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殘喘
東方天際是斑駁的青白,突然跳脫出的小半個紅日便一下子渲染出幾分暖黃,微醺的光線映進高孝瓘的眸子里,原本就好看的瞳仁更是被襯得琉璃般通透,攝人心魄。
他笑著湊上前來,漂亮的眼睛里幾乎能現出琉璃的倒影:「琉璃你也是女子罷,那本公子的魅力……對你有用不?」
琉璃一怔,只覺得自己已經被他那一對深邃眼眸吸引,笑容明媚宛如朝陽。好容易回過神來,她忙撇過臉掩飾自己方才的愣怔:「當然沒用了。」
臉頰卻情不自禁地微微紅暈。
她彆扭的神情卻盡數落在高孝瓘眼底,他的笑容便是更濃,卻也不點破她,只故意哀嘆:「唉,原來琉璃心志如此堅定,倒叫這滿京城的女子們羞愧不如吶。」
聽出他話語中的戲謔,琉璃又無法淡定了,恰巧此時下人房裡已經有了響動,琉璃索性一個翻身重新躥上了屋檐,躺到屋檐上去不理會他。
惹毛琉璃果然是件令人心生愉悅的事,高孝瓘抿唇,將那張鬼面好生收了,才走出房門愜意地舒展了身體,抬頭與她道:「琉璃,光本公子學武練藝可不成,你也得好好磨礪自己才是。話說本公子前些日子送你的那張弓你練得如何了,用著可還稱手?」
屋檐上無人答話,下一刻卻有支細小的利箭咻地射出,光速一般擦過高孝瓘的身側,穩穩地釘在遠處那株李子樹昔日的一處舊傷痕上,不偏不倚,連樹葉都沒震掉幾片。
「看來這是用的不錯了。」高孝瓘笑道,「對了,琉璃,你身上一定藏著好些暗器毒粉之類罷,可否給本公子開開眼界?」
盤腿坐在屋脊上的琉璃聞言無語了許久,才道:「保命的底牌,怎能隨意出示?恕琉璃不能從命了。」
她家主子平素在人前也是很端莊持重的啊,怎麼現在一與自己說話便從來都沒個正形的?
高孝瓘才不管琉璃在想什麼,見她不肯給看便又長吁短嘆:「也不知初見時是誰不分青紅皂白就灑了我一身痒痒散,害得本公子咳嗽不止還渾身發癢毫無形象,唉。」
……什麼痒痒散,什麼渾身發癢,她當時灑出的分明是從琤玙那裡順來的辣椒粉好吧……
一想到琤玙,琉璃不由得靜默,她的木簪還沒有找回來,大約是再也找不到了。唯一的一件念想之物也沒了,從今以後,便只剩下了腦海中越發模糊而日漸泛黃的記憶了罷。
如今又是春日,骨家後山的木棉花……一定又準時盛開了罷。
也許,琤玙師兄還傻獃獃抱著琴坐在樹下等著他呢。可她再也不會為他的琴聲伴舞了。
心中有些低落,琉璃便不再出聲了。高孝瓘一人在院中見她突然沒了下文,便又道:「怎麼,你是在為當初冒犯本公子而默哀致歉么,其實不用,本公子並不記仇來著。」
「……不是,我是在想,當初灑了公子一身的『痒痒粉』其實是拿錯了,應該拿它旁邊那一包才對,十分遺憾。」
「它旁邊的……是什麼?」
「七步斷腸,無解藥。」
「……」果然最毒婦人心!
「琉璃,」玩鬧夠了,高孝瓘才又正色道,「我說過,要將你訓練成北齊第一的暗衛,我會做到的。」
聽得這話,琉璃才從屋檐上探出個腦袋來,滿懷希冀道,「怎麼,公子你要教我什麼絕世武功獨門心法不成?」
高孝瓘露齒一笑:「不是,首先,我要將你**得與我一條心,影隨心動,怎麼樣?」
「……我去睡覺了公子。」
「你……算了,時辰不早了,我先去演武場,你自己在家好好獃著,不許隨意出門不許暴露行蹤,聽見沒。」
「是,公子慢走。」又不帶她!琉璃氣惱,含糊應了聲便又懶懶躺倒在了屋脊上。
她的暗衛生涯啊……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等閑散無聊,變得如同她昔日的想象一般刀光劍影波瀾壯闊?!
