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宮宴
本該是千家燈寂,萬物俱眠的深夜,酒姬的大門自然是緊閉的,唯有門廊上一對軟青的紗羅燈籠籠著一團暖黃的光暈,照亮了半個靜謐的巷子。
夜深人靜,叩門聲格外清脆,卻半晌都無人應答。琤玙想了想,索性便繞到牆側,幾步便翻越了白牆黑瓦,跳進了酒姬的後院里。
屋子裡自然是黑漆漆一片,琤玙喚了幾聲「孟姑娘」,卻依舊只有他一人的聲音寂寂迴響。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一句莫怪罪,琤玙便推開了屋門。
空無一人。
他的視力自然是絕佳的,可是環視一圈,卻只見了屋內簡單的陳設,至於九姬,倒是半個人影都不見。
這麼晚了,她會去哪裡?!
琤玙疑惑,卻又想到今日九姬竟能輕輕鬆鬆從山的另一邊翻越過來,繞過山頭重重的機關屏障尋到骨家的木棉林來,所以九姬她……並不真的只是個尋常的酒肆老闆娘罷?
她的身上,似乎也籠罩著許多暗夜一樣的謎團,教人好奇,卻又難以觸碰。
從她的房內輕手輕腳退出來,琤玙靜靜在院中立了片刻,才轉過身再次翻牆而出。
而此時,亡魂集結的忘川河畔,九姬卻毫無所覺地站在醴忘台上一碗一碗地為排隊經過表情獃滯的亡魂送上忘魂湯,厚厚青綾覆住了平靜雙眸,只余個尖削下巴和一抹殷紅的唇線微抿。
只是偶爾的時候,那雙平靜的眸子也會分一分神,瞥向一旁兀自靜默的三生石。
石頭上卻沒有再半仰著那個紅衣絕艷的身影,嬉笑調侃,風流一段天成。現下只余個空落落冰冷冷的石疙瘩,彷彿連綿不斷盛放的曼珠沙華都失去了一層艷麗色澤。
她怎麼會無端端有了這種感覺呢……
平素都是嫌棄他聒噪的,可是忘川本就寂寥無聲,若再沒了他在耳邊的聒噪,卻真真是死一般的沉寂了。
盛湯的手突然遲鈍了一瞬,直到面前那一臉獃滯伸著手的亡魂面無表情的臉上開始凝聚其久違的疑惑,孟九姬才回過神來,將碗送到他手中,稍稍遲滯的隊伍才又開始緩慢地行進。
不可否認,她方才真的想念他了。
看來下回還是要提前跟司命說,叫他不要抹去琤玙那廝的靈力與記憶了。這樣丟下她自己孤零零地在忘川,實在是無聊。
之前的數千數萬年,若是沒有琤玙與她為伴,只怕寂寂仙涯,每一時每一刻都是難熬的。
可是這樣一直陪伴著她的分明是琤玙,為何她卻能篤定,自己在酒姬等待了幾千年的那個人,卻又不是他?
到底是誰,誰被遮掩在她記憶的深處難以喚醒,誰是她忘記了卻又想要拚命記起的?
九姬難能地思緒混亂,緊接著雙眸四周交錯的細微傷痕又傳來陣陣鈍痛,牽扯起敏感的神經。
自己的眼睛,又是如何變成了這樣呢?
每每一想要努力回想,眼睛便會被刺得鈍痛,迫使她停止思考。這布滿了眼睛四周的傷痕纏繞,破壞了她素來清麗無雙的容顏,令她變作了世人口中那個容貌可怖的孟婆。
她原本是不在意的,卻還是琤玙送了這條鮫人族都極其罕有的冰絲珍珠青綾給她,自稱是某個戀慕他琤玙公子的鮫女所贈,卻又認真地告訴她,這東西護目還養顏,或許還能將她臉上的傷痕修復也未可知。
看吧,關心她的,始終是琤玙。
而那個傷害她的呢?
