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花落
骨玉心底湧上陣陣徹骨的寒意,褐色瞳仁中倒映著骨十一如今行將就木的滄桑模樣,和著殘陽泣血,成就一段暮鴉老樹的悲涼。
難道自己的父親骨七,還有自己,抑或如今跟在高孝瓘身邊的那個丫頭,最終都會落得個如此凄涼的下場嗎……?
渾濁的眼睛發覺到眼前一身黑衣的年輕男子眼眸中的不可置信,骨十一淡淡一笑,牽動臉頰兩側深深的皺紋:「怎麼,覺得我如今的模樣甚是可怕?」
骨玉猶豫了一番,還是誠實道:「不是可怕,只是覺得難以接受,有些……不可思議。」
骨十一聞言自嘲地摸摸臉,喃喃地自言自語:「這幅糟老頭子的模樣,也不知到了地下,青雅是否還能認得……罷了,十幾年過去,她大約早就入了輪迴了罷……」
「這樣也好,也好,早入輪迴,來世就碰不到我了,這樣,青雅便能與個能真正給她幸福的人在一起了……」
看著眼前鬚髮皆白的男子像個孩童般喃喃自語,臉上表情似喜似悲,骨玉心中一陣不忍劃過:父親平日總是有諸多怨懟,覺得自己替骨家承受了那綿延數世的詛咒,刀口舔血日日風霜,而留在族中的人卻能過著與平常人無二的生活,正大光明地娶妻生子,在江湖上還能頂著骨家的名頭受人一份尊崇,好不快哉。而如今看來,留在個敗落凋零的骨家苦苦支撐,想必也不是什麼痛快之事罷……
他心中嘆息,骨十一卻又抬起眼瞼,凝聚了些氣力與他道:「你是不是你父親親生,叫什麼名字?」
骨玉此時再也無法對這個苟延殘喘的師叔報以戒備,聞言便抱拳道:「我名骨玉,我父親說我是他嫡親骨肉,那我便是了。」
「骨玉……骨玉……冰肌玉骨,化骨為玉,好名字。」骨十一道,將頭靠在身後已經冰涼的木偶人身上,無神的雙眼瞧著對面殘陽一寸一寸沉沒,無邊的黑暗逐漸開始吞噬蒼穹,「你爹叫你來,大約又是想向我,或者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套出些關於骨家秘辛的話來的罷。」
見他點破自己來意,骨玉也不再扭捏,便直言道:「不錯,師叔與我師父自小一起長大,情分一定還是極深的。我師父不忍看骨家為個所謂的天命束縛,想要洗凈骨家血液里鉛華,想要改變命運帶領骨家重回巔峰,這有什麼不好的?不知師叔為何如此固執,怎樣也不肯念著昔日情分和骨家的未來來助我師父一臂之力呢?」
「固執的不是我,而是你爹……」骨十一大約是累極了,便合上了雙目,聲音漸低,「盛極必衰,世事變遷,哪有一成不變的興旺?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再掙扎也不過徒勞無用……人,怎麼能違抗得了天命呢?」
「這話別說師父了,連我也是不肯相信的,」骨玉聞言卻急了,口不擇言道「事在人為,師叔這樣無為,怪不得骨家最終會斷送在你手中!」
這話說得重了,對著這樣一位即將燭火熄滅的師叔這樣說,骨玉語罷也有些後悔了,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又怎麼能收的回?
更何況,骨家的衰敗也並非一日之寒,怎能都怪骨十一?
然而骨十一卻不以為忤,許是生死在前,一切都是浮雲了,便凄寒一笑:「不錯,你說的不錯。」布滿了渾濁血絲的雙眼戀戀不捨地環視一番已經空無一人的骨家殘舍,蒙了灰塵的木樁箭靶,「這骨家的一切,只怕不久便將隨著我們這一族一起腐朽了罷……」
骨玉垂了眼瞼,他雖說也姓骨,但畢竟自小沒有在本家生活過,眼前一切於他而言皆是陌生,然而骨十一發自內心的感嘆聽到耳中卻也能感同身受。再看後山那布滿整個山頭的灼灼木棉,這樣英雄的花色,若是放在盛世的骨家,該是多麼的鮮艷!
只可惜,初夏將至,再也不是木棉盛開的時節了。
想到這兒,骨玉便又抬了眼,凝神問道:「這麼說,師叔真的什麼都不肯告訴我了?如此一來,師叔就不要怪我去叨擾我那小師弟了!」
說罷,他便環顧四周,想要尋找琤玙的蹤影來,餘光卻在悄悄打量著骨十一的神色,本意也不過是想要威脅威脅他罷了。
骨十一卻有些吃力地抬手道:「別找了,琤玙那小子,我早就將他送走了。」
「什麼?!」骨玉這下真的驚訝了,這位師叔倒也真正狠心,竟然連個為自己送終的人都不在身邊留!
