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唐遇
日暮之時,街頭來去的人也漸多了起來。外頭的天卻依舊明朗,比起昨日的日落似又遲了幾分。偶有一陣微風拂過,隱約帶著几絲潮意。
再過些日子,怕是又到了江州初夏的雨季了。
一年前,當初王爺與夫人離府之時,也正是夏季。
夏月猶記得那日王爺站在馬車前,眉眼溫柔地攬著懷中的夫人,笑稱幾日之後便會回來。
誰知那一去,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僅短短一年時間,如今眼前的人與物,都已是判若雲泥。
那時晉王弒君入獄的消息已傳遍了天下,江州王府被封,府內一干仆眾兵衛也皆被抓入了牢中。一年前的那場問斬,染滿了血的斷頭台,回想起來仿若還在昨日,仍令人萬分心悸。
好在她們兩個弱女子,皆有幾分姿色,在獄中靠著銀子與官爺暗中幾次通融,才算是放過了一馬。
風頭過去后,她們兩人便在這北街租了一塊地,開了一間小客棧謀生。沒想未曾安穩幾天,戰事又起,元國改朝易主,世道卻是愈發的亂。
自前些日子開始,便時常看見從其他地方拖家帶口逃進城中的饑民。她們雖不知曉別地發生了什麼,卻也總不能看著那些人白白餓死在街頭。兩人盡其所力,隔日便在客棧前發放點吃食,接濟那些找不到生計,吃不上飯的流民。
雖是日子過的不易,可她與秋盈仍能相依至今,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夏月將手裡的這碗粥遞給面前的老伯,直起身子往後看了看。忙活了半日,門前排隊的人總算少了一些。
秋盈也已經上去許久了。
她心裡隱隱有些擔心,放下了勺,對身旁一同幫忙的小廝道:「小九,剩下的便麻煩你了。」
見小九應了聲,吩咐下話,她便提著裙匆匆上了樓。
兩人開的客棧不大,二樓攏共也就九間客房。夏月走到丙字型大小房前,輕輕敲了敲房門,稍貼近了些,瞧不清裡頭的身影。
「進來吧。」
聽到那略微熟悉的聲音,她方才心中的揣測又深了幾分。推開門,一抬頭,果真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
「王爺,夫人!」
「月兒,快進來。」
屋內高詢正坐在圓桌前,白桑垂著臉站在她的身後。一旁的秋盈見狀走上前來牽過門外之人的手,隨後背過身,關上了房門。
「都坐下吧。」
高詢點了點身前的桌子,依舊是和顏悅色的模樣。
夏月聞言不經抬眼看了看她身後的白桑,當初夫人入宮之事她們在江州也有所耳聞,她雖是不清楚這其中都發生了什麼事,可兩人既是好不容易相聚,王爺也平安回來,又為何偏要弄得這副模樣。
要是在先前,王爺哪會捨得夫人這般在房中直直站著。
念及此,她心中頓生了幾分不平。正欲開口,卻被秋盈狠捏了下手心,對上她的目光,只得暫壓下了心裡頭的話。
高詢卻依舊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水,見兩人坐下,偏頭繼續問道:
「如此說來,如今這江州刺史仍是當初燕王上位之時下派下來的婁大人?」
秋盈點點頭,應道:「是的。」
那婁刺史說起來確是可恨,仗著自己上頭是京中吏部的人,上任后與其他大人官官相通,想著法子撈盡了百姓中的油水。
「我聽聞先前宜州刺史已被換了下來,為何這婁大人仍是穩坐刺史之位?」
秋盈搖搖頭,微蹙了眉道:
「這我們卻也不清楚,不過先前皇上徵稅,婁刺史下令多收了不少交與上頭,想必也是藉此討了皇上歡心。」
高詢聞言沉眸不語,夏月見狀不由出聲問道:
「王爺,那你與夫人今後……」
高詢卻擺擺手,打斷了她道:「我高詢如今也不過一介庶民,今後你們也別再叫什麼王爺了。至於她——」
「你們可要多提防著些了。」
高詢微抬了抬眼皮,瞥了眼身後之人,半彎起嘴角,陰冷地笑了起來:
「如今這不安生的日子,可少不得她的功勞呢,呵呵呵……」
未曾見過高詢這般瘮人的模樣,夏月瞪大了眼,看著夫人那苦澀的面龐,直至秋盈拉著她出門,也愣是未說出一句話來。
第二日,午時過後,過了用膳的時辰,客棧內也稍冷清了下來。
夏月見中午蒸的饅頭稍多了些,便喚來了小九,幫著一同分發給門口的婦孺。
一見有吃的,街口的那些饑民也都紛紛聚了上來。小小的客棧門口一時又被圍的水泄不通,好在後來宋語嫣也來一同幫忙,幾人頓時輕鬆了不少。
「啪!」
正在眾人忙碌之時,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響,夏月一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了身旁男子手上,打得那白皙的手背一片通紅:
「把懷中的東西拿出來!」
那男子穿著一身髒兮兮的外袍,面上卻是白白凈凈。模樣生的唇紅齒白,長眉鳳眼,瞧上去失了幾分英氣,反倒帶了些女氣。
他此刻正端著笑臉,一副委屈討好的樣子,頗有點可憐巴巴的姿態:
「好姐姐,可別這般兇巴巴的模樣。」
「誰是你姐姐!可別占我便宜,對著你這種人,我才懶得擺什麼好臉色。」
夏月卻不買他的帳,直接伸出手,狠狠一瞪眼:
「快把懷裡的饅頭交出來!」
「欸,你這不在派發糧食嘛,我為何不能領了!」
男子卻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邊說著,邊摟緊了自己的外袍,抬起腳便要開逃。可無奈周圍這人群頗為擁擠,擠了幾次,哪裡卻都移不開身子。
「若是人人都來領白食,那我這客棧還要不要營生了!」夏月見他還尋著機會溜走,直接抽起一旁的籠蓋便打了下去:
「一次兩次便算了,你一個大男人,你還好意思次次來偷!」
「你這有手有腳的,你怎的就不幹點正事謀生!」
「誒誒,我如今的行當是偷子,這偷東西,可不就是我的正事嘛。」
男子左跳右竄地出了人群擠到了店裡頭,邊抬著手胡亂擋著,邊小心護著懷裡的饅頭,模樣雖是狼狽,嘴上卻也不忘頂了她的話。
這人看上去生的文文弱弱,手腳這麼快,嘴巴倒也是厲害。
高詢被惹了幾分注意,不由出聲問道:
「此人是誰?」
「他是唐大人的遺子。」
秋盈與她一同站在一旁,應聲道。
唐大人?高詢聞言鎖了眉,她原與江州那些官員交往不多,此刻想了半晌,也只隱約有個印象。
唐大人本是上任刺史的從事。唐老爺一生為官清廉,婁刺史上任后懷祿貪勢,北戰之時,江州的百姓一度填不飽肚子。唐老爺見此瞞著刺史大人,將多收的公糧又重新分撥了下來,雖是解了眾人的一時之急。卻是被刺史查清后,革了他的官,還收了唐家的地。
只留下一雙兒女,卻是無家可歸。
別看這唐家少爺弔兒郎當的模樣,聽說當年也是考取功名過了鄉試,事出之後,卻硬是被婁刺史在榜上除了名。
秋盈說著嘆了口氣。
這事在江州已是人盡皆知,百姓們雖是對唐老爺心懷感激,有意接濟唐家兄妹,可也總不能終日這般養著他們。幾次之後,怕是連自己家裡頭都揭不開鍋,也只是有心無力。
高詢聞言點點頭。
原來是唐府的落魄少爺。方才看他的手腳,應當也是學了點功夫。
高詢抬起頭,又看向那邊仍在爭執的二人。
「別別,饅頭,饅頭掉了!哎喲我的姑奶奶喂!」
話落,他一陣哀嚎之聲,蹲下身子小心撿起了地上的饅頭:
「你打我便算了,怎的還糟蹋糧食呢!」
夏月聞言更是氣不過,正欲上前狠狠踹他一腳,卻被後頭攔住了身。
「月兒。」
唐遇抬起頭,聽見那溫柔的聲音,立馬眉開眼笑,迎了上去:
「哎喲,阿秋姑娘,你可算來了,我看也就你能治的了你這兇巴巴的妹妹。」
「唐公子,」秋盈嘆了口氣,牽了身旁之人的手,道:「有位公子想請你去趟後院,有事相談。」
「哪位公子啊?叫我去我唐遇便要去嗎?」
唐遇揚了揚頭,似有所指地往不遠處的蒸籠瞥了一眼。
夏月聞言咬了咬牙,重新拿了個饅頭塞到他手中,惡狠狠地道:「給你,下次別再讓我看見!」
「嘿嘿嘿,多謝大善人施捨。」接了饅頭,面前人立馬滿面笑容,「那我便勉強給那公子個面子,去見見她。」
話落,在那夏月下手之前,他便一抬腳,先逃到了後院。
「唐公子。」
後院里,一個瘦削的身影正筆直挺立。唐遇聞聲走近瞧了瞧,看到了一張極其普通的臉,上下打量了一番,咧了咧嘴角:
「欸?你這人倒是奇怪。方才你也在客棧之中吧,我一個偷饅頭的小賊,你竟還喚我公子。」
他湊近了那人身前,打趣道:
「我說兄弟,你莫不是在嘲笑我?」
高詢彎了唇,卻未回答他的話,繼而轉了語調道:「唐公子方才既說自己是個梁上君子,那倒不如——與我一同偷點大的?」
聞言,唐遇頓起了興緻:「偷什麼?」
高詢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沉下眸,緩緩道:「偷刺史之位。」
「戚,我當是什麼呢!」唐遇翻了個白眼,轉身便欲走,「我連你信誰名誰都不知,你可別想這般唬我!」
「在下家中排行老三,唐公子想必年長於我,若不介意,喚我三弟便可。」
話落,唐遇倏地停了步子,回過神來又仔仔細細瞧了她一番。
自唐府落魄之後,還願與自己稱兄道弟之人可當真沒有幾個了。
頓了半晌,他乾笑幾聲,上前拍了拍身前之人的肩:「自然不介意,不過我看你打扮的這模樣,想必啊,也與我差不了多少,哈哈。」
話落,又端正了神色道:「不過方才你說的,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吧。」
「若真偷了刺史之位,就算瞞得過一時,遲早也會被上頭髮現的。」
高詢聞言抬起頭,眸中神色閃爍:「我只需瞞過一時,到時定有辦法護得周全。」
「看你這說的,難不成,你有十足的把握?」
高詢沉了聲,卻搖了搖頭:「我沒有。」
「那你還說個什麼勁。」唐遇嗤笑一聲。
「這掉腦袋的事情啊,誰愛干誰干去。」他轉過身,自顧自的摟緊了懷中的饅頭,擺了擺手,揚聲道:
「我啊,還是回去繼續睡我的草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