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相濡以沫1
程易推開她,繼續行走。
「我受傷而已,又不至於殘掉,快點起來走動,反而有助於恢復。」
「是這個道理嗎?我怎麼不知道?」小離一知半解。
「久傷成良醫,自然是我知道,你不知道。」
小離打心底里可憐他。
「那你慢慢走一走,累了就躺回去歇息。」
「你好像很開心?」
程易見她開心,自己也就開心。
「對啊,你剛才沒有聽我說嗎,我買到很大一塊豬骨,等一會兒我就砸碎它熬湯。那老闆見我年紀小,還想蒙我斤兩,也不打聽打聽我是哪裡混大的。」
程易這一次沒有像以前那樣反駁她,也許混對她而言也是件快活的事情。
能熬豬骨湯的三天小離都眉飛色舞,直至第四天島上的大夫替他診視,她送大夫出門,再回來之後,就愁眉不展。
程易不難猜測她的心事。
他問她:「我們還剩多少錢?」
小離點了點頭,又忙搖頭:「還有一點點,你別擔心,可以度日。」
程易沒有再問她。
等第五天,孫大夫再來的時候,趁著小離外出撿柴,程易就問大夫他們是不是還欠他診金。
孫大夫說不欠,他說小離昨天才給他一個挺重的銀麒麟。
小離的銀麒麟是他認下她的第一年給她打的,有相士說小離命中有煞,須得以銀麒麟化解,否則家宅難寧。
他對鬼神之事不甚在意,但宋媽念念不忘,三催四念之下,程易就由她按相士的意思辦來。
小離大概受到宋媽的影響,深信那上古神獸能夠護她周全,所以自她戴上之後,鮮少摘下。
如今她既將麒麟交給孫大夫,那她身上只怕一點點錢也沒有。
小離中午才回家,身後拖著一捆柴,進廚房煮飯。
因為海浪的緣故,石獅島上的柴多半沒有干透。
沒有干透的柴火燒起來,會生出一室嗆人的煙霧,因此煮飯煎藥的時候,小離大都將卧室與廚房之間的門關嚴,然後等飯熟葯好,煙霧散去,再重新打開。
因為傷口發炎,程易的傷勢又惡化起來。
小離心裡擔心不已,但也儘力強忍著,免得他承受傷痛之時,還得耗費精力來安撫自己。
她今天做的猶然是菠菜麵湯,因為島上菠菜最容易找到,而她一直為生火犯愁,從不買米燒煮,每次去飛來島,都帶回易熟易做的白面。
小離將熱騰騰的飯端來,又扶著程易起身,在刷著土漆的木桌前坐下。
程易吃菠菜麵湯的時候,察覺今天的小離比較古怪,她低頭飛速地吃飯,一言不發。
程易心下愧疚,想她大概還在為金錢犯愁時,猛然驚覺今日的麵湯與昨日的麵湯是同樣味道。
他再吃一口,細細品嘗,的確沒有差別。
他察覺到怪異的功夫,小離已經飛速地吃完一碗,然後預備起身,說要出去一趟,飯等她回來再收。
程易先按住她在桌子上的手。
「你等一等。」他放下手中的碗勺,問她,「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湯?」
小離是撒謊界的高手,又因她早做好準備,因此臉不紅心不跳,脫口說是菠菜麵湯,還指著上面綠油油的菠菜給他看。
程易不是不認得菠菜,但他也不會嘗不出豬骨的味道,儘管所謂的菠菜麵湯上看不出任何油花。
「你說實話,不然我不能吃。」
小離就怕他使出這一招,腦筋一轉,忙道:「裡面放了一些排骨湯,今天李老伯他家裡燉排骨,就分我一罐湯,他們一家人真不錯。」
「你到底要不要說實話!」程易提了聲音,舉起那碗。
小離誤以為他是要摔,連忙奪過來。
「別摔別摔,我煮的很辛苦的,好了,我說,我今天去買過排骨。」
「你簡直是謊話連篇,我從前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小離以為他並不十分清楚他們的經濟狀況,因此心存僥倖,仍然敢大著膽子圓上面的謊。
「我真的沒有說謊,我出門的時候身上還有一點錢,所以就買了。」
程易既不願對她生氣,更不舍對她生氣,但她此言一出,他到底忍不住,勃然而怒。
「你拿走,我不吃,你連承認錯誤的勇氣都沒有,我實在是傷心。」
小離見他牽動傷口之後,咳嗽不住,眼淚頓時就落下來,慌亂無措道:「你別傷心,你別生氣,你別再……我說,我認,排骨是我偷的,我身上的確再也沒有一文錢。我們在海里遊了那麼久,上岸之後身上的紙幣早就不見了,你身上和我身上翻個遍,也就總共找出一塊大洋,還是上次沒買零雲片糕剩下的。」
她哭的有些氣噎了,斷斷續續道:「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你身上的傷,我夜裡都不敢睡太沉,生怕一不小心,你發生什麼意外,或者突然有人追上島,又要拿槍打你。」
自從認識小離,程易只見過她將別人打哭,卻從未見她哭過一次。
他認為她的個性有些像男孩子,就是因為她的有淚不輕彈。
可是愈是不輕易流淚的人,哭起來愈令人心疼。
程易的心一下子就軟化。
「聽話,別哭了,你肯承認我就不生氣。人生在世,誰又沒犯過錯呢。」
