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舊事

第二十七章 舊事

饒是淡然如孟九姬,也在琤玙突如其來的擁抱中愣怔,一時竟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僵在原地任少年雙臂用力環著自己,鼻端充盈著朝陽般凜冽的氣息。

琤玙溫熱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頸,一時間客棧靜得只餘下一簇燭火不規律地跳動。良久,九姬纖薄的紅唇才抿起個淡淡的弧度來,僵硬的身子逐漸放鬆。

果然天上地下,唯有公子琤玙敢這樣毫無顧忌毫不介懷地擁抱她幽冥之神,孟九姬。

琤玙此刻心中毫無綺塵雜念,彷彿緊握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力環著孟九姬,雙眼合上,掩飾住即將淌出的晶瑩。

活了十幾年,他骨琤玙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無助過,也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感激一個人。一顆浮躁的心因為她平靜卻篤定的話語而漸漸平穩,只要她說了,他便覺得什麼難關都能過得去。

就是這樣發自心底地去相信她。

一片寂靜中,孟九姬攏在寬大衣袖中的雙手猶豫了一番,還是輕輕攀上了少年單薄的肩膀,輕輕拍了拍。而青綾下的雙眸也第一次流露出些許錯愕和驚異。

她塵封已久的那一部分記憶,彷彿被琤玙這一個唐突的擁抱撞開了條條裂縫,時光迴轉,孟九姬一雙黯淡已久的眸子,竟在這一瞬重歸光亮。

還是忘川。

曼珠沙華永不凋謝,綿延了不知多少里,密密匝匝覆蓋了整條遙不見盡頭的忘川河,詭異妖艷又決絕的紅深深淺淺,彷彿鳳凰泣下的血,霸道地渲染了整個視野。

唯有跪伏在奈何橋畔的她是這萬紅中的一點青色。

耳畔有熟悉的聲音焦急地響起:「小呆草,你這是怎的了,你不是與九辭一同離開忘川了么,怎麼如今只有你一人歸來了,九辭他人呢?!」

孟九姬聞言,緩緩抬起臉,模糊不清的視線里只映進一片灼灼紅衣,奈何她睜大了雙眼也看不分明,只將他與這鋪天蓋地的曼珠沙華融為了一體。

「我……沒事。」

琤玙一見她抬起的臉,心中卻大驚,隨即焦急地蹲下身來與她視線平齊,修長雙手緊緊握了她的肩膀,她看不清晰,卻也隱約覺得他湊近了自己:「阿九,你這眼睛是怎麼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

她從來沒有聽過琤玙的聲音會這樣嘶啞焦急,透著深深淺淺的揪心。

是啊,她的眼睛怎麼了?

孟九姬半伏在花叢中,伸出有些顫抖的手輕輕觸碰自己的眼睛,卻摸到了一手的粘稠,有細細密密的紋路扭曲纏繞,覆蓋了她整個眼眶。

將手拿下湊到眼前,她忍不住抿起纖薄的唇絕望地笑,呵,縱然她是神體,流出的血也一樣是紅色的啊。

發覺出她笑容的凄慘,琤玙將她沾了血的手握進手裡,另一隻手撫過她的面頰,停駐:「阿九,是不是你與九辭遇到了什麼麻煩所以受傷了?你……痛不痛?」

她默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眼,努力去看向琤玙那雙瀲灧如星辰的眸子:「我發了神咒。」

神咒?

神咒!

琤玙一怔,隨即激動起來,這丫頭到底是怎麼了,什麼事情值得她賭上神體去發一個神咒!

不錯,所謂神咒便是天生神體以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為祭品,向天父地母發下的誓願,所求必靈,而作為祭品的身體將被打下深入骨髓的烙印,是再也收不回來的。

所以,阿九便是以自己的眼睛為祭,去求了個勞什子心愿?!

他心急如焚,忍不住地去責備她:「有什麼事情是你非這樣去求不可的?若你真想要什麼,天上地下,我即便赴湯蹈火也要為你取了來,何苦你這樣作踐自己!」

「你這樣,只會叫人看了難過傷神,又得了什麼好處了!」

說到這兒,琤玙心中的不忍更甚了,昔日的小呆草容顏之清麗絕美,一雙眸子晶瑩若水,波光流轉最叫他心動不已,而如今光澤黯淡彷彿覆蓋了一層經年不化的白霜,密密麻麻的詭譎紋路滲著鮮紅欲滴的血珠布滿了整個眼眶,教人瞧來心中發酸,不忍又疼惜。

他忍不住用指尖輕輕撫著她的鬢髮,心痛地嘆息。

九姬卻突然直起身子,聲音清冷道:「我發了神咒。以我雙眼為祭,我孟九姬此生都不要再見到司酒神君九辭,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他的一切都不存在於我的記憶,生世輪迴不相遇,從此天涯是路人,此誓必應!」

