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咸德二年的中京城裡一派盛世安好的繁華景象。

伴隨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當朝皇后伍氏為天子誕下了一位小皇子。

這位小皇子的地位可謂矜貴之極。年輕的皇帝不是沒有過皇子,但都夭折了,現下後宮中僅有兩位公主。更何況,這是皇帝登基以來出生的第一個孩子,又是皇后所出,自然非比尋常。

一時間舉朝歡慶。

因著這位小皇子是隨著天降瑞雪而生,群臣進言此乃天佑大趙之吉兆,所以皇帝賜名小皇子單名一個「佑」字,取昊天庇佑之意。又對皇后一族大加厚賞,伍皇后的父親本就是當朝宰相,這樣一來,伍家更是炙手可熱、極盡榮寵,風頭一時無兩。單單每日里進出伍家恭賀送禮之人就能在門房處排起長隊,伍相公也鋪開流水席為這天家外孫的到來而大宴賓客,正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與之相對比的,早些年因為風疾退隱,頤養在家的前任宰相諶老相公府中就顯得門庭冷落許多。

諶老相公近日裡頭風又犯了,已經幾日沒有出房門,歪在床榻上,早已沒有了年輕時殺伐果斷之氣,看上去不過一個衰老的尋常老人。

他床榻前的小桌上散放著幾封拆開的信。雖然說是信,卻沒有抬頭落款,隱約只能看見是用一手漂亮的柳體字寫就的,什麼「火勢兇猛,死傷豈止百數,群情洶湧,知州難辭其咎……」云云。

「益州來的信你怎麼看?」因著尚在病中,諶老相公的話頗有些中氣不足。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劉自明知州之位暫且無虞。」

回話的是在床前垂首而立的一位年輕男子。他的聲音沉靜如水,有一種遠超他年紀的淡定。身形略有些瘦削,二十來歲的樣子,眉清目秀、溫文儒雅,只那一管鼻子挺拔如峰,顯出幾分不同常人的堅毅與英氣。

這是諶老相公最小的兒子,諶一淮。

諶老相公略略點了點頭,「不錯,他命好,遇上皇后產子,伍家聲勢正隆,這個節骨眼上,官家對伍氏下不去手。劉自明背靠伍家這座大山,即使有那麼幾個不識相的言官彈劾,也掀不起大案。」

「可他活不過明年。」

「哦?清晏何出此言?」諶老相公有心想考問下小兒子,故意問道。

「伍氏一門出了一個宰相,一個皇后,嫡出三子皆封公賞爵,朝廷內外親眷門生無數,現下又添了一個皇子外孫,放眼天下,榮寵無人能敵。劉自明庸才耳,若非與伍家攀上親,哪裡能在益州城坐得這般安穩?」

「如你所說,劉自明與伍家攀親,正是給自己貼了一道保命符,又如何會活不過明年?」

「父親,官家繼位兩年了。若之前因著初登大寶朝局不穩,對伍氏多有依仗。但兩年了,足夠官家站穩腳跟。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所謂盛極而衰,伍家到此時已然是到了賞無可賞,封無可封的地步。除了在伍相公身故后謚個「文忠」、「文正」之外還剩什麼?皇子瓜熟蒂落,表面上增加了伍家的分量,但實際上卻加重了官家動手的決心。而伍相公還不知收斂,大肆慶祝。一個挾皇子而重的外戚與權臣,劉自明將寶壓在他們身上,實在太過愚蠢。」

諶老相公讚許的一笑,旋即又有些惋惜的說道,「官家有心要收拾伍家,本來益州這把火正是送上門來的良機。劉自明膽大妄為,幾百人的死傷都還敢賣力掩蓋,只上報死了二十七人,真真是找死。以此為由推波助瀾,順理成章將火引到伍成仁身上,遂了官家的意,也盡了我們諶家的忠。可惜,伍后肚皮爭氣,今冬伍氏可高枕矣。」

