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沉澱的暖
事實上,欒亦然這一天的怒意,絕不僅僅只是因為欒傾待在眾人面前刻意為難眉生。
9月,顧眉生懷著孕入獄,欒亦然知道顧鴻華這麼做,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要讓她遠離生死是非。
他除了買通獄中的人員,讓她在裡面的日子過得舒服一些,並沒有更好的法子能夠帶眉生離開那個鬼地方。
也是9月,城北鐵路脫軌,欒亦然為了護住整個欒家,為了查清這件事故的真相,也為了消除眉生心中對欒家人的芥蒂,他在眾人面前消失了數月之久,一直到眉生快要臨盆,欒亦然才終於忍不住回到了她身邊。
回到顧眉生身邊,欒亦然做好了各種準備。
比如,憑顧眉生錙銖必較的個性,她必然要將他莫名消失的事調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又比如,她可能會一連幾個月都不與他說話,疏遠他,冷落他,甚至連心中對他的那份情感可能也會因此而受到影響。
欒亦然都準備好了。重新回到她身邊的時候,他在心裡想: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彌補這個過失;他會將一生全部的情感和溫柔來補償眉生這幾個月的內心磨折和疼痛。
怎料,他極不負責地消失,眉生連一句怪責的話都不曾對他說過。
為了他,她甚至寬容了欒家人曾經的一切所作所為。
除了那一次,她當著欒劍誠和欒傾山的面情緒崩潰之外,眉生在欒家人的面前,總是為了顧及他的顏面而竭力隱忍著所有的情緒。
這就是他的妻子。
這就是他的眉生。
一切柔軟寬容,剋制忍讓,只是因為她愛他。
如此的一個顧眉生,欒亦然怎麼還捨得再讓她因為自己而受委屈?
半分都不行。
1月4日這天,顧眉生離開眉居后回了秋波弄。
紅酥閣里一切如舊,眉生自3號從舊金山回來之後就一直忙於生活瑣事,欒傾待今天這樣一鬧,倒令她能夠暫時停下來好好地休息一下。
前廳里,張小曼問顧鴻華:「眉生突然跑回來,會不會是與欒亦然吵架了?」
顧鴻華倒是不擔心的,他說:「晚上叫上你父母,一家人一起吃個飯吧。」
張小曼點點頭:「好。」
她給張春晉和鄭溫娟打完電話后,又給蘇棠打了電話:「阿棠,晚上有時間來秋波弄吃個晚飯嗎?」
張小曼說完,彷彿擔心他不答應,於是又道:「你順便來看看眉生,她似乎有些心情不大好。」
張小曼搬出了顧眉生,蘇棠還能說什麼?他答:「好的,我下了班就過來。」
賀英慧則讓顧鈺墨叫上了唐家人一起來吃飯。
而這一切,眉生都不知道。她在紅酥閣里舒服地泡了一個澡之後,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下午三點多,顧鈺墨與唐家兩兄妹打完網球一起回了秋波弄。他並不知道顧眉生在家,望著唐胥一頭大汗,於是道:「紅酥閣里什麼都有,你去眉生的房間里洗個澡吧?我讓傭人給你準備一套乾淨的衣服。」
唐胥聞言微怔,他抬頭看了眼紅酥閣二樓緊閉的窗戶,白色雕花窗帘遮住了裡面的一切,他心中忽然微動,竟沒有拒絕。
推門走進去的時候,唐胥已經看到了沙發上被隨手放置的淺青色羊絨外套。壁爐上,放著一把車鑰匙。
通往二樓的樓梯玄關處,掛著顧眉生的一張舊照片。背景是一片青翠看不見盡頭的綿延山脈,她穿著水藍色的學生裝,站在鏡頭中間,笑得宛如山澗清泉一般地沁人心扉。
唐胥收回目光,一步步往二樓的卧室走去。
房門虛掩著,他輕推開,顧眉生聽到門聲很快就驚醒了,眉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身,「唐胥?」
唐胥望著她那張近在咫尺的美麗容顏,笑了笑:「眉生,你怎麼也回秋波弄了?」
