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詔
李寰確實沒注意衛琰。
她會注意的人,或是與己大有利,或是與己大有害,不在這兩類之間,自然也就懶得看。但於衛琰,不是滋味上頭就又要加上一層滋味:李寰跟衛家有結怨,她近來又時常在皇帝身邊,口無遮攔的,這樣似乎不大妙。
衛琰望著她背影遠去,心中思索著。
衛琰到了皇後宮中,同皇后說起了此事。皇后不大在意的,說:「這女子不過是個妓子,皇上喜歡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算不得什麼。」並不當回事,衛琰無奈,也只得作罷。
唯獨衛珩在一旁,聽了有些奇怪。她大哥並不是愛管這些閑事的人,實在意外會說這個。
衛珩聽著,保留態度,沒說話。
她已經猜到了這個李寰的作用。皇帝有親生的兒子,然而皇甫遺卻最終登基即位,這中間經歷了一次大的政變和宮廷動蕩,上輩子她並不了解其中的具體情況,那時候嫁給奚佑,並不關注朝廷和宮中事,只知道事情的大概,跟臨沂王,跟太子都有關。最後皇甫遺登基。
而臨沂王,李寰和臨沂王可是關係不淺。
倒要看看這人能玩出個什麼花樣來。
衛琰被李寰一句話推薦,做了中書令,這件事不知如何被人傳開,衛琰面子上就有點掛不住了。原本即使無李寰推舉,他也能做得此官,然而就因為李寰說了這句,那意思就有點古怪。好像他是被個女人推舉做了官似的,而且這個女人還是個妓子出身,這種事太損顏面。
然而他也不好分辯什麼。
這日含章殿外,衛琰因為穿了一件袖子過長的大袍,腳下沒留神,上玉階時差點一跟頭栽倒。他也沒注意,就看面前有個身影,身體要倒,就本能的伸手去抓想扶一把。手中抓著一塊緋紅的薄紗裙子,他才意識到是個女子。
李寰看他緊緊抓著自己裙子,模樣頗為狼狽,遂發笑,伸手攙他:「衛郎,何故行此大禮?」
衛琰因為從來沒聽她笑過,所以一時沒有識別出她的聲音。他口中忙道:「失禮失禮。」自知抓到了個女人,嚇的連忙撒手,李寰看他背後是台階,忙拉住他:「小心些啊衛郎。」
衛琰站起來,才看見是李寰。
他心中驚訝,感覺有些古怪,因為李寰一向不大理人的,不知怎麼,突然對他笑,還一口一個衛郎,十分歡欣快樂的模樣,實在莫名。
他匆匆道了謝,急急忙忙離開了。
李寰其實是有點無聊,她雖然平常不苟言笑,那是因為沒碰著什麼值得笑的事情。自從跟了臨沂王,每日跟那個老厭物受活罪,她已經快兩年沒有跟年輕陽剛的男子親近過,不小心和那衛琰撞在一起,因見他動作滑稽發笑,受了點撩撥,便忍不住出言戲了他幾句。不過衛琰似乎被她的言語給嚇到,站起來跑的飛快。
李寰笑向侍女道了句:「衛郎真香啊。」也就沒說什麼,她低頭,看見地上落了一隻綉線的香囊,十分精緻漂亮,遂彎腰撿了起來。
她回身去望衛琰,心說,這東西大概是他袖中掉出來的。香囊的確是芬芳的很。
李寰把侍女留在原地,囑咐道:衛大人待會回來,就說我往那邊去了。
指了方向,她將香囊揣入袖,輕輕往花木繁蔭處去。尋了處山石坐下,她將香囊在手中打量,綉工樸拙,但是針線很細,很認真。
家有賢妻,傳言不假。
衛琰急匆匆的追過來。
他向李寰禮了一禮,要求歸還私物。他見李寰方才那個浪蕩模樣,以為她故意把自己引到這麼僻靜的地方,必定要為難自己一番,哪知李寰出乎意料的,卻又沒為難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將東西還給他:「大人收好。」
這人的行為總是離奇反常,衛琰感覺很古怪,卻也沒說什麼,道了謝就走了。他以為李寰舉止奇怪,應該還有什麼事,哪知李寰什麼事也沒有,沒有多話也沒玩笑也沒攔他。
衛琰離去,李寰獨自坐在石上,又呆了半個時辰,無聊,最後起身也走了。
又有一次,他深夜入宮,到含章殿外,發現李寰正立在丹墀之上,黑暗中一雙眼眸一動不動的注視著他。那目光深沉銳利,彷彿是夜中狩獵的動物,嚇的他胸間亂跳。他當時匆匆忙忙從旁經過,嚇了一激靈,卻也沒有在意,回頭一細想,就感覺十分不舒服。
但也就那一次。
衛琰和李寰的關係,在這偶爾的交接中,並沒有什麼波浪。他和李寰其實就是偶爾打個照面,除了那次丟了香囊的事,幾乎連句話也沒怎麼說,但是就因為李寰在皇帝面前推舉過他一事,還有那次丟了香囊,好像總有關於他和李寰的曖昧關係在流傳。衛琰懷疑自己被算計了,衛琰揣測過這李寰的態度,但是揣測也沒揣測出究竟來,他自然也不會當面去問。
