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千闕宮門 深牆壘壘
進京中的這些日子裡,宮裡遣來了一個禮教嬤嬤,主要就是教導季子棠宮中的禮儀,聽說當今皇上是個極其看中規矩的人,季子棠心想,但凡能去採選的,哪家敢送個沒規沒矩的啊,她心有怨氣,倒也不至於牽連嬤嬤,眼下,送走了禮教嬤嬤,季子棠終於可以歇一口氣。
除去每天學習規矩的時間外,她每日只待在樓閣上,閑來書畫,或者弄些文墨,時間過的倒也還算快一些,這樣一來也還能疏解她心中的怨結。
入了十月,紛紛揚揚的雪花飄然而落,如同夏日綿綿不絕的柳絮,總能讓人莫名的生出一種錯覺來,難辨春夏秋冬。
屋頂的瓦片被雪花滿滿的覆蓋著,季子棠以前從來沒見過白雪皚皚的景緻,在臨城,四季如春,花不凋謝,樹不枯萎,河不幹涸。
放眼望去,置身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彷彿天上的雪珠子砸在身上都會顯得格外的生疼,然而,對於這場大雪,季子棠竟如獲至寶般的珍惜。眼前的這份純白,想必在日後的時間裡再也不能輕易的看到,即便可以,也不會如初見時的凈澈和動人。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此刻,她已準備好任人宰割。
福和禍,也不過一線之牽。
外面零星的小雪依然在飄落,檀梔將閣內厚重的捲簾放下,側著腦袋瞧門外的雪景,一個人自語道:「昨兒還好端端的,今兒怎麼說變就變了呢!」風雲莫測也是時有的事情,不知人心會不會這麼的善變。
檀梔走到火爐前又添了一把新碳:「小姐,這雪估計得下到夜裡呢,若是太冷,不如就去樓下歇著吧」季子棠身披錦衣靠在床邊的梨花圓柱上,手中握著的詩卷,眼眸單是落在了那句:「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之上,應著窗外面景兒色,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小姐!」檀梔喚了多聲,才將她從思緒中拉出來:「怎麼了?」。
檀梔拿出兩件衣裳擺在季子棠面前:「小姐,明日入宮,您想穿哪件?」季子棠指著那件雲雁暗紋錦衣,道:「就這件吧,外搭軟毛披衣,配一對白玉耳墜」這種打扮既不失了身份,也不過於招搖惹人話柄。
「小姐頭回兒入宮,怎麼不穿的艷點?」人心都是冷的,打扮的在嬌嫩,也抵不住冬日裡的寒氣。
她喚檀梔到身前,拉著她的手,說:「找到好人家就去吧,別跟我耗著了,以後沒出路的」她才不是貪圖身外之物的人,季子棠拿她當親姐妹一樣對待,季家有恩於她,她誓死都會與季家同存亡:「小姐去哪,奴婢就跟著去」。
「我是要入宮的人,踏過那扇門,也許一輩子都是那兒的人了,你跟著我,到頭來只有宮牆深鎖,難道以後你不想嫁人了?」一個人的蔻年,不分高低貴賤,即便檀梔只是個小丫鬟,她也該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那「回」型天空下囚禁的不該是她的歸宿。
要說檀梔,雖不能成為大戶人家的掌房妻子,也不甘心讓她做別人的小妾,至少還是該找個平常人家,下一世,如果可以選擇,季子棠也甘願從此過點簡單的日子,比如男耕地,女織布,齊樂熠熠的一家三口,每次想到這個畫面就心生暖意,這樣到老也不至於孤獨殆盡。
「撲通」一聲檀梔跪在地上:「小姐,我哪兒都不去」。
檀梔的父母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天花,一族三十多條人命一夜之間都去了陰曹地府,家中唯有她僥倖逃過此劫,上天憐憫她,讓她能夠在街邊乞討時遇見季文修。當時,小女孩兩眼巴巴的望著,眉眼中透著一絲秀麗,季文修也是看怪可憐她,就隨手扔了一些碎銀子給她,不料,小女孩一臉義正言辭的說道:「我不要你的錢!」。
季文修樂呵呵的盯著小女孩,饒有興趣的問:「那你要什麼?」。
「我只要一口吃的」小女孩說完,將銀子放還到季文修手中,耷拉著腦袋擠進人群中。
別看小女孩當時只有七八歲的模樣,可說起話來卻小大人模樣十足,季文修立即決定帶她回府,小廝穿過街巷拉住小女孩的手腕:「我家老爺請你入府吃飯」這頓飯,是她有生以來吃過最飽的一餐,幾個饅頭和碗清粥雖然清淡乏味,但不知怎麼的,她卻越吃越香,心滿意足的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跪在季文修身邊接二連三的扣著響頭:「謝謝大老爺!」。
