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面具
一縷墨色靜靜流淌在布滿了薄繭的白皙手心,琉璃細嫩的指尖下意識將其纏繞,一圈一圈纏緊又一圈一圈鬆開,像一段翻來覆去難以消解的心事。
暮色漸起,已經有微涼的風打在身上,她卻渾然不覺,一雙狹長的眸子里竟不復往日的銳利,反而透著一股慵懶的迷濛,微微眯起的瞳仁里光華流轉,大約是在想事情。
這樣子,倒像一隻伏卧在屋檐曬太陽的貓咪。
然而琉璃覺得今日自己大約是摔傻了。
她從早上被獨自留下時起,一直到現在,半個上午和一整個下午的時光,竟然一直在想著高孝瓘那張欠扁的桃花臉!
沒錯,一定是早上自己摔得那樣狠,腦袋被磕到了才會這樣的,一定是的。琉璃心中自我安慰,卻有些煩躁地從屋脊上盤腿坐起,抓了抓一頭烏黑的長發。
可是為什麼她卻能在腦海里那樣纖毫畢現地勾勒出高孝瓘那張臉啊!難道平時她看他竟然看得如此仔細?!
不過說起來,自從跟隨在高孝瓘身邊后,琉璃這還是第一次與他分開,沒了這傢伙的聒噪和打趣,她倒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心中哀嚎一聲,琉璃卻又忍不住俯瞰了一眼府門,卻依舊不見高孝瓘策馬歸來的身影,倒是來夜市的小攤販已經準備開張做生意了。
再次不爽地瞥一眼大門,琉璃又躺倒在屋脊,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
即便是離開了師兄和師父這許久,她也沒有如此坐立不安過啊……
一想到骨十一和琤玙,琉璃不禁又想到了自己不慎丟失的那支木簪子。懊惱地翻了個身,她心中嘟囔:算了,丟就丟了,反正肯定是再也找不回來了的。
琤玙師兄的手藝也不怎麼好,她勾勾手指,盯著自己手掌上的薄繭想,他那麼傻,明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的,沒事還許什麼約定,沒的只教人想起來心酸。
師父也是,又嚴厲又迂腐,如今骨家都凋敝成這個樣子了,還偏要攬了一身的責任,固執又刻板地守著族訓做什麼!連人都沒了的宗族,族訓又有什麼用!
她恨恨地咬了唇,腦海中卻還記著自個和琤玙背著師父悄悄溜進廚房偷雞腿的事情,每次她都栽贓到師兄頭上,害得琤玙師兄要頂著大太陽在演武場打拳,白皙的麵皮被曬得通紅。
往事其實,歷歷在目。
眨眨眼睛隱去眼底一抹晶瑩,琉璃重新又坐起身來,不行,她以後不能總盯著高孝瓘那張妖孽的臉看了,若是對他也懷了對師父還有師兄那般深切雋永的情感了怎麼辦。
或者,若是懷了那種與師兄不同的,更為危險的感情……怎麼辦。
甩甩腦袋摒棄這堆亂七八糟的遐想,琉璃下意識地往府外看去,卻恰好瞧見個剛剛張羅好的攤子,立起的竹架子上掛滿了一串一串的面具,頓時心中靈光一現,忍不住勾了勾唇。
琤玙與孟九姬商議好先留在鄴城尋找琉璃師妹后,想了想還是寫了封信送到了驛站,只是也不知多久才能送達吳興郡的骨家去。做完了這些便也夜幕降臨了,他卻突然不曉得再該做些什麼,只好靠在窗邊,手中把玩著那支細長樸拙的簪子發獃。
從窗子望出去,恰好可見鄴城熱鬧的坊市,琳琅滿目的小攤和叫賣,行人也多,倒是與吳興郡不一樣的景象。
有微涼的夜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屋子,琤玙常年習武自然不覺得冷,卻惦記著九姬總是衣衫單薄,便回頭與她道:「孟姑娘,鄴城畢竟靠北天涼,你還是多添一件衣裳罷。」
正看著不知什麼書的九姬聞言便抿唇道:「無妨,我不怕冷。」
琤玙這才想起來,這位孟姑娘估計比起自己的身手來只有更好,怎麼會怕冷,一時又有些尷尬,乾笑一聲便又將視線轉到了窗外,去瞧那熙熙攘攘的夜市去。
誰料這眼掃視,他卻冷不丁一下子瞪大了雙眼——這條街東北角上,那,那個立在販賣面具的攤子前饒有興緻的小姑娘,怎麼長得與師妹如此相像!
沒錯,高高束起的烏髮,狹長銳利的眼眸,瓷娃娃般細緻的肌膚與一身漆黑的短竭形成鮮明對比,沒錯,真的是琉璃!
