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李威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望了過來,然後連連搖頭道:「殿下說笑了,我李家,我李家是名門望族,豈能隨意就開宗祠讓人進門,更何況還是這麼個來歷不明的人。」看他的表情,若不是宮留玉還在這裡,他只怕要勃然大怒,再命人拿人了。
杜薇於李家簡直是個擺脫不掉的噩夢,如今宮留玉竟想讓她當李家人,這讓他如何同意?
杜薇聽的也是心裡顫了幾下,轉頭看向神態自若的宮留玉,難怪他這些日子這般從容,原來是心裡早有了謀算,李家如今雖然敗落,但好歹也是百年名門,他們家嫡出姑娘給殿下做皇子妃,也算是堪堪能配的上了。
杜薇的身世不能見人,若是找其他世家,若是保不齊還要惹出□□煩來,雖然李家雖和杜薇不合,但卻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認了她之後更加得死守這個秘密,反正宮留玉只要把她的身份抬起來,又不是真想和李家聯姻,李家情不情願都無妨。
宮留玉轉了轉筒戒,微微笑道:「來歷不明?她的來歷你們李家還不清楚嗎?」
不認杜薇,沒準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若是認了,那一旦被人發現,這罪名便坐實了。李威的冷汗涔涔而下,當即裝傻道:「殿下說的什麼話?這女子是你身邊的人,跟我李家有何關係?便是你想為她抬身份,大可不必來尋上我李家。」他咬著牙,勉強抬起頭和宮留玉對視:「我李家好歹也是名門宿族,豈能讓這麼個賤奴出身的人歸宗?」他一拱手道:「李某百年之後還是要見諸位列祖列宗的,殿下的要求恕李某無能為力。」
宮留玉面色沉了幾分,不過對這個答案也算是早有所料,便不慌不忙地轉了話題:「令郎不幸逝於倭寇之手,想必李國公應當是悲痛萬分。」
李威心裡一跳,忙應道:「多謝殿下垂詢,他為國捐軀,也算是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我看不見的吧。」宮留玉展開檀香扇子扇了扇,底下的水晶墜子晃蕩出細碎的聲響,晃的李威頭暈目眩,他輕輕笑道:「國公給他報了個戰死,還向上頭請了封賞,可我把前些日子南方這邊的調兵記錄查了查,發現這些日子並無兵丁調動,便是有也不在宣城這邊,既然無戰事,令公子打的是哪門子仗?難道偏他一個人獨自上陣不成?」
李威身子一僵,過了半晌才勉強開口:「犬子,犬子是...不慎被殺....」
宮留玉唔了聲,微微笑道:「我不過是隨口一問,大人不必緊張。」他長嘆一口氣:「我奉皇上之命來調查江南匪患之事,如今看來牽連甚廣,皇上又授予我先斬後奏之權,重任在肩,疑心也難免多了些。」他一轉頭道:「不過那些蛇蟲鼠蟻自認為做的不留痕迹,其實也經不起細細探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李威勉強應是,宮留玉卻突然起身道:「既然國公執意不允,那我也不好逼迫,不過有些事兒孰輕孰重,國公心裡也該掂量清楚。」
他帶著杜薇走的飄然瀟洒,李威僵著身子坐在太師椅上汗如雨下。
方才當著他的面李琦有好些話不便細問,如今滿面驚色地轉頭問道:「爹,殿下說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二弟之死和匪患有關不成?」她是水晶心肝之人,轉眼就猜出了當中的聯繫。
李威突然恨恨地摔了一個茶盞,也不理她的問話,咬著牙根怒道:「他竟敢,竟敢這般威脅我,逼我認下那個賤奴!好歹我也是一品國公,便是他是殿下,也不能如此不把我放在眼裡!」
李琦見他這般,便知道宮留玉說的事兒怕是真的了,她心裡一驚,還是強壓著不安低聲道:「爹爹息怒。」
李威估摸著人走遠了,這才放開聲音咒罵了幾句,李琦微蹙了眉,等他氣稍稍出了些才低聲道:「爹爹請聽女兒一言。」
李威知道她素來沉穩多智,所以對她十分倚重,聞言稍稍斂了怒氣:「琦兒快說。」
