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章 潑墨且從梅花香(四)
他聲音剛落下,樓下一人切口答道:「好一個技不如人哪!」
余青聽了聲音,臉上喜色突溢,叫道:「四哥!」來人正是南劍飛。
他兩步踱上酒樓,身後跟著兩人:
一個是個女子,看似二十三四歲左右,尖尖臉蛋,面勝白雪,五官清秀,左邊眼角生了一顆黑痣,與樓中黑衣女子,貌美難分,卻多了幾分嬈韻,背上背著一柄短槍,一看便知是量身訂做;
另一個弓背脫腰,滿臉黃瘦,奇醜無比,與餘人相比,可謂雞立鶴群。臉上稚氣未脫,身形孱弱,恐也不過雙十年華。腰中插了一把斧頭,黃澄澄的,竟是以黃金鑄造,與他駝背身材搭配,極為不當。
余青又叫道:「五姐。七弟也來啦。」那女子與駝子同時應了一聲,聲音略顯稚嫩。
黑衣女郎心中詫異:「五姐?這女子分明比他小上好幾歲,他卻叫人家五姐?」
華服老者劍眉顫了一下,說道:「好啊,一股腦兒都快來全了,只是不知諸大俠何時才到?」
那駝子低聲道:「大哥走在前頭,想必早就到了。」華服老者掄目一掃,酒樓之上,除了他一群徒孫和齊倩之外之外,只有兩個尋常酒客,餘下便是自己和淮陰七秀中的六秀,哪裡有什麼「諸大俠」的影子?
看到這裡,「呵呵」一笑:「諸大俠人稱『八臂千面』,想不到是遁土而來的?」六人聽他玷辱大哥,都厲聲道:「你說什麼?」
華服老者悠然道:「要不此刻怎麼還不見蹤影?」
那竹竿似的三姐乃是不讓鬚眉之人,七秀之中,她頗有心智,此刻見得大哥尚未到來,說道:「大哥從沒來過這『玉蝶樓』,恐是先行到了,錯了行頭。」
心中卻焦急萬分,忖道:「怎地大哥卻未到來,莫非這老賊暗中使詐,叫人半道阻撓?定是如此。」
想到此節,岔開口道:「四弟五妹,六弟七弟,這位是當朝蒙古真金太子的授業師父,數十年前是中原叱詫風雲的人物。叫作弓未冷。有個蒙古名字叫作楞特。我兄妹七人,居在江蘇淮陰,弓先生之名,是久仰的了。」
「楞」指楞嚴經,泛指教派經文。「特」在蒙文之中,乃是統類之意。
蒙古人深信迷信,昔日成吉思汗在位之時,便對道家的長生之術苦苦追求。成吉思汗的近臣耶律楚材對佛教極為信服。
蒙古族人還信奉回教,尤其回人阿合馬在元任要職,大肆傳播回教,族人更是深信不疑。弓未冷武功冠絕蒙古,對道佛也是頗有鑽研,兼之是太子真金的師父,蒙人對他竟是奉若天神,是以稱他為「楞特大師」。
淮陰七秀實是有見地之人,弓未冷三字塵封已久,雖是已知情,仍不免心中砰然。
三十年前,武林中便有言:「俠義尚天地,痴是陸經綸。寧逢公孫虞,不遇弓未冷」。后兩句意思再淺顯明白不過,說的是當時江湖之中兩個舉足輕重之人:公孫虞和弓未冷。
他二人本是同門師兄弟,情深意重,逾於嫡親。但後來不知出了什麼緣由,兩人竟然反目成仇。
自那以後,公孫虞和弓未冷都遠走江湖,七年之中,銷聲匿跡,杳無音訊,卻不知是何原因,弓未冷大違人心,做到了元朝太子府中授業師父。
弓未冷麵目一喜,說道:「難得六位還惦得老夫名頭呢。『八臂千面』諸赫林,『鐵杖無生』何少陵,『冷麵觀音』賽雪盈,『玉簫子』南劍飛,『綉針玉狐』秋狐,『洛笛書生』余青,『千錘手』曲凌,前朝之時,也已名煊江河了。」
黑衣少女邊倒了一盞酒,心下暗暗記住弓未冷和七秀姓名。
心道:「果然是他們七位!」聽弓未冷抬擂七秀,心中不免好笑:「前朝?那至少也是六七年前的事啊?別的也暫且不提,單是這個千錘手曲凌曲老七,六七年前,也不過十來歲年紀,如何名揚江河?這老頭吹噓捧人,本事倒有一樁。就不知與七位相比,功夫如何?」
只聽余青道:「我兄妹七人名頭,與楞特大師相比,猶如星星之於月亮,一暗一明,如何勞得掛懷?」
他不言「弓未冷」三字,卻說「楞特大師」,明擺不齒於弓未冷的行徑。但弓未冷久居大都,朝夕之間,人人都稱他為楞特師父,時日一長,也就覺得順耳了。
此刻聽余青叫他楞特大師,明知譏諷,不怒反喜,洋洋說道:「餘六俠誇讚了。」
余青冷笑一聲,話風陡然一厲,道:「只是楞特大師想要揚名稱雄,首擇我七人,未免太過於看中了吧。」
弓未冷走到身旁的一張椅子坐下,淡淡地道:「餘六俠說笑了。老夫既未針鋒淮陰七秀,七位也不是首選之人。」
冷麵觀音賽雪盈插口道:「弓先生數年前既已隱遁江湖,在蒙古也已是名財兩得,如何人心不足,揚言要踏平中原武林?」
