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密室
鋪天蓋地的曼珠沙華殷紅泣血,和著忘川晝夜不息的悲風呼號與永不停歇的亡魂隊列,渲染成絕望又妖艷的色澤,從不褪色。
孟九姬卻是這一片血紅中唯一清馨的淡青。她白皙尖削的下頜微抬,悠遠目光透過覆蓋臉頰的青綾,落在不遠處高大靜默的三生石上,久久不曾收回。
「若是他還在……也許尚能為你探查一番三世情緣,可惜……」
她自言自語般地嘆息,卻適時地住了口,目光重新回到骨十一身上,開口道:「情緣未了的話,即便前塵盡忘,來世也能於茫茫人海中重逢;而緣分淺薄的,縱然拼力挽留,只怕也終是一場空虛大夢,所以,不必強求。」
素白的手端了湯,重新遞到了骨十一面前。
骨十一猶豫了一瞬,還是雙手接過那碗渾濁的醴忘湯,抬頭對九姬道:「孟姑娘,骨某再無他求,只願你能在琤玙那小子遇到難關時伸手幫扶他一把,如此,骨某便感激不盡了。」
孟九姬聞言頷首:「這不必多說,我自然……是要幫他的。」
「……多謝。」
最後在腦海中回憶起青雅粉裙盎然巧笑倩兮的模樣,骨家後山不斷飄落的英雄花,遠在鄴城的琉璃與琤玙,骨十一深吸一口氣,將面前渾濁的湯水,一飲而盡。
奈何橋東,一碗孟婆湯,碎了多少人的地久天長,前塵皆忘。
而孟九姬始終目含悲憫,古井無波,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剛從舊輪迴逃脫卻又立刻要捲入新輪迴的亡魂。青衫永生不改,曼珠沙華絕艷,她守在輪迴的起點與終點,像個不染塵世卻又固守執念的局外人。
又有誰,能看穿那一條覆眸的青綾,打量她從不肯示人的內心?
也有哭鬧呼號怎樣都不肯喝下醴忘湯的亡魂,孟九姬便淡淡退卻到一旁,冷眼瞧著凶神惡煞的牛頭馬面上前扭住亡魂的脖頸強迫灌下,偶爾也會下意識地撫摸一下自己乾乾的面頰。
她已經數千年沒有流過淚了。
那一日,伏在琤玙肩頭,大約她早就將一生的淚水流盡,從此內心也封鎖成一口乾涸的枯井,永生不願再見天日。
「我不信……我,我要眼見為實!」
孟九姬自然不能告知琤玙自己乃是親自送走了他師父的亡魂入輪迴,只能含糊地捏造了個理由勸他相信。而琤玙聽得孟九姬含糊地說完,卻始終不願相信骨十一已死的事實,情緒逐漸激動起來。
「事已至此,你不信我也無法。」看著情緒失控的琤玙,孟九姬反而冷靜得甚至有些冷酷,一揮衣袖坐下身來,淡淡道,「我無權決定你的去留。當初你師父也不過要我陪你一同到鄴城,路上照應你一番而已。如今我答應的事情已經做到了。你要回吳興郡,可以,骨琉璃是你的師妹,骨十一也是你的師父,一切都與我無關,你要去便去罷。」說完,便真的隨手拿起杯冷茶,小口小口地抿起來。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倒做得十足。
她這樣一番聽來冷心冷肺的話語言畢,琤玙卻反而漸漸冷靜了些許來。
師父費了苦心把自己引到鄴城來,所為的可不是又跑回骨家去,而且眼下琉璃的事情也好不容易有了些線索……好歹,要把師父交給自己的事情完成才能再迴轉吳興郡才是。
可是……師父去了,身邊卻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豈不是太過凄寒?只怕到了地下都難安啊……
將來若見到了琉璃師妹,只怕師妹也會怪罪於自己的罷!
琤玙內心掙扎了許久,再抬眼看看面容冷峻的孟九姬,最終才下定了決心,問道:「孟姑娘,你說能想法子叫我見到琉璃師妹……那我何時才能見到她?」
「師父若真去了,琉璃師妹也該好好祭奠一番才是,否則她只怕會終生難安罷!」
「若是能儘快見到師妹,那我便能早些啟程回去了。」
孟九姬聞言抬眼:「你不走了?」
「不是不走,」琤玙肅穆道,「是稍微遲些,還是將師父交給我的事情辦好了,親眼見著師妹過得安穩,我才可以安心地離開。」
「……隨你。」琤玙如此在乎他那個師妹,儘管知曉此時的琤玙對於前世記憶是半點也無,孟九姬心中卻還是劃過了些許的不舒服,不過也是轉瞬即逝罷了,「就這兩日罷,我想法子帶你去見你師妹。」
「孟姑娘,多謝。」孟九姬雖面上清清淡淡,卻一直盡心儘力地幫扶自己,這份情誼他琤玙不是不懂,而是感激到無以復加,不曉得該如何去表達了。
更何況,這份感激中還摻雜了些許只有他才曉得的,甚是隱秘的情感,令他想起時便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真是一個樸拙的「謝」字可以表達得完全的?
