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誤會
「轟隆隆——」
一聲悶雷傳來,天色頓地又沉了幾分。
大雨滂沱,久未見停,反倒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夾雜著那雷在厚重的雲層中隆隆滾動,卻又好似被緊緊圍住掙扎不出,時不時傳落下來的聲音,沉悶而遲鈍。
江州府內,豆大的雨點「吧嗒吧嗒」不休地敲落在窗檐上,壓得院中樹枝都搖搖欲墜。看這陣勢,今日的雨不下個三兩時辰,是不肯罷休了。
後堂,唐遇抖了抖衣襟,著一身官服從偏廳走了出來。見狀,候在外頭的屬官們也皆迎了上去。
自昨日見了刺史府送來的一封信后,江州府內便是眾口紛紜。那信上說婁大人近日隱疾突發,身子每況愈下,處事力不從心,急需休養,告假數日。而府內各事,他也已做好了安排,近日便會有人上門接管。
故此今日一早,李大人便領著眾官在那府衙門口生生候著,不多時后,竟等到了面前這位唐大人。
那些吏員瞧他身著粗布麻衣,卻大言不慚地自稱為江州府新任別駕從事,皆是不以為然。卻見他也攜了一封刺史的親筆信,上頭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府衙的大小事宜,這些日子皆交由他一概任管。
眾人這番卻是奇怪了,這婁大人當初抓了他親爹的事人盡皆知,如今怎的又幡然醒悟,請唐老爺的兒子來做官了。
可信上也確蓋有婁刺史的私印,恐怕做不得假。眾人見狀,自然是秉公行事,先將這新任從事迎進了門。
唐遇寬袍一掃,堂前站定,猶似換了個人般。見他新官上任,心內當屬不滿的,卻是帶頭的李大人。
當年唐雲濟也在此任別駕從事一職,官為屬吏之長。後唐大人被婁刺史革了官,李大人便被提為治中從事,雖比那別駕低了一等,卻也好歹是刺史身邊的一把手。
阿諛奉承些許年,如今這唐雲濟的兒子一上來又要壓他一籌,李從事自然心有不甘。
後頭站著的其他官吏們卻是心思不一,曾經唐老爺為民撥糧一事人所共知,雖落個家破人離的下場,卻得不少人心底敬佩。
如今見著唐公子這架勢,底下的人有喜有憂。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又要生出什麼事來,看樣子江州府內,近日是不會太平。
「書佐。」
「是。」立於一旁的小書佐正想的出神,被點了名,心內一跳。急急一彎腰,行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備紙,磨墨。」唐遇掠過眾人各異的神色,卻是不以為意地拂了拂袖口,一屁股端坐於太師椅上。一出腔,官老爺的架勢已端得十足:「本官要——招才募兵。」
話落,外頭一道微弱的閃電突地劃破了天空的沉寂。雷聲漸響了起來,雨卻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街頭行人步履愈發匆匆,那些人或推著車或打著傘,卻皆是一心只顧趕路,好儘快躲過這場瓢潑大雨,並未注意不遠處那對已撐著傘停留許久的姐弟。
先前出門時見天色紛然沉了下來,她想著該是要落雨了,便記著帶了一把傘出門。這會兒,涼風一起,夾雜著些許不安分的碎雨,時不時打在她單薄的身上,令她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等落足了幾陣子的雨,這天,怕是也該熱起來了。
白桑半蹲下身子緊了緊弟弟的衣袍,再抬起頭,看著面前來往的身影,不時便出了神。
江州的天氣,還是那個調子。
可那些熟悉的人和物,卻都已然面目全非。
醫館如今已被改成了一家綢緞莊,白桑盯著那牌匾許久,想要依稀找回曾經的痕迹,也只是徒勞無功。
她一雙清眸斂了又斂,一閉上眼,那夜交疊相擁的背影又猛地竄入了腦中。心內便似被什麼狠狠一割,裡頭藏著的過往回憶,夾雜著酸澀苦意,再一次一點一滴浸透了整個身子。