李寰在宮中常住,幾乎日日陪在皇帝身邊。這個冬天,皇帝病情越發嚴重,思及時日無多,便開始留意起了身後事。皇帝病的昏昏沉沉,這日夜裡突然醒來,便悄悄將正在台中當值的衛琰傳喚了去,要擬遺詔。遺詔的內容,無非是由哪個皇子即位,由哪些大臣輔政。這個問題,皇帝也拿不定主意,先前曾同元老大臣,衛劬等人商議過,但結果不盡合皇帝的心意。
皇帝開口之前,又詢問了一下衛琰。
皇后無子,皇帝僅有的兩個兒子,一個是為琅琊王時的妻子所生,琅琊王當了皇帝之後不久,原配妻子便因病而死,後來衛氏為中宮,這個兒子便遭了忌憚,很不受寵,被皇帝遠遠的貶到了封地去,數年不曾至京。后又有一個兒子,是低位的宮妃所生,為皇后所養。
不過出於某種緣故,皇帝一直不肯立太子。
這個問題幾乎沒有什麼可斟酌的餘地,衛琰自然回答,能即位的,只有皇后的養子。輔政大臣,當由衛劬,臨沂王,王朗共同擔當。
皇帝聽了這話,凝然不語。
小皇子才六歲,一個幼兒即位,會是什麼局面可想而知。而三位輔政大臣,只有一個是皇甫家自家人,其他全都是外姓。而且臨沂王雖然德高望重,卻已經七老八十了,還能活幾天呢?臨沂王一死,皇甫家還能有人嗎?
皇帝知道這個遺詔只能這樣立,卻不甘心這樣立。將家族的基業拱手讓人,皇帝不甘心。
最終,皇帝還是立了遺詔,由次子即位,並任衛劬,臨沂王,王朗為輔政大臣,衛琰鬆了一口氣。然而,就在他要請玉璽,並將聖旨帶回台中留存的時候,皇帝卻阻止了。皇帝道:你在偏殿侯著,先不要回台中,容朕再想想。
衛琰心中一咯噔,只得從命等候。
李寰知道皇帝傳了衛琰進宮。皇帝雖然信任她,然而機密要事,卻絕不可能讓她在旁。李寰在自己所居的宮中,太監不斷向她傳遞著含章殿中的消息,衛琰進了殿,過了兩個時辰,又出了殿,然而卻沒有出宮,而是留在了偏殿。
然而皇帝究竟下了什麼遺詔卻不得而知。
李寰十分焦急,若是讓皇帝真的立了次子,又擬了她心中猜測的那份輔政大臣名單,那她這麼久在宮中的努力可就前功盡棄。就臨沂王那老的快入土的樣子,只有被排擠的份。
可是誰能猜到皇帝到底怎麼想的呢?
李寰問太監:「衛琰現在在做什麼?」
太監答:「衛大人沒做什麼,就是侯在殿中。」
李寰腦中思索了片刻,有了定計。
那邊衛琰坐在偏殿,袖中揣著那份已經寫完,卻沒有印璽,同時被皇帝要求,暫時不能到台中留存的聖旨。他心中隱隱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袖中這份聖旨,怕是要成廢紙了。
皇帝遲遲不立遺詔,這不是好事。
他急切的想出宮去,將此事告知父親。然而無奈皇帝沒允許他走,他等的很焦急,皇帝又久久不見有新的旨意下來,過了一會,他問太監,卻聽說皇上又睡過去了。衛琰無奈只得在這裡磨著,同時悄悄叫來個小太監,讓其去皇後宮中一趟,將這件事情告訴皇后。
皇後宮中,皇后和衛珩都沒睡,早已經得到皇帝深夜詔衛琰入宮的消息。衛琰只讓太監傳了他被詔入宮擬詔,后被留在宮中的事,詔書的內容,自然不可能向太監說,因此皇后也不知道皇帝究竟下了什麼詔,急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衛珩看在眼裡,瞬間就明白了一切,她輕輕道:「皇后不必著急,不管皇上下的什麼旨,恐怕都要成廢紙了。」跟太監問得皇上又昏睡過去,下次再醒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向皇后勸道:「這事還下不得結論,還是先讓大哥出宮去吧。」
皇后擔憂道:「皇上到底是個什麼心思。」
衛珩心道,皇帝的心思可好猜的很。無非就是想讓長子即位,對輔政大臣的名單也有想法,然而又猶豫害怕,下不得決心,如此而已。
衛珩對第一輔政大臣是她父親倒是沒有異議,然而對於即位的皇子可就很有想法了。儘管衛家支持皇次子即位,但皇次子若即位,天下太平,可就沒皇甫遺什麼事了。
她要的是她丈夫,皇甫遺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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