑娘是女流之輩,便共飲一缸就是。」

那黑衣女子暗道:「賽女俠?秋姑娘?莫非……」卻不再往下想去,仔細聆聽。

那竹竿似的女子正是華服老者口中的「賽女俠」,聽他說自己為「女流之輩」,原也無咎,但卻不禁勃然變色:「女流之輩便又怎地?」

再次舉缸,待要以口飲墨,突然窗外徑直飛來一物,鐺地一下擊在賽女俠抱著的那隻大缸之上,賽女俠只覺缸身一震,細看窗外飛來之物,卻是一瓣梅蕊。

接著樓梯上腳步微微響起,探出一人頭腦來。但見那人頭戴方巾,二十五六歲模樣,手中握著一隻竹笛。

他拾級而上,向賽女俠二人走來,邊走邊說道:「女流之輩嘛,絕不可和男子漢大丈夫相提並論,出爾反爾,也是常事。什麼打賭言語,口頭說說也就罷了,哪能當真?」

走至賽女俠身盼,頓住腳步,嘿嘿笑道:「放眼天下,余某隻聽說過賭酒,賭茶,賭書的,卻沒聽說過有什麼賭墨的?」

唐虞川立在牆頭,手心熱汗汨汨流出,身體顫抖不已,他就算忘記天下人的聲音,也未能忘卻此人聲音,因為在他心中,「余青」二字,縱然是江河之激流,也洗刷之不去。

劍眉老者眉毛一豎,說道:「如此說來,七位是要自毀賭約,出爾反爾了?」

白髯老者龍頭拐杖在樓板上一頓,說道:「六弟,你三姐這缸,你來代飲。淮陰七秀腳底功夫輸了,卻不能輸人!」

后一句不惟否決了那劍眉老者之辭,暗中亦且教導了余青。黑衣少女聽到「淮陰七秀」,「腳底功夫」八個字時,妙目溜溜轉動,這七人雖是有助與她,她卻是從未見過七人,亦不知真假,立耳細聞。

心下思索:「腳底功夫?是了,他們比的是輕功。」

華服老者神色一聳,昂然道:「好呀,請便。」余青急道:「二哥,三姐,萬萬不可!」白髯老者問道:「怎麼?」

余青道:「酒茶喝得,這墨水須飲不得。他日傳講出去,我幾人臉面何處擱去?」劍眉老者一笑,道:「好啊,存心耍賴了?不過也好,我與諸大俠等作賭之時,餘六俠未在身邊,如若推辭不認,倒也不算抵賴。」

此話一語雙關,言下之意便是:其一,淮陰七秀中,諸大俠須做不得余青的主,言下是他七人面和心不和;

其二,淮陰七秀出爾反爾,不過是浪得虛名之輩,不守信約之徒。

使龍頭拐杖的老者左手托住缸底,臉上驀然變色,拐杖在樓板上一頓,喝道:「六弟,輸便輸了,多言何益?」

余青道:「二哥,古往今來,哪有打賭輸了喝墨水的?這還不叫人笑掉大牙?」

龍頭拐杖老者道:「六弟,古往今來以喝墨水為賭約的是沒有,但你自幼飽讀詩書,自然知曉推誠崇信之人比比皆是,如若推而避之,淮陰七秀今日就要威名掃地,贏了光彩,輸了只怪技不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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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煙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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