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分別
笠日,天剛蒙蒙亮,床上之人便已睜了眼。
又是一夜輾轉難眠,窗外微白的天還未來得及掩盡昨夜的星光。高詢坐起身,望著昏暗的床頭兀自怔了半晌,仍是下床束了發,套了衣衫。
許是時辰早,今日外頭卻依舊沒有半點聲響。
她緩緩開了房門,還未出聲,門外那人便直直倒了下來,落在了自己懷中。
她低下頭,懷裡的人雙眸輕闔,長睫微顫,半仰著頭安靜地靠在自己胸前。
……睡著了?
高詢看著那人始終緊攏的眉心,眼底隱約一層陰影,呼吸輕輕淺淺,似也睡地極不安穩。
她緊繃的面龐隨著一顆心不自經軟了下來,片刻后對上那已然睜開的雙眸,面上卻頓地添了幾分戲謔的笑:「才這麼幾日,撐不住了?」
白桑睜開眼站直身子,眼前便恍惚一陣天旋地轉。她凝了凝神,退出面前人的懷抱,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
垂下驀然空冷的雙手,高詢咬了咬牙,扯了她的手臂,冷聲道:「進房睡。」
「我沒事。」
白桑半退一步,卻避開了兩人的碰觸。她蒼白的面龐清冷依舊,仿若昨夜的爭執不過是一場夢。
高詢面上頓地結上了一層冰霜,又是這般,不論自己如何百般羞辱折磨她,面前人始終不為所動。
這冷淡疏遠的模樣,卻每每愈發讓她恨不能及。
「陸白桑,日後你說的話,我不會再聽信半句。」高詢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對上那人未染波瀾的視線,眼底猛地燃起了一團無名火,「你未聽見我說的嗎?我讓你現在進房去睡!」
「你不必心疼我。」白桑偏過臉,聲音掩著几絲顫意,幾乎低不可聞,「高詢,你願如何折磨我,也都是我該受的。」
「哼,你以為我還會心疼你么?」高詢冷笑一聲,譏諷的模樣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只不想還未解了恨,你便先受不住了。」
白桑垂下眸,苦澀地勾了勾唇角。
「一個時辰之後,我在馬車內等你。」
高詢不再理會她,丟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她腳下離去的步子卻禁不住地急躁,似是藉此宣洩心中無處可去的憤懣。一路走至二樓盡頭,瞥見裡頭隱約走動的身影,她抬起手,微頓了頓,仍是敲響了房門。
「咚咚咚。」
「殿下。」
高詢進屋,抬眸對視間,已全然穩了方才紊亂的心緒。
「語嫣,」她望向面前之人,聲音依舊溫潤如常,左右環視屋內一圈,微皺了眉,輕聲問道,「你要做什麼?」
面前人卻似有意躲開了視線。
昨夜葉子涼為自己把了脈后,她已知曉此事必然瞞不下去。如今對著身前之人,宋語嫣一番話哽在喉中,未出了聲,已先紅了眼眶。
「殿下……我不該瞞著你。」她偏了頭,出聲卻是斷斷續續,語不成句,「可是……我想留下他。」
「可我卻不能強求你容下這個孩子。」她搖了搖頭,眼淚隨之撲撲爍爍滴了下來。哽了聲,咬了唇,狠下心道,「殿下,我會帶著他走,不會讓任何人知曉他的存在。」
「走?你要走到哪裡去?」
高詢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縱然自己對這孩子萬般介懷,可她心內卻是清楚,面前之人始終最是無辜。她不該因此所受牽連,自己更不能將對高彥的恨意發泄於她身上。
「天大地大,總有我母子二人容身之所。」宋語嫣垂下眼,目光落於小腹之上,蒙起的水意中漸染上一層柔和之色,「今後他若能平安出世,便也只是個普通百姓,我不會對他提及過往之事,更不會讓他知曉他的身世。」
高詢緊緊抿著唇,不發一言。
這天下,今後必定不會太平。況且宋廉既已見過女兒,恐怕也會再次派人四處追查。如今若是讓她孤身一人離去,自是凶多吉少。
面前人也應當料想過今後伶仃一人的日子該有多難。高詢望著她一如往昔的溫柔眉眼,她未曾想到,那柔弱的身子之下,已做出了這般決然的決定。
「這孩子於你……這般重要嗎?」
她喃喃落了聲,才猛地發覺自己問了如此可笑的一個問題。自己的親身骨肉,又怎會不重要呢?