其時大宋江山淪陷已有數載,但忽必烈最為瞧低漢人,又為樹立威信,每幾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大開殺戒,下令屠城,是以漢人對蒙古人恨之入骨,河山雖敗,卻未曾對元人統治點頭肯予。就連之前呂顧黃三人上梧桐嶺時,那兩個黑衣漢子也稱作是「大宋男兒」。
弓未冷眸子中精光一閃,道:「尊師在世之時,老夫與他有些交情,所以今日來看看後生小輩!」
六人一聽「尊師」二字,神色大變。何少陵道:「在世之時,這麼說,家世確實已經過世了?」
弓未冷斜眼看了看他,突然發笑:「淮陰七秀枉自為人之徒,竟然連自己師父生死都不知道。哈哈!」
何少陵眉目一沉,便要發怒,但念及此事光頭師父,便強自忍住,顏色稍為緩和道:「楞特大師若是知道一二消息,煩請告知,我兄妹七人感激不盡!」
弓未冷道:「尊師十二年前,就死在嶗山了,各位都不知道么?老夫每次念及,都要傷懷好一陣子呢。」幾人想他哪有這麼好心,但自從十四年前師父隱匿江湖,此後毫無音訊,想來多半是真的。當即啞口無言,黯然神傷。
在幾人之中,他們師父教授武功的,只有六人,而「千錘手」曲凌的功夫,全部是餘下六人所授。
忽聽弓未冷道:「中原武林,已不復當日風采,放眼天下,為非作歹之徒輩出,弓某並非是要踏平武林,而是作為武林中一份子,要懲治懲治中原武林中的敗類。」
鐵杖無生何少陵悄無聲息地將手中大缸置在地上,冷冷笑道:「好冠冕堂皇的話語哪。弓先生說是我中原武林敗類層出,不知有哪些敗類,比得上弓先生為非作歹?」
他自稱「我中原武林」,並非說「中原武林」,顯已不將弓未冷算作中原武林之人。
弓未冷道:「敗類嘛,比比皆是:有『梁上君子』南川尋……」不知怎麼,他一提及「南川尋」三字之時,聲音略微顫抖。
「崖山大戰之時,就是……他夜入元軍大營,在帳中潛伏多時,直待丑時伯顏元帥就寢,盜了……盜了元帥衣褲,否則,怎還會容張世傑等人入海?」
余青插嘴道:「哈,弓先生恁地沒見識么?『俠義一劍』南川尋南老前輩乃是光明磊落之人,我淮陰七秀也打心裡敬佩得很,你說他老人家是梁上君子,那這江湖武林之人,都是梁下小人了。」
弓未冷說不過他,輒不去理會,續道:「尚有表裡不一的柳蒼梧柳大俠……」唐虞川聽他提及師父,前面加上了「表裡不一」,不由得好生憤恚,手臂上青筋暴起,卻又奈何不得,唯有強自鎮定,剋制自己。
但聽他續道:「……他自稱英雄了得,江湖俠義,只可惜背後做的,也是齷齪的勾當。十三天前,便是他躬自到我府中,遞投書信拜謁,說是邀我南下,共商大事……」
唐虞川心中念道:「這老頭兒胡說八道,臘月初七,師父是在盧龍會友。」
「……當時我五個徒孫中,便有三個在旁側侍茶。布脫,你且說說,是也不是?」
唐虞川忡怔片刻,只覺寒氣陣陣逼襲而來,驀然醒悟,不迭嚅囁:「是……是……」
何少陵「嘿嘿」笑道:「諸如柳蒼梧此等敗類,自當殺得,不過南前輩他老人家的舉動乃是抵禦蠻夷,固我山河,如何稱得敗類?弓先生賊喊捉賊,莫不是是非顛倒,黑白不辨?」他語聲凌厲,卻竟猶如鬼哭狼嚎。
弓未冷凝然坐在椅子之上,打了個哈哈道:「成王敗寇,古來有之。什麼叫做固我河山,什麼又可稱為蠻夷?常言道是風水輪流轉,漢人做得皇帝,蒙古人便不能統治江山么?想前朝之時,南踞大理,西有西夏,北有女真。果如七位所說,那吐蕃,突厥,卻又怎能夠圈土衛國,統治山河許多年?江湖傳聞淮陰七秀著實是有見地之人,老夫看來,也不過……嘿嘿,嘿嘿。」乾笑了兩聲,面露不屑之色,不再繼續。
何少陵面上木然,卻不發怒,輕言道:「蠻夷向來愚鈍得很,詩書不通,毫無禮節。前車可鑒,後來也如此,弓先生但妨看瞧,從古由今,有那類異族,能夠鞏固基業,屹於不倒之林?弓先生放著好好的漢人不做,卻甘願向蠻夷俯首稱讚,想也如那蒙人一般吧。人道是寧做賴人,不為良畜,沒料到弓先生是反其道而行之,哈哈,哈哈!」
弓未冷臉色突變,身下椅子咔擦震了一下。
余青搖頭擺尾,故弄玄虛,道:「二哥此言不妥。你既然說弓先生乃是蠻夷異類,詩書不通,何必跟他文縐縐的呢?畜牲有犬馬牛、羊彘雞,不知你要說的是那一類?何不與他直截了當,一言分明呢?不妥,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