他不由得抬了眼,定定地看著把玩著已經飲盡的茶盞凝神思索的孟九姬。
漆黑如瀑的烏髮,縹緲拂動的青衫,青綾覆蓋的雙眸,還有瞧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清麗容顏。
她身上,彷彿籠罩了一層一層的迷霧,叫他難以看透,卻又忍不住被吸引,忍不住去靠近。
她似乎曉得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似乎活在另一個與別人毫無關聯的世界。
她……究竟是誰?!
「孟姑娘……」琤玙的目光凝在她素白的指尖,忍不住問了出口,「你……究竟是誰?」
孟九姬把玩茶盞的手卻絲毫不停,依舊流暢自如,只是抬起臉,青綾下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琤玙清秀的眉目間。
「我是孟九姬,長安巷名為酒姬的酒肆老闆娘。」
骨十一頭七一過,骨玉便攜了那封意外所獲的琤玙的親筆書信,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鄴城。
而琉璃卻毫無所覺,只依舊每日躺在高孝瓘的屋脊上曬太陽,清閑得發慌,偶爾也扔一扔飛梭,過往的鳥兒便遭了秧。
只等待夜幕降臨,她的使命,才剛剛展開。
「這密室……是你找人修建的?」第一次被高孝瓘帶進書房屏風后的小小的密室時,琉璃還是有些驚訝的。
高孝瓘不過個十四歲的少年,怎麼會有能力有心機去修建這樣一所密室?
高孝瓘滿意地收下她的驚訝,笑著解釋道:「不是,這是建宅子時便早就有的,不過是我從前覺得沒有用,便一直著人封著,現在才打開來罷了。」
「那現在打開來,又有何用?」琉璃忍不住斜他一眼,「難道你要密謀些什麼陰儈之事?」
「哪有這樣想本公子的?」高孝瓘敲她腦袋一下,嗤道,「現下打開來,還不是為了給你用。」
「給我用?」
「對啊,為了布置得適合你些,本公子可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怎樣,你瞧瞧,是否滿意?」高孝瓘得意道。一雙桃花眼瀲灧得幾乎要漾出水來。
琉璃心中一顫,忙轉移了視線,好好打量起這一間密室來。
不大的地方,放了雕花木床鎏金宮燈,杏粉床帳柔柔垂下來,拂在一旁的妝花銅鏡上。這尋常女子閨閣中的慣常擺用將這密室裝點得竟像個玲瓏的碧紗櫥。
這……哪裡還是個密室!
口中輕嗤一聲,琉璃卻忍不住垂下了眼瞼,心中一陣異樣感覺劃過。
她夢寐以求的,便是如同尋常女子一般的生活,閨閣溫馨,衣衫精緻。
可惜從小跟著師父師兄,有誰還記得她的女兒身,她在骨家的房間也與師父師兄的無二,一樣的冷硬木床,擺滿了各種泛著冷光的暗器。
不,甚至還不如琤玙師兄——好歹師兄的房間里,還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弦琴。
可是高孝瓘這布置得不想密室的密室,卻誤打誤撞,給了她從來渴望卻一直未曾擁有過的全新體驗。
如何不讓她感動。
心中雖喜歡,琉璃面上卻依舊冷靜,斜睨了高孝瓘一眼:「公子把這裡布置成這個樣子,哪裡還像個暗衛待的地方?」
「怎麼不像了,」高孝瓘笑道,借著鎏金宮燈螢黃的光,引她四處察看,「你瞧,這架子你沒注意罷,這是專門給你陳列兵器的。」
「還有這裡,是給你安置夜弓用的。」
「這個檯子,還有這些杯盤器皿銅秤,是給你研製藥粉用的。」
「怎樣,是不是很全很周到?」高孝瓘抿唇笑,又不知從哪裡扯出一條柔韌的繩子出來,底端系了枚精緻的銅鈴,輕輕一搖動便發出陣陣悅耳的聲響,回蕩在密室中,十分空靈,「還有這個,若是我要召喚你,只要搖動我床頭的銅鈴,你這裡便也會一起響動,是不是方便得很?」
琉璃見他笑得得意,卻撇過臉不答,只突兀地開口問道:「這些都很好……只是公子為何突然要我搬來這裡?」
高孝瓘聞言卻慢慢斂了笑容中的得意,一雙眼睛只牢牢鎖定了琉璃玲瓏的側臉,認真道:「這是回禮。」
「回禮……?」琉璃抬眸,卻正巧撞進他的眼神里,難以自拔。
「你送的面具,我很喜歡。」高孝瓘又笑道,溫暖的手掌輕輕放在她的發心,「還有,你在屋頂上時,我總睡不安穩。」
「啊?這是為何?公子還是不能放心將安危交給我嗎?」
「不是……」高孝瓘眼神溫柔,「你一個姑娘家,我怎捨得讓你日日在屋檐上風吹日晒的?每每想起,便覺得心中愧疚,輾轉……難眠。」
……琉璃的臉頰一瞬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