她的聲音伴著忘川河永不停息的怒吼,冷傲決然,彷彿花盡了她所有的氣力。話音剛落,她挺直的身子彷彿便一下子被抽空,雙肩傾頹,黯淡無光的眸中湧上晶瑩的淚。

「這便是我發下的誓言。」

「琤玙,從此之後,我便失去了七情六慾,再也沒有悲喜了。」

「琤玙,你可否借我肩膀,讓我這一次哭個夠?」

琤玙微怔,他不知道九辭究竟做了什麼,竟叫一向淡然的小呆草決絕至斯,甚至不惜自毀雙眼,然而當看到她大顆大顆滾落的淚珠混著粘稠的血滴一同滑下尖削下巴,這樣慘烈的模樣只教他一顆心都在鈍痛,痛得想要顫抖,痛得想要低吼。

他的小呆草,深深藏在心底疼惜祝福的丫頭,怎麼能容忍他人隨意踐踏至斯!

卻來不及多想,九姬已經疲累地將額頭抵在他的肩膀,留下一層一層被浸濕的血淚斑駁,卻因了這衣衫灼灼的紅色,所有的痕迹都很快便消失不見。

所有的憤怒與不甘統統在這一片濕潤中化為悲痛的嘆息,琤玙再也不願多問,是伸出手臂將瘦削的她緊緊攬進懷裡,在她耳邊低喃:「哭吧,小呆草,今日你怎樣我都不嘲笑你。」

九姬素白的手指緊緊拽著他的紅衣,唯有淚水和血水滾滾而落,卻咬進了纖薄的唇,倔強地一聲不吭。

良久,琤玙才模模糊糊地聽到她低低的聲音:「琤玙,你的紅衣真好。」

「無論我流了多少血淚,它都不會留下痕迹。這樣,我就是沒有哭過了。」

琤玙聞言忍不住更緊地攬了她,回道:「不論什麼痕迹,我都只當是你靠著我睡覺留下的口水印子好了。」

九姬靠著他,伸手胡亂抹了一把臉頰,眼睛的刺痛讓她眩暈,卻還強撐著與琤玙道:「你說,這世間有沒有一種東西,喝了便能教人忘卻一切前塵的?」

琤玙頓了一下,才道:「這東西,應當是沒有的罷。」

「如此,我便要將其製作出來。」她自他懷中抬起臉,「忘卻前塵一切,來世,便只當陌路罷。」

「琤玙,若是真的製作出這樣的葯,我定然要喝下第一碗。」

一直聽著她低喃的琤玙此時卻突然出聲道:「不要。」

「為何?」

琤玙垂下眼瞼,難以克制地輕吻在她血淚斑駁的眼眸:「我怕……你會將我也忘卻了。」

眼眶一陣刺痛,孟九姬一怔,卻已然從塵封的記憶中跳脫出來。

九辭……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名字,便是他令自己忘卻了一切前塵,還弄成了這幅樣子嗎?

可是前塵皆以逝去,如今令她更加印象深刻的卻是琤玙當時溫暖了自己的肩膀,還有他那個毫無旖旎唯有疼惜的淺吻。

回過神來,琤玙卻早已鬆開了她,少年是與他昔日的風騷絕艷全然不同的青澀靦腆,大約也是覺得自己太過唐突,他的臉頰早已通紅,不好意思地撇過臉:「孟姑娘……我,我剛剛只不過是……」

孟九姬卻轉身道:「夜很深了,我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罷。」

說著便往門口走去,卻又聽得琤玙在身後低聲道:「孟姑娘,多謝你……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這樣全心地協助我,安慰我,只怕我早已墜入絕望之中了罷。

孟九姬卻一頓足,半回眸道:「不必客氣,我不過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而已。」

說完也不管琤玙一頭霧水,徑直便回了隔壁自己的卧房去了。

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琤玙卻覺得心中淌過一陣莫名其妙的傷感,這情緒彷彿是方才從九姬身上傳遞來的。

她的周身,她平淡的外表下,彷彿藏匿了濃濃的傷懷。

是為了什麼呢?

第二日一大早,連春鳥都還未啁啾時,高孝瓘卻一早便喚著琉璃:「琉璃琉璃。」

琉璃謹慎地倒掛下來,面無表情道:「公子何事?」

高孝瓘面上扣著琉璃昨夜送的鬼面,湊過來道:「本公子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你為何要送這個玩意來給我做賀禮?」

琉璃又瞅一眼他面上冷氣森森的鬼面,才道:「公子,你不覺得這個面具很合適你嗎,屬下全都是為你考慮的。」

「……?」他的臉扣在面具里,然而琉璃顯然能腦補出他此刻的神情來,便解釋道:「無論戰場殺敵還是訓育部屬,沒有點震懾人的氣勢是不成的。公子你雖……氣質超然魅力無邊,但也只對姑娘家有效罷了,到了戰場可就行不通了。這鬼面令人望而生畏,肯定能令敵軍聞風喪膽的。」

然而高孝瓘卻抓住了她話中的一句,將鬼面一摘,瀲灧的雙眸幾乎要流轉生光,壞壞地湊近她道:「琉璃你也是女子罷,那本公子的魅力……對你有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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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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