「父親勿需可惜,以清晏之愚見,劉自明這蠢材明年仍可做引,為官家清掃時局做祭。」

「你何以覺得這引子不是出在京中,卻仍是自益州始?」

諶一淮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說道,「其一,劉自明經大火一役仍能安好無恙,以此人之庸、貪、蠢,自不會收斂,只會變本加厲。為了討好官家、粉飾-太平、增加政績,兼且自己斂財,恐怕會在賦稅上供上動腦筋。極有可能上奏言蜀地富庶,可增加銅錢上供比例。益州錢事早就紊亂不堪,民不堪其擾,若是再增加銅錢上供比例,定然民怨沸騰,引起大亂。當然,若是此人蠢到想不到在銅錢上供上做文章,我們的人也可以設法令他想起。清晏有把握,此一亂將堪比大火。

其二,蜀中本是天府之國,可因著錢制掣肘,亂象叢生。拿下劉自明,不僅可將禍水引向伍相公,正好也是一個理順益州政事的大好契機。西戎這幾年蠢蠢欲動,雖然不過只是癬疥之疾而無心腹之患,但早晚必有一戰。而川蜀與之相鄰,又沃野千里,糧草豐茂,異時必為後方依仗。若然不穩,如何行事?官家早在伏居東宮時就屬意整肅益州,出手只是遲早之事。由益州始,亦正和官家之意。

其三,劉自明雖則靠了伍相公,但在伍黨中並非核心,由邊緣外圍殺起,伍相公不會拚死護他。可等到局勢發展到伍氏切身相關時,怕早已救之晚矣。父親平日教我下棋,自小目占角起,而非第一子就落在天元上,不正是此理嗎?」

諶老相公聽罷老懷大慰,不禁說道,「清晏,眾子之中,你最肖我,待我百年以後,諶家就靠你了。」

「父親正是老當益壯之時,何必輕言百年?兒子要向您學的地方還太多。」諶一淮幫父親掖了掖被角,輕聲安慰道。

諶老相公這病也並非一天兩天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總不過是拖得一年是一年,能為子孫多籌謀幾分就幾分。

多提這幅病軀亦無益,正事說得差不多了,他有意同小兒子聊些輕鬆的話。

「敏達信中說起益州銅鐵錢黑市裡有個喚作許三的小娘子,亦頗有些意思。益州自古慣出奇女子,先秦的琴氏太傅,漢時的卓氏文君,都非凡品。不知這許氏又是何模樣。」

「不過區區一黑市小角色而已,能否在金杏樓站穩腳跟尚是未知之數。何值父親提起。」

「那你又為何吩咐敏達繼續查探她呢?」諶老相公調笑道。

「此人行事、來歷皆詭奇,異日不定能在益州銅鐵錢黑市上興風作浪,或許還能為我所用,多下一子閑棋並無壞處。」

「清晏,你就不因她僅是一小娘子而好奇嗎?」

「清晏眼中並無男女之別,只有此人能為大事助力與否之分。」

諶老相公搖了搖頭,「你啊,老氣橫秋,自律太過,哪裡像個血氣方剛的男兒。為父似你這般年紀時,亦是窯子里的常客,哪有男兒不好女色的。都怪當年為了你的前程,不讓你尚公主,耽誤了你的婚事。看來是要儘快予你娶妻了。」

諶一淮卻不動容,「這朝局將要大變,此時娶妻難免牽一髮動全身,既不能為伍家所趁,亦不能聯姻結黨,打草驚蛇。還是等局勢大定之後再說吧。兒子房中自有通房丫頭,父親不必擔心。」

這一番話,雖是說的男女之事,卻理智得不帶半分感情,明明說的是自己的終身大事,卻也置身事外般的只為政局考量。

諶老相公聽了一時也不知該為這個兒子驕傲還是擔憂了。

他到底還是在病中,精神不濟,勉力與兒子交談良久,實在已然有些力盡。

諶一淮亦不再多言,又服侍完老父用完湯藥,退出房去。

**

而此時,在大趙帝國的西南腹地益州城中,知州劉自明還沾沾自喜的以為大火的風波已過,自己穩坐官位,天下太平。益州銅鐵錢黑市亦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曉,許三終於獲得了金杏樓大老闆義哥的繼續支持。

她和中京城中的諶一淮一樣,耐心的在等待一個機會,於無聲處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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