顧眉生望著他,道:「你來我的卧室,本來是要做什麼?」
唐胥說:「剛運動完,顧鈺墨以為你不在家,讓我來你這裡沖個涼。」
顧眉生輕輕頷首:「那我先下樓去。」
唐胥連忙道:「不用了,你在這裡,一定會不方便。」
「沒關係。」顧眉生說完,還從衣櫃中找出了一套欒亦然的休閑服:「這一套是我之前給欒亦然買的,他還沒有穿過。你穿吧。」
她說完,起身下了樓。
唐胥望著一室靜寂。這間屋子,哪怕顧眉生已經很久未住過,但四周卻隨處可以看到屬於欒亦然的痕迹。
唐胥哪怕整個人真實地置身其中,卻依然有一種不知從何落腳的感覺。
就像顧眉生的心,他這麼多年也從來都擠不進去。
晚上吃過飯,唐胥突然開口,對顧鴻華說:「顧伯伯,有興趣與我下幾盤棋嗎?」
顧鴻華將他眼中的寂寥看得一清二楚,輕輕頷首:「好,去我的書房吧。」
夜風輕拍著窗欞,唐胥一心專註於棋盤。顧鴻華數次抬眸看他:「你心裡想問什麼?不必有顧慮,問吧。」
唐胥望著滿盤佔盡優勢的黑棋:「您當年不顧一切地將曼姨佔為己有,可曾後悔過?」
顧鴻華搖頭:「沒有。」
「即時她不愛你?」
「是。」
唐胥頷首,「現在曼姨已經離不開你了。或許,情感里,比的就是誰比誰更能執著。」
顧鴻華輕輕挑眉:「唐胥,你要明白。眉生與她母親是不同的;還有,欒亦然與他叔叔也不一樣。」
唐胥心中執念深重:「可我不甘心,我不想就此與眉生錯失。顧伯伯,這種感覺,您應該最清楚。」
顧鴻華微蹙了眉,他說:「不一樣的。」
唐胥倏爾從椅子上站起身:「哪裡不一樣?!」
顧鴻華放下手中棋子,看著唐胥:「小曼當年並不能從欒傾待那裡獲得幸福,我對小曼,一半是出於私心,一半卻是出於憐惜。欒傾待不顧她身懷有孕,棋行險招,害得自己陷入險境。一旦欒家出了問題,張小曼一個年輕女子帶著一個孩子,她要怎麼生活?她該如何面對周遭的目光和非議?」
「我愛她,也的確是憐惜她際遇困頓,所以我願意娶她。」他說:「曾經,我也以為欒亦然會是與他叔叔那樣的人,我也嘗試過將他們兩人拆散,我甚至因為猜忌欒亦然而對眉生肚子里的孩子痛下殺手。」
「欒家與顧家恩怨那麼深,中間隔了兩代人數不清的是是非非,還隔了許多條人命。但是你看,這些年來,唯獨欒亦然從來不曾做過一件傷害眉生的事情。」
「反而是我們這些自詡疼愛眉生的人,如你,如我,卻一直在做著傷害她的事情。」
唐胥聽了顧鴻華的話,心頭一顫。
顧鴻華輕抿了一口熱茶:「城北項目的事,你以為真的能瞞住眉生嗎?」
唐胥面色忽然變得蒼白了起來。
顧鴻華輕嘆了一口氣:「眉生現在變得不一樣了。她身上的銳氣減了許多,但是唐胥,你覺得,眉生的這些變化是因為誰呢?」
唐胥沉默半晌,然後道:「欒亦然。」
顧鴻華頷首:「你看,你心裡其實什麼都明白。千萬別讓自己的*控制了一切。」
*
夜裡,顧鴻華送走了唐胥回到房間,張小曼剛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她朝著顧鴻華笑了笑,道:「你回來的正好,我剛把洗澡水給你放好。」
她說著,又從衣帽間拿了一套全新的睡衣遞給他:「之前那些衣服鞋襪我都替你扔了。」
顧鴻華輕輕揚眉:「為什麼?」
張小曼淡睨了他一眼:「誰知道那裡面還有沒有當年何美琪給你買的衣服。」
顧鴻華微愣,見張小曼轉身要逃,連忙一把握住她的手,戲謔道:「顧太太這是在吃醋?」
張小曼面色輕紅,罵道:「瞎說什麼。」
顧鴻華臉上笑容不知多深,法令紋一點點浮現,昭顯著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有多好。
他凝著張小曼,說:「你要知道,我是個比較挑剔的人。替我置辦衣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張小曼輕哼了一聲,「所以呢?」