李琦低聲道:「其實女兒覺得...殿下提出這事兒並無不可。」她見李威臉露怒色,忙補充道:「當年之事爹爹為何如此擔心?皆因著怕被人知道告發了李家,可爹爹有沒有想過,這事兒對堂妹...杜薇也是要命的大事兒,您覺得她會輕易讓人知曉嗎?說句不太恰當的,咱們家和她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有著同樣的大忌諱,本來是可以綁一塊的,何必非要你死我活?」
李威沉吟不語,李琦繼續道:「就算不說她,咱們說殿下那邊,看今日情形,殿下怕是也知道當年的事兒了,他難道不知這事兒的嚴重,為何不向皇上道明原委,還日日把她留在身邊,甚至還不惜為了她來威逼您?他這般千辛萬苦地給杜薇抬身份,總不會只給她一個妾室的身份吧?」她眼底帶了些感嘆:「只怕杜薇堂妹是有大福氣呢,您這般跟她過不去,便是跟殿下過不去,何苦結下這麼個仇家?」
她見李威神色若有所動,再接再厲道:「再說皇上這邊,如今大皇子新喪,儲位空懸,江南這般要處,皇上卻獨獨派了他來,這不是器重是什麼?若是殿下日後能登了大寶,杜薇堂妹的正室之位是跑不了的,到時候咱們李家豈不是風光煊赫,誰還敢提那些積年舊事?」她抬手奉了一杯茶,恭敬又堅決道:「您不能老是念著舊事,有些事兒也該有個盡處了,依女兒看,這次便是絕好的機會,若是能解決了,咱們家日後也是一片坦途。」
若是杜薇在這裡,定要她這番話擊節讚歎一番,條理分明又頗有遠見,處處合情合理,竟連皇上的心思都能揣摩到一二,堪為女中諸葛了。
李威聽的若有所思,不過這麼多年的恨意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他沉吟了片刻,疲憊地嘆口氣:「為父再想想,你先下去吧。」李琦點了點頭,正要退下,就聽李威突然道:「你姑母...她不是要見嗎,她在郊外青山寺里,你去準備著吧。」
李琦心裡一喜,心知這事兒已經有門了,便按耐住欣喜,對著他行了一禮,轉身出門準備了。
......
杜薇和宮留玉剛進了宅子,就聽門外有人來報,說是李家大小姐趕來了,杜薇稍有詫異,宮留玉卻若有所思,命人把她迎了進來。
李琦進來之後倒也沒有多做寒暄,直截了當地道出了來意,杜薇自然欣喜,宮留玉這時候體諒她的心情,便握了她的手:「現在時候不到,許多事兒沒有安排妥當,等到時候我陪你去。」
杜薇低聲應了,轉身跟李琦上了馬車,一路行到了郊外,明明是多年期盼,等站在寺門前卻生出絲遲疑來,站在門口猶疑不前,對著身後的李琦低聲問道:「娘她...這些年過的可好?」
李琦倒有些理解她這種近鄉情怯的心思,點頭道:「你在的時候我已是出了門子,但姑母我卻著實照管了一陣子,姑母她心思有些重,身子倒還硬朗。」
杜薇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抬步進了寺門。她沿著南方的游廊拐到了一處幽幽的齋舍,淡淡的檀香味道漫了出來,一溜細風從門縫中鑽了進去,將門縫開的敞開,木魚敲擊的聲音漏了出來。
她探頭去看,就見一個穿著素藍緇衣的身影坐在那裡,她眼底一酸,抬手遮眼道:「娘...」
李氏身子一僵,這一聲在夢裡千迴百轉,卻讓她遲遲不敢回頭,杜薇有些焦急,上前一步又低低叫了一聲,李氏這才回過頭來,盯著她喃喃道:「囡囡?」
杜薇握住她的手,嘴唇顫了幾下,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李氏急切地重複一遍:「囡囡?」
杜薇用力點點頭:「娘,是我,我回來了。」
李氏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你怎麼回來了?是杜家也搬到宣城來了?可是杜家待你不好?」她說著忽又流淚道:「定是這樣了,娘這些年孑然一身,能送去的銀兩物件不多,杜家想必也看顧不到。」
杜薇心裡大恨,李氏這些年消息閉塞,杜家便瞞著她的消息,仍舊讓她偷偷地送銀兩財物過去,她現在真是恨殺人的心都有了。
李氏又想到什麼一般,急急地搡她:「你快走,你舅父要你的命呢,這地不可多待。」說著就拉著她往外走了幾步,嘴裡喃喃道:「這寺里都是我當初陪嫁的下人,想來不會多嘴,你連夜離開,千萬不能讓他知曉。」