她偏過視線,落在那半開的店門前。店家此刻正左右揮著手,滿不耐煩地催趕店門前那些臨時避雨的過路人。
「決明。」她輕輕出聲,抬起手,緩緩撫過弟弟頭頂柔軟的髮絲,「若有一天,阿姐不在了,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陸決明擰著眉想了許久,才重重一點頭,抬起臉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嗯,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然後等阿姐回來的。」
白桑微抿了抿唇,對著他舒了眉心。冰涼的指尖牽過他的手,柔聲道:「走吧。」
陸決明跟著她的腳步亦步亦趨,忽地一抬頭,問道:「阿姐,先前你說的另一處地方,我們不去了嗎?」
白桑停了腳步,回頭望了眼那不見底的長街,方才的綢緞莊,已漸隱在人群之中。
身旁卻依舊人來人往,一位賣菜的大爺推著手車急急走過,不小心輕撞了她的肩。路過的手車快速碾過路面,猛地濺起了混著泥的雨花,將她素白的裙角上都沾染上了一片水漬,也毫不自知。
她微動了動唇,淡淡的語調混在泠泠雨聲之中,似是清冷依舊:「不去了。」
雨一刻也不停地下著,街頭過往的身影已稍顯稀疏了起來。北街地勢稍低,地上的積水因著下雨越來越多,一會兒便快漫過了人的腳底。
「是要取什麼東西,這般急趕著回來?」
高詢一手撐著傘與宋語嫣並肩走著,嘴裡頭雖是問著身邊之人,目光卻仍在左右街旁不停找些什麼。
宋語嫣頓了一頓,搖頭輕聲道:「也不是重要東西,倒是我一時興起想獨自出來轉轉,不想卻撞上這場大雨了。」
她說的卻也是實話,只不過有心掩了適才客棧內的事。方才唐珊在那客棧玩鬧之時不慎打碎了茶壺,好在未被傷到,卻惹得一身衣裙濕了個透。宋語嫣好勸歹勸,唐珊卻正臨貪玩愛鬧的年紀,如何也不願這麼早便回了府中去。想來唐府也離得不遠,宋語嫣便準備獨自回去為她取套衣衫來換上。
不想走到半路,天色便全然沉了下來,已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來。她本想咬咬牙,一鼓作氣冒雨跑回府去。奈何這雨卻越下越大,不得已才臨時尋了一處地方避一避。
高詢聞言瞧了瞧身旁之人,見她衣衫也幾近被雨淋地濕透,腳下步子不由又快了幾分:「這幾日的天確是陰晴不定,你多注意著身子。」
宋語嫣點點頭,卻已察覺到她左右飄忽的目光許久,斟酌片刻,不由出聲問道:「你這番出來,可是有什麼急事?我可會耽誤了你?」
高詢怔了怔,半僵著身子道:「我……找她。」
「她?」
宋語嫣反應過來,緩緩停了腳步,低下聲道:「不如,先去尋她吧。」
高詢隨她一同停下步子,心內嘆了口氣。
自己方才是一時失了理智,此刻冷靜下來,若那人有心要逃,如此找怕也是找不回來。何況身旁之人還有身孕,這般淋了雨,自然要先送她回府。
念及此,高詢收回目光,搖搖頭:「還是回府吧。」
兩人回府的路不長,途中也未再有其他交談。高詢一路撐著傘僵著身子,幾乎半個肩都露在傘的外頭。
她自那夜之後,似是隱隱約約察覺了什麼,有心避著與她的碰觸。此刻兩人雖同擠於傘下,中間仍卻似隔著千里之遠。
她自知為女子,自小兩人玩在一處,對著宋語嫣便未有那般在意那些個男女之別。如今才猛地反應過來,縱使姐弟或是叔嫂,自己在身旁之人眼中可都是個男子身份。
念及此,高詢又低頭瞧了瞧,這一番來回折騰,自己的外衫也幾乎濕了大半,好在應當還瞧不出來女子的身份。
她又抬了抬頭,唐府已在不遠處。而身旁之人似也有意避嫌,同她一樣半個身子都露在了傘外,高詢心道自己先前許是多想了,沉吟片刻,仍是開口道:
「也未有幾步路了,我跑回去便好。」她對著身旁之人笑了笑,「看來下回可還是買把大些的傘。」
話落,她便將傘遞給了身旁之人,幾步跑回了府中。
一路進了房,高詢便急急褪了外袍。好在裡衣未濕了多少,她打開一旁的包袱,卻又猛地一拍腦袋。
自己攏共也就兩套外袍,這幾日久不見晴,昨日洗的那件定是還未乾呢!