「起來吧,孩子,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從那時起,她就決定了,生不知何來,死後於季家。
「哎呀,你快起來!」季子棠伸出手去扶她,只覺得鼻頭一酸,畢竟往後的日子裡,還能有一個人願意對她不離不棄。
次日一早,馬車出府,繞過幾條街,終是趕到了皇宮,錦鴻門前規矩的排列著各式各樣送良家子採選的馬車,季子棠下車擠進人群中,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相望,只是一眼!不遠處的那抹白,竟是如此的寂靜。
閉門聲響似是劃破了天際般,也不知為何她的心在這一瞬間竟是四分五裂的,跟在人海般的採選隊伍中,走馬觀花的東張西望皇宮裡的每一個角落。
「採選」在官文上也稱為選良家子,其目的是為聖上挑選御妻,綿延皇室血脈。選中的人將會成為內廷主子,按內廷儀制:皇后居中宮景陽宮,永巷兩端是東西各三宮,下有皇貴妃、貴妃一人;妃位以「賢惠淑德」為貴;此外九嬪分為:貴嬪、嬪及婕妤、寶林、美人、才人、御女、采女。初入宮闈待選的女子稱為「良家子」,侍奉主子的稱為「宮女」,正常情況下,宮女們年滿二十五歲被放出宮,此外有三品官階的視為「內廷女官」。
採選的步驟繁多,一般要先到椒房殿驗身,女史檢查的十分仔細,容貌嬌好,身材勻稱是基本要求。其次不容半點瑕疵,即便皮膚上長了一顆小黑痣,都會被無情的淘汰。身體一絲不掛的裸露著,被女史瞧來瞧去,多少還是有些難為情。
當然,採選對年齡也是有規定的,即十四歲以上,十七歲以下,如果是皇上下旨禮聘者,年齡也可放寬到十三歲。
幾輪檢查下來,便是入寶華殿面聖,能到這關的女子,除了樣貌出眾,家族勢力也不得小覷。
一行八人緊挨著站成一排,細長得點名聲音由內殿傳出來:「高昌許氏」、「淄陽崔氏」、「隴安李氏」女子們聽到名字皆是盈盈而前。
直至內侍喊道:「臨城季氏」時,季子棠不卑不亢的走上前向上座人屈膝行禮:「小女季氏參見皇上、懿妃娘娘,並請金安」撩裙、屈膝、動作利落的跪在殿中央。
殿中的柱子、牆壁刻滿了祥雲圖案,隱約可見威龍騰於其間,地上鋪著的是灰青色的大理石,絲絲寒意直逼雙膝,明黃色的帘布隨風拂動著,殿上坐著的正是聖君江罹訣,他聖容威嚴,只能不經意的偷瞄幾眼,隔著珠簾並不能看的很清楚。坐於其右的是懿妃文氏,眼下六宮之中,就屬她位分最高,只見她套著護甲的雙手放於身前,溫柔而明媚地笑著,時不時低首與皇上私語,端莊而典雅。
珠簾那頭毫無聲響,隔了許久,才聽見一個極為穩重之音響起:「你就是榮嬪的妹妹季氏?」。
「回皇上的話,正是小女」偌大的寶華殿聲音回蕩在其中,迴音撞擊著她的內心,她故意將頭埋得很低。
然而江罹訣似乎對她很有意思:「抬起頭來,給朕瞧瞧」季子棠微微將臉抬高些許,圓圓的臉,彎刀似的雙眼,她的容貌在內廷之中著實太過普通,想必能讓人記得的,唯有那說話間隱約可視的一對酒窩,倒是十分嬌羞可愛。
還沒等懿妃開口,只聽皇上淡淡的說道:「留牌」原本興緻極佳,誰知瞧見季子棠平平的容貌之後,滿心的失落感。
的確,像季子棠這樣容貌的女子在後宮中隨手一大把,而江罹訣想要的是那種初見之歡,異於常人的女子,就像她姐姐榮嬪那樣,擁有一張嬌艷玫瑰般的容貌,妖嬈大方的盛開,而性格最好是滿身棘刺,大抵上相處久了,也不會突然心生厭煩。
採選中留牌即是落選,良家子可返回本家自由婚嫁,就算如此她們也是不容易嫁出去的,連今聖上都入不了眼的人,常人百姓又怎會順心接納。皇上一語而落,如逢大赦一般強忍著心中的喜悅,終於不用在這舉手投足都需要極為小心的地方過餘生了,她是該多麼的慶幸。
季子棠起身一拜,緩緩退出大殿。
懿妃偷瞄了皇上幾眼,心中有團團的疑問,忍不住張口問道:「皇上不喜歡季家妹妹嗎?」。
「季家有榮嬪入宮已然足夠了,又何須再葬送她妹妹的幸福?」皇上是真的不想枉送季子棠的幸福還是別有深意?皇上本就生性多疑,他雖極為寵愛榮嬪,但好歹也忌憚季氏一族,只怕來日它族日益壯大,會染起不必要的事端,這樣說來,懿妃倒也放下了心,至少能說明一點,中宮之主到底花落誰家還不足以妄下判斷。
從寶華殿出來,天色已漸晚,西邊的雲霞露出了一抹絢紅,幾行高雁南飛掠過天際,季子棠隨著人群的隊伍出宮,此刻的她,不喜,亦不悲,只因,往後的日子,命運依舊由不得她自己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