琤玙心中一陣激動,竟連與孟九姬說一聲都忘了,直接便從二樓跳窗而出,引得目擊者一陣驚呼出聲:「不好了!有人從樓上掉下來了!」
孟九姬哪裡想得到琤玙會突然來這麼一出,猝不及防間,琤玙早已從窗子里翻了出去,她忙起身幾步走到窗邊往下看,卻見琤玙倒絲毫未受傷,輕巧落地后便朝著坊市的某一處趕了過去。
瞧這急吼吼的樣子,難道是琤玙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師妹了?
九姬想了想,便也出了房間下樓去。
琉璃哪裡會想到自己剛剛還腹誹過的師兄竟然會近在咫尺,她只管在竹架子上那堆面具中挑挑揀揀,想找一個適合高孝瓘的。
半面銀狐?不成不成,這麼漂亮上挑的眼眶,定然會將那傢伙的桃花眼襯得更加妖媚!
孔雀尾翎?不成不成,那傢伙不打扮也已經夠花里胡哨招蜂引蝶的了。
猴子面具,不成;豬頭面具,不成……
琉璃翻來覆去挑揀了半天,又抬頭問那小販道:「還有沒有比這些更丑更凶神惡煞的面具?」
小販:「……」
然而秉持著顧客至上笑臉相迎的原則,小販還是一邊在竹筐里翻找一邊笑道:「這位小公子倒奇特,專尋丑面,難不成是要拿去嚇人的?」
琉璃早就習慣被認錯性別了,此時便嚴肅道:「不是,是拿來嚇我自己的。」
小販:「……公子……口味好生獨特。」
「呶,」翻找了半天,小販又遞出五六個鬼怪面具來,個頂個的羅剎面孔,「其實要找這鬼怪面具,公子來我家可算是來著了,平日里做法事的那些大仙大神們可都來我家請鬼面呢!」
這些自誇的話琉璃素來是不入耳的,只專心在小販拿出的幾個面具中翻了翻,挑出個色彩最濃樣子最可怖的鬼面,滿意地點點頭:「我要這個。」
一手交錢一手拿貨,琉璃揣了面具抬腳要走,卻恰好聽到身邊幾個婦人正興奮地議論紛紛:「那騎著匹黑馬的,可是高家四公子高孝瓘?長得可真俊!」
「自然了,除了四公子,京城還有誰生了這樣一幅好相貌!」
不好,高孝瓘竟這個時候從演武場回來了,琉璃可沒想到自個竟還能不偏不倚與高孝瓘狹路相逢,要是叫他知道自己擅自溜出來了估計還要被一通好說,她索性便將剛買來的鬼臉面具往臉上一扣,飛快地溜進了看熱鬧的人群中。
緊接著,高孝瓘與高孝瑜便策馬而至了。
「不錯,孝瓘,你說要從軍,果真不是說說而已。」高孝瑜笑道,「沒想到你的功夫底子打得真是不錯,只要以後再勤練不綴,自然能更上一層樓。」
「嗯,大哥,我自然會努力的。」高孝瓘抿唇一笑,兄弟二人閑談著往府里走去,冷不丁卻聽到身後有個少年焦急的聲音傳來,喚的竟然是自己無比熟悉的名字:「琉璃——!」
高孝瓘一愣,竟然是喚琉璃?!他回頭一瞧,卻見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急切地繞過阻礙道路的人群,正向著自個這方向奔來:「琉璃等等,別走!」
這少年喚的,可真的是自己的那個琉璃?!高孝瓘疑惑,又轉頭往前看看,一片人海茫茫,哪有琉璃的身影?再看這個已經奔近的眉清目秀的少年,神情間的急迫倒是十分真切。
他忍不住便駐了馬,不可能吧,世間叫琉璃的女子自然不少,估計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少年已經從他二人身邊擦過,在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四下探看著,大約是沒有找到,面上的焦急便漸漸被失望取代。
見高孝瓘突然停了下來,高孝瑜奇怪:「四弟,怎麼了?」
高孝瓘回過神來,便與他笑道:「沒事,我聽錯了。」
高孝瑜便不再多問,見天色也不早,便道:「快走罷,今日勞累,晚上早些歇息才是。」
「好。」笑著應了,高孝瓘便不再多想,或許真的是他多心了罷。
噠噠馬蹄聲漸遠,琤玙卻已經站在原地,慢慢垂了頭,很是頹喪。
這陌生的地界,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皆是陌生的面孔,他是真的有些彷徨無助了。
可是即便在吳興郡,他所認識的也不過師父和琉璃,再並一個孟姑娘罷了。
琤玙咬著唇,冷不丁被人撞了肩膀,還未作何反應便聽得一聲罵:「沒事幹在這裡堵著路做甚,一邊去一邊去!」
他愣怔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倒也懶得與人反駁,只拖著沉重的腳步要往客棧走。
袖子卻被人輕輕拉住。
是孟九姬。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的青衣淡然卻奪目,寬大的衣袖飄颻的裙擺,青綾下的雙眸永遠是平靜而悲憫,此時素白的指尖拉了他的衣袖,纖薄紅唇抿成個細微的弧度。
她平靜道:「那個姑娘,我瞧見她去了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