杜薇反拉住她,有幾分哭笑不得:「娘,我沒事...我來是李國公默許了的。」她攙著她慢慢坐下,把這些年的經歷一點一點都跟她道了出來,儘管她把好些事兒都輕描淡寫,但這麼多年這麼多事兒依舊講到了入夜。
李氏仍像小時候一樣把她攬在懷裡,聽了那段過往兩人都是良久無語她深嘆一口氣:「沒想到杜家二房竟是這等無德之輩,是娘看走眼了。」
杜薇靜靜地道:「杜老太爺還是好的,只是他常卧病在床,也無力看顧我。」
李氏笑了笑,撫摸她的鬢髮,眼眶微濕,面色卻一點點凝了下來:「囡囡如今也有人疼了,那便好那便好...」她低了頭,眉宇間恢復了沉穩和淡然:「囡囡,你以後也不要來見我了。」
杜薇心裡一驚,抬頭問道:「娘在說什麼呢?」
李氏面容卻帶了些淡然:「多年兄妹,你舅舅這個人我再清楚不過,他為人貪婪,持身不正,你舅母也是愚笨糊塗之人,兩人都不是有才有德之人,偏還一心想著往上爬。你借著李家的名頭嫁給九殿下也就罷了,以後若是九殿下真登了大寶,他日後定然拿捏我來要挾你,到時候你幫是不幫?」
杜薇急道:「娘這是什麼話?我是要接您出去的,怎麼會還留您在李家受苦?」
李氏摸了摸她的臉,動作溫柔,聲口卻冷了下來:「你入了李家宗祠,便是李家人了,我到時候不過只是你的姑母,你憑什麼將我接出李家奉養,你舅父舅母才是你真正該孝順的人,你若是這般做了,難免旁的人不會起別的心思,我便是你最大的拖累,萬一再被人留心探查當年之事,你又該如何自處?」
李氏輕聲道:「我的兒,便是殿下對你有情義,可再深的情義經得起幾次磋磨?若是李家人無休止地用我來脅迫你,賣官鬻爵,逼著你做這做那,你安知殿下不會嫌了你?」
杜薇心底漫出些焦躁來:「娘想得也太簡單了些,難道我跟您劃清界限,但到底母女連心,李家人便不會用您來脅迫我了?
李氏溫柔地看她一眼:「等你入了宗祠,娘便自請回西北老家看守家廟,從此再不理會外事,你放心,西北那裡有幾位族中頗有威望的耆老,有他們看著,你舅父不敢再亂來。」
杜薇喉頭一哽:「西北那般苦寒之地,您何必這麼作踐自己?」
李氏道:「有我在一日,你的日子便一日過不穩當,現下你還不覺得如何,但到時候嫁給殿下,還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她忍住心酸背過身去:「我的兒,快去吧,不能讓為娘擋了你的道兒,你日後還有大好的前程,娘給不了你什麼,但也絕不能礙著你!」
......
一間寬敞的廳堂里,幽幽的茶香溢了出來,李琦手捧著清茶,滿面無奈地道:「堂妹,並非我不幫你,只是姑母已經說了再不見你,姑母她性子執拗,我一時也勸不通啊。」
杜薇皺著眉:「這都過去八天了,都說母女連心,娘怎麼就這般狠得下心呢?」
李琦嘆息道:「正是因為母女連心,這才不捨得你受半點委屈,以後你入了李家宗祠,再把姑母接走奉養,萬一讓有心人探查到些什麼可怎麼辦?」
有些話她不方便說,其實在她看來,李氏從此獨居西北,再不在人前露面,這事兒才有可能捂嚴實了,而且她爹娘的性子她再了解不過,手裡握著這麼大個籌謀,豈有不威脅利用的道理?到時候杜薇還得費心和他們周旋,倒不如自己先搬去西北,把他們的念頭斷了。
她說著又勸慰道:「說句妄言,以後等九殿下得了大前程,那時候你再把姑母接出來也不遲,如今殿下也不容易,你忍心因為一點點錯漏疏忽讓他跟著受牽連嗎?」
杜薇頭次這般為難,皺著眉沉吟不語,忽然嘆了聲道:「可我...我只想多見見她,這也不成嗎?」
李琦苦笑一下,勸慰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剛走到院外,就見有個家人急匆匆地跑進來,對著李琦壓低聲音道:「大姑奶奶,咱們老爺不知為何在府里發了一大通脾氣,您去瞧瞧吧。」
李琦眉頭一皺,如今眼看著杜薇入李府宗祠就要成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她可不想半途再出什麼紕漏,回府之後一刻沒停地去尋李威。
李威此時坐在太師椅上,手邊是一封京里送來的書信,他滿面頹喪地靠在椅子上,忽然又張開了眼,露出泛紅的雙目來。
李琦見了這一幕心裡也是一驚,上前幾步急問道:「爹爹怎麼了?」