天將明未明之時,琤玙卻早已背著簡單的行囊,北上鄴城去。
春光正好,宮裡的奇花異草開得正是如火如荼,高孝瑜的母妃宋氏進宮向婁太后請安時便很是感嘆了幾句,道是尋常府邸中可真是難見這樣多珍奇的花花樹樹一齊開放,若能多些人來飽飽眼福,沾沾天家恩澤,那可真是最好不過了。婁太后聽了心中大悅,便建議宣帝在宮中辦個賞花宴飲,請了世家子弟們一同來賞花飲酒,豈不是一樁美事。
宣帝登基后本就好玩樂,此言自然頗為切中心意,當下便是允了的。
琉璃偷偷瞥一眼宮裡送來給高孝瓘的帖子,心下很是懷疑這本就是當初高孝瓘與高孝瑜商量來的對策。
不經意間瞧見琉璃暗自懷疑的目光,高孝瓘忍不住便眯了桃花眼一笑:「怎麼,沒見過宮裡的帖子是什麼樣子的?」
聽出他語氣中的戲謔,琉璃便將視線收回,假裝沒聽到。
高孝瓘卻收斂了調笑,正經道:「琉璃,等陛下同意我從軍,那時你就該日日與我同去演武場晨練了,你可怕苦怕累?」。
琉璃聞言,實在沒忍住便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小看我,從前我與師兄可是每日寅時便起床習藝的,晨練算什麼。」
高孝瓘卻抓住了她話中的另一點,沒想到琉璃竟還有個師兄,便湊過來饒有興趣地道:「怎麼,原來琉璃你還有個師兄?」
琉璃這才發覺自己失言,又見高孝瓘一臉好奇的樣子避不過,索性便幾下飛躍而起踏在牆上,直接掠上了屋檐。
見琉璃又盤腿在屋脊上坐下來裝聾作啞不理會自個,高孝瓘咧嘴一笑,亦學著她的樣子飛掠上屋檐:「琉璃,你師兄比你年長几歲來著?」
琉璃瞥他一眼,見他跟過來便又飛掠而起跳到一旁已經枝繁葉茂的李子樹上,動作靈活如猿猴一般。
誰料高孝瓘依舊緊追不捨,口中還笑問:「你師兄也像你一般不苟言笑總板著臉像包租婆一般?」
黑色纖巧的身影偷偷瞪了他一眼,復又從李子樹的枝椏間跳下想逃,高孝瓘卻依舊緊追不捨:「哎,你師兄有本公子英俊瀟洒器宇軒昂不?」
「……」琉璃捏緊了袖中幾年前研製出的「至尊麻痹散」,直在心中默念十遍不可以下犯上不可以下犯上,這才剋制住了將這堆粉末都灑到高孝瓘那張笑得燦爛的臉上去。
「那琉璃,你師父是男的還是女的——啊!你扔過來的是什麼東西!本公子,本公子不能動了!」
琉璃這才停下腳站到他跟前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話:「公子,你活該。」
說完便兀自跳上屋檐曬太陽,只留下個僵在原地不能動彈,後悔不迭的高孝瓘。
許是領教過了琉璃手中麻痹散的厲害,也許是進宮路上人多眼雜,高孝瓘果然正經了許多,不再調侃她,只策了馬走在前。琉璃便換了小廝的行裝,與其他人一同跟在他馬後。
皇宮不愧是皇宮,只道是氣勢巍峨雄渾,王者氣象盡顯。重重宮宇層疊,高屋建瓴,確實是開了眼界。
琉璃明亮的眸子四下一轉,一路上便暗暗在心中默記地形,說不定以後能有大用處呢。
卻隨著引路的公公轉進了御花園,眼前便隨之一亮。
這麼多顏色的花!
這有些鄉巴佬的感嘆可真是琉璃當時內心的想法。她心中印記最為深刻的自然便是骨家後山那一片綿延數里的木棉花,毫無雜質,只是純凈又熱烈的紅。
眼下這時節,可不就是木棉花開得正艷的時候!
第一次錯過賞花季,不曉得琤玙師兄是否還會像往年一樣,抽個閑暇時間坐在樹下撫琴一曲?
只可惜從此自個再不能隨著他的曲子起舞了。
狹長明亮的眸子里裝滿了爭奇鬥豔流光溢彩的奇花異草,琉璃的思緒卻早已飛到了吳興郡的骨家,只下意識地隨著人流走,再抬頭時諸位賓客便早已落座,紛紛翹首期盼著宣帝與婁太后的到來。
說起來,這位婁太后倒也是個傳奇人物。侍立在高孝瓘身後,聽得在座諸位正交頭接耳的內容正是與當今聖上還有婁太後有關,琉璃心中不由得想起師父曾說的關於這位婁太后的秘辛來。
聽聞婁太后所生的六男二女,每一懷胎必然會做異夢,懷先文襄帝高澄時便夢到了一條斷了的龍,而後來文襄帝果然最終沒能真正坐上皇位,而是在篡位前夕被個膳奴殺了。還有當今陛下高洋,婁太后懷他時夢到的是一條頭尾連接天地有驚人魄力的大龍,現下果然是宣帝成功建立了北齊政權,開了一方錦繡盛世……
琉璃正出神想著,卻聽得個隱約熟悉的尖細嗓音高聲叫道:「陛下,太后駕到!」
席間的騷動立刻便停止了,在場眾人皆跪下身去,口中高呼:「陛下萬歲,太后千歲!」
高洋心情很好的樣子,一揮手道:「眾卿平身罷。」
待眾人重新坐定,他才又笑著道:「今日不過是家宴,還是前些日子太后與朕說,御花園的花今年開得極好,若是無人賞玩倒真是可惜了。朕一想也是,這才想著請眾卿來一同賞花宴飲,大家隨意些便好,不必拘束。」
眾人皆應聲,琉璃卻沉寂好好打量了一番坐在宣帝高洋身側的一臉笑意的婁太后。
不愧是鮮卑族出了名的美人!這樣一細看,琉璃不由得在心底讚歎了一聲,只見她膚色白膩若少婦,眼睛有神,鬢髮如雲,半點老態也無,倒很是有太後端肅莊嚴的樣子了。
誰料琉璃正在心中感嘆時,婁太后卻像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了一般,竟遙遙地對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