骨十一淡淡一笑,天色已經昏暗得緊了,風可真涼啊!他抿了抿乾枯的唇,只覺得渾身血液每流動一圈便增加了一圈的痛楚,神經都已經有些麻木了。
大限將至了啊……
「小子,你去找琤玙也是無用的,」他思忖一番,才又有氣無力地道,「其實,琤玙他是我十幾年前撿來的棄嬰……並非我親生。」
「他身上流淌的,並不是骨家毒血。更何況,我什麼都沒有告訴他。」說著,他彷彿真正累了一般,聲音越來越低,「你不知道,骨家人根本就不該存活於這個世界上……」
骨玉定定地看著他,見這個四十齣頭便滿頭華髮的男子頭漸漸垂下,聲如蚊吶,吐出了再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地獄溜出的幽魂啊……若是能隨著我的死消亡,卻是最好不過的結局了……」
殘陽終於被完全吞沒,黑暗整個籠罩了蒼穹。
這樣的夜色,是骨家人最好的保護衣,因為他們本來就該生於暗夜,行於暗夜,終生都不該痛快地活在日光底下。
命運註定,不可說。
骨玉最終還是無法坐實師叔去后,屍骨仍舊曝寒,便和著最後一波明艷的灼紅,將他葬於骨家的後山上。
不時有火紅的花整朵整朵落在簡樸的墳頭,卻不凋零,不枯萎,依舊保持著枝頭時的殷紅,很有英雄風骨地道別塵世。
骨玉立在骨十一的墳前久久靜默,他最後還是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訊息,卻趕上了為這位師叔最後的道別。
想必父親知曉了自己為十一叔送終,也會贊同的罷。
葬了骨十一,骨玉卻並未急著趕回鄴城,而是在骨家殘敗的本家中又呆了些日子,如今骨家沒了人煙,出入藏書閣或者密房之類的地方也方便,他便想著,還是等師叔過了頭七再動身也不遲,正好可以藉此機會好好翻找一番,看看能不能得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便好了。
誰料,沒給他找到什麼有價值之物,骨玉卻等到了個出乎意料的東西。
琤玙抵達鄴城后捎來的那封信到了。
「你師父他……前日去了。」鄴城客棧里,孟九姬思來想去,還是告訴了琤玙。
多少年的養育之恩,如師如父的真摯感情。若他不能遙遙燒些紙錢痛哭一場,大約便成了終生的遺憾了罷。
琤玙正無意識地摸索著那支細長樸拙的木簪子,聞言一滯。
室內一下安靜了下來,連小几上微微跳動的燭火都凝固了。
琤玙一瞬,心底都空白了。
半晌,他才聽得自己的聲音縹緲:「你……如何知曉?」
是猜的罷,是孟姑娘亂說的罷。
這……不是真的罷!
孟九姬青綾覆蓋的雙眸透著隱隱的悲憫與不忍,看著身前這一瞬間便紅了眼眶不敢置信的少年。
「是真的。」
奈何橋東,我親眼所見,親手遞給了他那一碗忘卻前塵的醴忘湯。
忘川原來是這樣一番景象。
骨十一隨著一隊男女老少面目茫然的亡魂緩緩走向奈何橋,眼前這鋪天蓋地綿延不盡的曼珠沙華,顏色倒真是美,像極了骨家後山年年盛開不斷的木棉花。
昔日孱弱樹苗總會長成參天大樹,日後儘管骨家無人,它們也能生長得很好罷。
奈何橋畔,醴忘台上,立著個青衣盈盈的身影,有隱隱的熟悉感劃過,她黑髮如瀑,寬大衣袖探出一雙素白的手,正一碗一碗,為過往的亡魂送著醴忘湯。
走進了一瞧,竟然是酒姬里的孟姑娘。
「孟姑娘。」輪到他時,骨十一輕聲道,「我猜得你不是尋常人,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孟姑娘,便是故事裡那個白髮蒼蒼面容可怖的孟婆。
孟九姬抬起被青綾覆蓋的雙眸,待得看清眼前人,她的表情卻沒有變化,只淡淡道:「原來是先生。」
「這世間本就藏了許多不尋常的事,先生不必驚訝。」
生死都過了,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令他驚嘆不已的事情了。看著她素白的手遞過的那一碗渾濁的湯,骨十一卻猶疑了一番,又抬頭道:「孟姑娘,你在這奈何橋邊,很久了罷……那麼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子,她叫青雅,她喜歡穿粉衣,她的左眉尾……有一枚硃砂痣?」
孟九姬聞言蹙眉回憶了一番,搖搖頭道:「不記得了。」
骨十一瞬間失望。
孟九姬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才又道:「我不記得的人,大抵都是安安穩穩喝下了湯,與前塵盡斷,轉世輪迴去了。」
頓了一下,她由彷彿自言自語一般瞧了一眼一旁高大靜默的三生石:「若是他還在……也許尚能為你探查一番三世情緣,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