李威沒說話,只是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李琦顧不上其他,先是給他撫胸順氣,然後低頭瞄了眼那書信,一看之下竟怔住了,滿面錯愕道:「爹...」
李威勉強吸了口氣,才斷斷續續地道:「六殿下從京里來的書信,不光說了咱們要讓杜薇進宗祠的事兒,還說,還說...」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還問我是故態復萌,又想勾結奸臣,圖謀不軌?」
最後這句問的才是重點,李琦不由得面色大變,顫聲道:「堂妹的身份,六殿下知道了?」
李威咬著牙點了點頭:「六殿下還在信里脅迫我...要我趁九殿下在宣城的機會,取了他的性命...就算不能要他的命,也要做些手腳,讓他這次辦砸了差事狼狽回京。」
李琦猛地起身道:「爹,您可不能應下啊!九殿下又不是那等軟柿子,咱們憑什麼拿捏?六殿下這是讓咱們去死啊!」她又一轉身道:「不行,我要去告訴堂妹。」
李威猛地揚聲道:「站住!」他站起來走了兩步,雙目赤紅著,眼底連一絲清醒的神氣兒也瞧不見:「都是她們,都是那兩個禍害!我當初就不該一時心軟,在母親面前發誓留她一命!」
他猙獰著神色踹翻了桌子:「若不是她們,我又怎會呆在江南不得志?若不是她們,我也不必日日提心弔膽?」他一抬眼看到皺眉擔憂望著她的李琦,上前幾步,一揚手給了她一耳光,怒道:「若不是你,我又怎會答應九殿下如此荒唐的提議,如今被六殿下拿捏住把柄,咱們李家抄家滅門之禍就在眼前!」
李琦生受了一耳光,卻一滴淚未留,滿面堅決道:「爹,咱們在朝堂行走,最忌諱搖擺不定,現在還是告訴九殿下,讓他來拿主意,他定然...!」
「夠了!」李威咬著牙根道:「我現在最後悔之事,就是留下那兩個禍害的命,又聽了你的唆使,答應讓那賤.人入宗祠!」
李琦深知自家父親絕非有遠見之人,而且性子平時優柔寡斷,一旦受了激便不顧後果——就像是這次派親生兒子去尋倭寇。她已經聽了不對來了,尖聲道:「爹,你可不能胡來啊!」
李威不理會她,高聲道:「來人啊,把大小姐關起來,沒我的允許,她的人不得進出,違者當場杖斃!」
李琦滿面不甘地被人硬帶了下去,李威在原地喘著粗氣:「讓她們死,讓她們死,這樣我李家便沒得把柄,誰也動不得我了!」
......
杜薇坐了馬車一路行至郊外,她這些日子一直都不間斷地去青雲寺,每日至少呆上一個時辰,直到聽到李夫人放出不見的信兒,她才失望離去。
她下了馬車進了寺廟,在後院的齋舍里歇著,有幾個尼姑見她天天來,日日來,心裡也是動容,便單掌施禮,上前勸慰道:「杜施主,李夫人已經鐵了心不見你了,你又何必如此執著,倒不如退一步各自安好。」
杜薇苦笑著還禮:「到底是骨肉血親,我如何割捨的下?師太莫要再勸了。」
那尼姑也是搖頭道:「你們都是心中存了痴念的,何苦這麼折騰?」說著又嘆道:「不過你去看看也好,李夫人近來心緒不加,往日李琦施主來還能幫著開解一二,可如今她也有兩日沒來了。」
杜薇心裡一跳,忍不住皺了皺眉,正要開口細問,就見東院那邊起了衝天的濃煙,有人尖聲道:「不好了,東院起火了!」
杜薇臉色大變,猛地站起身就沖了出去,她急匆匆地往東院跑,只問到越來越重的煙火味,李氏就在東院居住,她想到李氏,心裡萬分驚駭,也顧不得其他便直衝了過去。
正巧有人提了水桶來救火,她一把拿過來,把自己淋了個濕透,從花壇里掬出泥土抹在身上,又扯下一塊衣擺,用濕布蒙住口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就進了火場。
東院八成是這場大火的起源地,這裡的火勢甚濃,尤其是滾滾的濃煙熏得人簡直睜不開眼,她俯下身子飛速走著,身上像是要被燒著一般的疼。
她眯著被熏出眼淚的眼睛,勉強辨認出正廂房的位置,腳下一拐彎就沖了進去,這時候有一叢火苗從屋裡冒了出來,她勉強閃身避開,抬手捂住眼睛,勉強透過指縫看著這間面目全非的屋子,裡面的東西擺設不多,萬幸沒有人在。
杜薇心裡稍稍一松,一轉身正要去禪房裡繼續找,一根被燒著了的樑柱就轟地一聲落了下來,直直地擋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