曉得她大約又是嫌自己不帶她,高孝瓘無奈一笑,看看時候卻也只能先行一步了。
耳邊一下安靜下來。
琉璃翻了個身,突然覺得這兩日清凈得很,也不見那兩個鬼魅般的影子來找自個麻煩了,高孝瓘又開始早出晚歸,自個這日子倒清閑,都可以數虱子玩了。
卻不知她口中的鬼魅影子,已經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到了吳興郡的骨家。
偌大個骨家,如今只剩下個苟延殘喘的骨十一。
今日黃昏的日光很暖,他強撐著起身,去了許久都再無人煙的練習場。空曠的地界,梅花樁也好箭靶子也罷,都蒙了些許風塵的痕迹,骨十一骨節分明的粗糙大手撫上去都有些微的顫抖。
這些物件擺在這裡多少年,見證了幾代骨家人的興旺變遷,最終走向頹敗,而它們卻依舊立在這裡,無知無覺。
若是人也能如它們一般無欲無求便好了。
他有些累了,便靠在曾經琉璃總拿來練習飛梭的木偶人身上歇息一會兒,腦海中卻慢慢浮現出二十幾年前,他與骨七、骨十三和骨十七一同在這裡練習的場景來。
人都有年少,那時候,十三輕功最佳,十七性子最活潑,他速度最快,而骨七卻是幾人中最得精髓,也最不安穩的一個。
他還記得,骨七曾數度想要向師父打探關於骨家遺訓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師父好像特別忌諱於他,不管什麼重要的事情都不曾與他說過,他當年憤憤不甘的神情如今依舊曆歷在目,叫他難以忘懷。
事實證明,骨七果然是最不甘心的一個。
可是如今,師父去了,十三去了,十七去了,而他也到了彌留之日。強撐著將琉璃和琤玙都送走了,他也許可以安心地合眼了。
布滿血絲的渾濁雙目緩緩闔上,骨十一腦海中卻又凝聚出個巧笑倩兮的女子模樣來。
「青雅……」嘶啞的嗓音,緩緩叫出女子的名字來。
「十一郎,等這個孩子生下來,若是兒子我才准他隨你習武,若是女兒,那便要聽我的,好好學女紅,琴棋書畫樣樣不可落下,才不讓女兒跟著你舞刀弄槍呢。」
「好,娘子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可不敢有異議。」
「哼,當然要都聽我的!」
女子甜蜜的聲音漸遠,繼而在他腦海再次炸響的卻是一聲一聲凄厲的痛呼。
「穩婆,我要保大人,保大人啊!」兵荒馬亂的產房,他焦急地在房門外高聲叫道。
鬢髮全然汗濕,與淚水模糊了整張慘白的俏臉。早已有氣無力的青雅聞言卻強撐著身子回應道:「不可!我要孩子,留住這個孩子!」
「青雅!」
「十一郎,」她慘然地笑,「我曉得子嗣對現在的骨家有多重要,留下她,留下她,求求你……」
「青雅……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我不能失去你!」
「別騙我了,」她重新躺倒在床榻,咬牙忍痛道,「我早已知曉,昔年舊傷讓我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孩子了,我都知道……」
「拜託了,十一郎,留下她。」
「若是男孩,便取名作琤玙,若是女孩,便叫琉璃。十一,我只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如美玉般光輝,從此再無瑕疵,再無黑暗……」
「十一郎,今生沒有助你匡複骨家,我也無顏面對骨家列宗,待我去了,就不必將我葬入祖墳了……」
「這怎麼可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怎能不與我合衾而眠?」
「就按我說的辦罷……我很累了……十一郎,原諒我先走一步罷。」
「青雅,奈何橋畔,你等我。」
一陣涼風突然襲來,閉目回憶的骨十一被陡然驚醒,忍不住又迎風咳嗽起來。
嘶啞的聲音回蕩在空無一人的練習場,無端便多了數度蒼涼。
一捧熱血灑在面前的地上,骨十一好不容易止住咳聲,再次無神地靠在木偶上,他淡淡道:「既然來了,便出來陪我說說話罷。」
夕陽漸遠,一陣刺骨沉默后,骨玉緩緩從暗處走了出來。
他的眼中還殘留著難以置信的震驚。
怎麼短短數月,骨十一便熬成了這個樣子!
他的鬚髮,竟然全白了,面上皺紋一道道深如刀刻,雙目失去了神采與光澤,宛如一段被抽干所有日月精氣的朽木,即將在凜冽風中散作煙塵。
「你師父叫你來的?」頓了頓,骨十一凝聚些氣力,抬眼問道。
骨玉默了一默,才道:「是。」
「你師父果然是我們這一輩中最傑出的,按理說他比我年歲還大些,如今看來倒是我顯老多了。」
「不是……」骨玉不知該如何開口,他雖與骨十一交過手,還被他打成了重傷,可是這畢竟是自己師叔,當初的他手掌有力,雖不能說丰神俊朗,但也神采攝人,怎的如今……
難道這就是師父骨七所說的……那種毒?
那種貫穿了幾代人血液的烈毒,一旦發作便能將人折磨成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凄慘模樣嗎!
骨玉的心底,湧起一陣深深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