宋語嫣垂下眼苦笑:「殿下,縱使旁人千錯萬錯,他只是一條無辜的生命。」
高詢嘆了口氣,她無法想象面前之人手無縛雞之力,拖著纖弱的身子,系著兩條命,如何在這幾處盡然陌生之地輾轉奔波。
高詢抬起頭,視線從那始終一絲不苟綰起的髮髻,到她瘦削的肩背,裹在乾淨如一的素裙之下。
「不必走,你留在此處吧。」
她緘默良久,終是沉下聲,低低道,「今日我們便會啟程,若是你執意要與我們分開,那你……便留在此處吧。」
宋語嫣顫了顫肩,微闔了眼。
曾經在燕王府孤影寂然,自己那般企盼能有一個孩子。如今終是了了心愿,又怎能輕易舍了這條生命呢?
終究是造化弄人。
當年父親指婚之時,自己不敢爭取兒女私情。隔著叔嫂之輩,見著她與那人琴瑟和鳴,自己不敢表明心意。如今再相見,卻因著肚裡的孩子,自己也不敢再留於她的身邊。
到這一步,怕也是命有所定。
宋語嫣抬頭,掩了眼中的悲戚,輕輕應了聲。
「好。」
她幾度躊躇,終是又上前一步,慌忙扯住了將要離去那人的衣衫,撞上那並不寬厚的肩背:
「殿下,今後……要照顧好自己。」
高詢深深嘆了一口氣,回過頭半擁住她的身,待已濕了半個肩頭,才恍然發覺面前之人原也這般需要倚靠。她驀然低下了聲,語調帶著几絲顫動:「你也是。」
日出三竿,些許炙熱的日頭已全然籠罩了整個小縣,外頭並不繁華的街道也漸熱鬧了起來。
停在客棧門口的馬車內,卻依舊是一片寂靜。
白桑同車外等候的葉子涼點了頭,上了車,瞧見弟弟正端端正正地靠窗坐著。她稍落下了心,卻又頓時察覺了其他異樣:「宋姐姐……」
「她留在這裡。」
高詢抬了抬眼,語氣輕淡。良久,見面前人半掀著帘子,仍未坐下身,不由微鎖了眉:
「做什麼?」
望著那人始終緊抿的薄唇,白桑暗嘆一口氣,輕道:「我……東西忘記取了。」
高詢對上那清冷水目,深深瞧了一眼。難得未有任何冷嘲熱諷,偏了頭,淡淡道:「那去吧。」
客棧之內,營生漸起,已稍添了幾桌喝酒的三兩之人。櫃檯前站著一位約莫及笄之年的少女,此刻正垂著頭沉心打著算盤。
「小姑娘,這家客棧掌柜是你阿爹嗎?」
少女聞聲抬起頭,眨了眨眼:
「是呀,姐姐,您有什麼吩咐?」
白桑微斂了眼,片刻之後,將一根雪亮剔透的白玉簪子遞到了她手中。
「這是……」
面前的少女登時張大了嘴,想伸出手還回去,卻又有些不舍。她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簪子!
「來,你收下,姐姐拜託你一件事。」白桑抬起眼,微涼的指尖輕輕合上了少女捏著玉簪的掌心,嗓音低緩,「二樓走廊最末的一間房裡,住著另一位姐姐。這幾日她若是出了客棧,你可否幫姐姐跟著她,瞧她去了何處呢?」
「為什麼要跟著?姐姐,你們還要回來找她嗎?」
「是,自然要回來的。」白桑顫了顫眸,沉吟半晌,應聲道,「若是那姐姐遇了什麼事,便麻煩你帶著你阿爹去幫她一把,可好?」
「嗯!我阿爹最是見不得人受欺負了!」
少女揚了揚頭,聽清楚了是要幫人做好事,又能平白得了這般好看的簪子,她心內自是欣喜。
她同面前這好看的姐姐甜甜笑了笑,再一抬眼,又一個錢袋落於自己手中。
「這些銀子,一同交給樓上那位夫人。」
高詢不知何時出現在白桑身後,一落手,將錢袋放下。留下一句話,便帶著怔神的白桑轉身離去。
僅剩客棧內仍瞠目結舌的少女,望著兩人的背影,卻是記下了方才的話,收好錢袋與簪子,怪異地搖了搖頭。
外頭馬車已緩緩走動,沿著些許狹長的街道,映著漸熱的日頭,一路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