小離傷心地不住搖頭。
「不,我了解你,你一定還在生我的氣,我以前做不好的事情,你都會對我失望。我明明知道這樣會被發現,會惹你不高興,可是只要你能好起來,我什麼都不理。」
程易後悔自己方才的不忍耐,她外表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內心纖細敏感,他應當好好同她說才是。
他面對多少生殺予奪的大事都可臨危不亂,不使心緒起一絲波瀾,可是每每遇上小離的事情,不知因何,卻總是反應過激。
他輕拍她的頭,安慰道:「你只要肯承認,肯改過,我就真的不生氣。」
小離聽他這樣說,才破涕為笑,拭凈臉上的淚水,將碗擺回他面前。
「那你不生氣,趁著還溫熱,再吃一點好不好?我每次都會將豬骨里的骨髓砸出來,骨髓是最補人的。」
程易再度拒絕。
「我不吃。」
小離惶恐不安。
「那麼你還在生我的氣。」
程易仍舊搖頭。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是在跟你講做人的道理。雖然我也會偷我也會搶,我所做的事情比之你嚴重百倍千倍,但是我所偷的皆是偷我之人,我所搶的皆是搶我之人。人不犯我,我絕不能輕易進犯別人,這是為人處事的原則。這個原則,除了不傷害別人之外,更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
小離乖順地點頭,表示自己已經領悟。
「那我偷都偷了,你可以下次再講原則么?」
程易態度堅定。
「不可以,原則就是原則,沒有上一次與下一次之分。即使我病死,也不能吃。我雖然不是清清白白來到這個世上,但是若連死去都不能保持清白,那也太辜負自己。我如是,你也如是。」
小離如今最怕的就是離開、死去之類的話語,她的哭意原本就沒有徹底壓下去,此刻聽了程易說死說活,更是哇的一聲哭出。
「你死了,我可怎麼辦?」
「這個問題我並不是沒有考慮過,如果我死了,你正好擺脫我,沒有人再管你。」程易認真道,「我從前讓你讀書,就是擔心有朝一日我突然不在。你學得一些本領,日後也可依靠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的這麼快。」
他的認真,反令小離更加傷心。
她竭力忍住心酸,但還是哽咽著。
程易不忍見她如此,安慰道:「我這樣說而已,你放心,我不會輕易死掉。」
「我一點也不放心。」
「好了,別難過了,我明明無事,看到你這樣也要有事啦。」
小離聽他如此說,才漸漸停下來。
程易將飯遞給她。
「這些你拿去施捨給餓肚子的人吃,或者喂流浪的貓狗吃,至於被你偷骨頭的老闆,等以後我們再去賠錢給他。」
小離本性難移,到底還有些捨不得。
程易道:「是不是你看我受傷,連我的話都不肯再聽?」
「好了,我知道。」小離起身,端著飯碗就要往外走。
程易又喊她。
「小離,等一等。」
她回過頭:「怎麼了?」
「我身上的那塊玉佩你收在哪裡?」
小離放下碗,打開床頭那隻木箱的蓋子,從中磨出一方塊藍布,玉佩就包在藍布之中。
「大夫幫你取子彈的時候我摘下來的,給你。」
程易將玉佩推回去。
「你拿著。」
「我拿著做什麼?收回箱子就是。」
程易道:「我的意思是你拿去當掉,我們身上沒有錢是不可以的,萬一有什麼意外,都無法應急。」
「你每天都戴在身上的東西,肯定很重要,怎麼可以拿去當掉。」
「是我母親的遺物,原本打算以後給你的,但是現在必須拿去當掉。」
小離一聽是他母親的遺物,堅決反對。
「那就更不能當,我們又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從前在棚戶區,比這還難過的日子都熬過了,現在又算什麼。」
「的確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我不能讓你陽奉陰違。你雖然一時答應我,但是一轉身,保不住又做什麼事情。你從前就是這樣活過來的,道理雖然懂了,但許多習慣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
小離低下頭,假裝看玉佩的質地紋路,心裡卻感嘆程易委實看透她。
程易繼續道:「而且當掉也沒有什麼關係,等難關過後,仍可贖回。」
小離這才不得不點頭。
「那我明天去飛來島當。」
「去的時候小心一點,遇到危險就自己跑掉,不要管我,知道嗎。」
小離收起玉佩,又開始不耐煩。
「你好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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