這下可如何是好,高詢沒法子,著著中衣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只得暫時到唐遇房中去偷一件來。
「殿下,可是沒了外衫?」
在廊間聽到後頭的聲音,高詢身子頓地一僵,便聽身後之人又緩緩道:
「我房中有一套呢,是先前……」話落了一半,宋語嫣又頓地停下了聲。
這衣衫是她先前在寨中時托葉子涼下山買的布料,想著做給身前之人的。卻因著見了高詢那次抗拒的神色,後來衣衫雖是做好了,也終是被壓在了心底。方才她一心急,差點便說漏了嘴。
高詢一聽,卻又有些欣喜。若非萬不得已,自己自然不好貿然進了唐遇的房,她半回過身,動動喉嚨開了口,神情中倒帶了些許羞赧:「那,那我隨你去拿吧。」
宋語嫣闃然一路的眸終是輕輕一亮,抬起眼,輕點了點頭。
兩人一同進了房,高詢站在門邊,見她從櫃中緩緩拿出一套已疊地齊整的素凈外袍。
「你也快些換了衣衫吧。」高詢接過外袍,輕輕散開,抖落出一股陌生的香氣。她見面前人已散了髮髻,衣物盡濕緊貼在身上,也不好多做停留。匆忙將外衫套在了身上,抬起腳便準備出門,又回過頭添了一句:「過會兒我去後頭讓方娘給你煮些薑茶驅驅寒。」
「好。」
話落,高詢攏了攏外衫,垂下頭,邊系著衣帶邊出了門。外頭的雨滴滴答答終是稍小了些,高詢禁不住想起那人,心下仍是亂作一團,腳下步子也愈發快了些。
甫一抬腳,未走幾步,便直直撞在了一人身上。
「陸白桑?」高詢抬起眼,瞧清了面前之人,心下突地一跳。面前的人微垂著臉,卻瞧也未瞧她一眼便欲繼續往前走,見這模樣,高詢心內莫名的怒氣又騰地洶湧了上來。鬆了系著衣帶的手,一把扯住了她:「你站住!」
「嘶——」
還未出聲質問,高詢便猝不及防地被她踩了一腳。這一腳卻是踩地狠了,一時間高詢只覺整個右腳都痛地發麻,她從未想到身前人竟也有這般大的力氣,禁不住鬆了手,捂著腳齜牙咧嘴地蹲在地上。
方才過來時便瞧見了高詢衣衫不整的模樣,陸白桑無論如何也未想到回府會見到這番景象,她一路垂著臉,眼眶已隱忍地發紅,顫著指尖一心只想推翻心中的猜想,快步上前推開了那扇房門。
待見到那背對著自己只著一件肚兜的赤/裸背影,她顫了顫身子,霎時像被渾身都被抽了力氣。
「啊!」再一次聽見門響,宋語嫣慌忙拿起衣物遮住了身子,回過頭瞧見了門口之人,才稍落下了一顆心。想起高詢方才的話,卻又是頓生疑惑,匆匆披了衣衫,起身問道:「白桑,你怎麼來了?」
陸白桑將身子全然倚在門上,偏開眼,神色已禁不住恍惚起來。
她只覺整顆心已被人狠狠摔在地上,連輕輕呼吸一次都痛地令她全身發顫。她對著面前之人,咬緊了牙,將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硬是逼著自己開了口,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空洞:
「我……想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