顧鴻華從背後輕擁住她,道:「除了我母親和你之外,我從沒穿過其她女人買的衣服。」
張小曼有些詫異,卻沉默沒有說話。她的態度很明顯,顧鴻華這人,一輩子說話都是真假難辨,他又不是沒有騙過她,所以張小曼現在懷疑他,也很正常。
顧鴻華彷彿猜到妻子此刻心中的想法,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張小曼溫聲承諾道:「從今而後,我絕不再騙你。」
張小曼轉身看向他,「真的?」
「真的。」
「那你在獄中受傷,究竟是不是欒傾待找人做的?」
顧鴻華:「不是,是我自己找人打的。」
「你是想要自救,還是想要誣陷欒傾待?」
顧鴻華答:「兩者皆有。」
「你揭穿何美琪死的真相,是為了要贖罪,還是想要置之死地而後生?」
「都有。」
「你介意蘇棠的存在嗎?」
顧鴻華沉默了幾秒,然後道:「介意。」
張小曼望著他:「你會不會設計對付他?」
顧鴻華搖頭:「不會。」
「為什麼?」
「不為什麼。傷了蘇棠,於我而言,得不償失。」
「顧鴻華,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理智?」
他凝著張小曼,「你說呢?」
張小曼的心莫名地狂跳如雷,她轉身,道:「水要涼了,快去洗澡。」
顧鴻華卻牽著她的手不肯放:「今年過年,咱們去拉薩吧。」
張小曼一臉疑問:「你這是旅行上癮了?」
顧鴻華笑,「多年來我一直想像當年那樣,沉下心來,為你再抄上一本古籍或是佛經。只是以前每次過年,你總能想到辦法來氣我,我也就懶得動了。」
張小曼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心中一時感慨,輕聲道:「如果我當年沒有去鴻雲見我母親,也從沒有認識過你,不知道現在會怎樣。」
大約,她的人生坎坷依舊,磨折仍有,但是到了遲暮之年,卻未必會有一個如顧鴻華這樣的男人,在給了她半生疼痛之外,又毫不吝嗇地給了她經年溫暖。
*
這天晚上,欒家的別墅里卻沒有秋波弄的這份溫情。
欒劍誠沒好氣地對欒傾待說:「老二,不是我說你。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還是這樣不知道分輕重呢?今天被你一鬧,亦然這孩子的心徹底地偏向了眉生。」
欒傾待冷哼:「我就是不鬧,他的心也是偏向顧眉生的。」
欒劍誠氣得掄起拐杖就往他的身上砸:「你必須親自登門去給眉生道歉。」
「我不去。」欒傾待說:「再說了,憑顧眉生的個性,我就算去,她也不見得會給我這個面子。」
「那你也得去!」欒傾山在一旁開口道:「你以為,眉生今天一聲不吭地離開,是因為她害怕與你翻臉嗎?」
「欒氏實業現在都在她手裡,咱們欒家的家底都在她手裡攥著。你今天如果不親自登門去給她道歉,難道要讓爸爸一把年紀去顧家看顧鴻華的臉色?」
「我……」欒傾待氣惱地站起身,「算了,為了爸的顏面,我便去向眉生道個歉。」
1月5日一大早,欒傾待就去了秋波弄。
顧眉生正在餐廳里吃早餐,聽管家說欒傾待來了,眼皮都不抬,直接道:「不見。」
自從欒亦然因為鐵路脫軌的事失蹤,顧眉生心中一直憋著一口氣。這麼久以來,她之所以對欒家的人諸多隱忍,除了顧及欒亦然,也是因為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
現在?
現在情理都在她這邊。
欒傾待利用欒晴晴的死借題發揮,欒劍誠冷眼旁觀,不過就是想要讓欒家上下的人看看,她顧眉生再厲害,也終究是欒家的孫媳婦。
這種小兒科的伎倆,她從15歲開始就已經不屑去玩了。
欒劍誠之前想要藉機打壓她沒有成功,如今又想要來修補道歉?
顧眉生垂眸冷哼,那得看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