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噩耗
「佐蘭,開門,是我,瑞郎。」
淡淡月光下,敲門聲再度響起在靜謐的小院中。
葉佐蘭還是沒有回應。屋子裡彷彿空無一人,也看不見一星燈火的影子。
「你不說話,那我可就進來了。」
唐瑞郎不再等待屋子裡的反應。他伸手推了推門,而後又走到窗邊。
支摘窗倒是沒有上銷,輕輕一提就朝外打開了。屋子裡頭,是囫圇一片的漆黑,根本就看不出葉佐蘭身在何處。
唐瑞郎記得窗戶下面是一張桌案,他便摸著黑爬進屋去,不慎碰倒了幾個茶杯,落在地上發出碎裂的脆響。
他擔心踩到碎片,動作因此放慢了一些,等到終於站穩在地上,視線也已經適應了室內的昏暗,
他發現葉佐蘭就趴在裡間的床榻上,把臉埋進未攤開的被子里,似乎動也不動。
「這是怎麼了?」
剛才來搬救兵的小廝語焉不詳,唐瑞郎此刻也是一頭霧水。他快步走到床邊,俯身推了推葉佐蘭的肩膀。
第一下,沒有反應;第二下,他加大了力道。
「唔……」趴在床上的人輕輕地叫了一聲,彷彿剛從睡夢中驚醒:「你干……什麼?」
唐瑞郎卻反問道:「聲音怎麼回事?病了?」
葉佐蘭愣了愣,這才發覺自己的嗓音沙啞,公鴨子似的難聽。
「……不,我沒事。」
「分明就是有事!」唐瑞郎當然不信,轉身就要點燈。
不想自己狼狽的模樣落入瑞郎眼中,葉佐蘭慌忙起身想要反抗,然而才剛扭動兩下,又是一股擋不住的疼痛洶湧而來。
他不禁瑟縮了一下,唐瑞郎便已經將油燈點亮,再回過頭來,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這是——?!」
燈光昏黃,卻掩飾不住葉佐蘭兩眼的紅腫和臉上的淚痕。再加上他剛才趴在床上昏睡,頭髮凌亂著,因此看上去十分凄慘。
「你是不是哪裡疼?」唐瑞郎注意到他始終趴在床上:「快讓我看看。」
「沒事,真沒事!」葉佐蘭哪裡肯依,死命地搖頭。
然而唐瑞郎也是個固執脾氣,手腳並用地欺身上前,與葉佐蘭扭作一團,最終還是將他貼身的褻褲給扒了下來。
「這……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只見原本凝脂白玉似的大腿上,橫亘著七八道紫紅色的棒痕,每一道都有拇指粗細,又隆起半個指甲的高度。其下血管跳突、燙得驚人。
葉佐蘭又羞忿又傷心,只低頭不答。唐瑞郎左右一尋思,國子監中未必有人如此膽大妄為,再加上今日本應是旬假,葉佐蘭向來都是在家中度過,而這也就是說……
「難道是你爹打的?你怎麼惹著他了?」
「我,我沒有……」
葉佐蘭還是覺得委屈。然而若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唐瑞郎,恐怕會對父親的仕途不利。
兩相權衡之下,他便選擇了緘默。
好在唐瑞郎倒也沒有追問。他轉身走到外間,沖著站在門外的小廝和保鏢們低語了幾句,然後又拿著個白瓷瓶子走了進來。
「這葯是你娘讓人拿來的,趕緊搽了吧。」
葉佐蘭畢竟還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聽說娘親關心自己,眼眶又忍不住濕潤起來。
見他光顧著垂淚,唐瑞郎嘆了一口氣坐到他身邊,自行擰開瓶蓋。瓶子里裝著的是一種帶有辛香的膏油,顯然應做外敷之用。
「別動。」
唐瑞郎挖了一點膏油往葉佐蘭腿上的棒痕處抹去,只覺得指腹觸到的肌膚瞬間彈跳一下,飛快地躲閃開去。
「我自己來,自己來!」
葉佐蘭紅著臉,急急忙忙地轉過身來,然而稍一牽動腰胯,又是好一陣齜牙咧嘴的疼痛。
唐瑞郎看著也覺得難受,於是按住葉佐蘭的腰不再讓他亂動,不由分說地在他的腿間塗抹起來。
「你爹打得可真夠狠的啊,又紅又腫的,他用的是什麼?鞭子、手杖?怎麼不害怕把你給打殘廢了?」
「是家法棍,最粗的那根。」葉佐蘭趴在床上抽噎,「……而且還打斷了。」
「家法棍?!」唐瑞郎瞪大了眼睛:「我還以為那種東西只是放在家裡,供人瞻仰的呢。可是用來打人……」
「難道你從來沒有被打過?」這下輪到葉佐蘭吃驚了:「最細的那種呢?用來抽打掌心的?」
「沒有。」
唐瑞郎還是搖頭。又抹了幾下膏油,突然笑出聲來。
「其實我還挺羨慕你的。我爹是個大忙人,鎮日待在門下省里。即便是回府也是留在書房中。別說是打我了,就連問我功課的時間都不太有。」
膏油的清涼開始發揮作用。炎熱和疼痛正在減輕。與此同時,葉佐蘭感覺到了唐瑞郎手掌的溫度。溫暖地、溫柔地,覆蓋著自己的傷處。
有一點癢、一點舒服,一點安心……剩下的感覺,他還沒有辦法無法形容。
無論如何,多虧了唐瑞郎的安撫,此時此刻葉佐蘭的心緒已經平穩許多。
回想起剛才與父親的衝突,他主動朝著唐瑞郎這邊靠了靠,小聲問道:「我讀完太學之後,是不是一定可以得到朝廷重用?」
「怎麼突然問這個?」
唐瑞郎雖然好奇,但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道:「讀完太學之後,還要參加殿試,錄取者方能成為進士。而進士之中又分高下,或立時委任、或待詔三年……」
「這些我都知道啊。」葉佐蘭嘆氣:「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就算有真才實學、並且順利獲得了官職,是不是一樣可能得不到朝廷重用,虛度光陰?」
「我想,應該是有的。」
唐瑞郎倒也坦率:「古人云:『盡瘁以仕,寧莫我有。』京城官員大小數千人,未必都能各得其所,這也是沒有辦法迴避的事實。」
「原來如此。」
葉佐蘭努力壓抑住嘴角邊流瀉而出的嘆息,繼續問道:「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如果我沒有辦法施展自己的抱負,應該怎麼做?」
這個問題顯然不在唐瑞郎的思慮範圍之內,他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回答道:「不必擔心,若是佐蘭入仕,我一定會鼎力相助。」
葉佐蘭沒有回應。他只是靜靜地趴在床上,默默咀嚼著這句他最怕,卻也最想聽見的話。
————————————
三十棍家法所造成的傷害,著實不容小覷。葉佐蘭疼了七日,又熬了二十天才算是基本痊癒。
二十七日之間的兩個旬假,葉佐蘭選擇了留在國子監內。
他並不是在賭氣,而是想不清楚究竟應該如何面對父親;不知道應該堅持己見,或是向父親豐富的人生閱歷低頭。
葉佐蘭也曾經考慮去請唐瑞郎幫忙,讓他邀請自己出席唐府的筵席。然而一想到反倒可能失去唐瑞郎的欣賞,他就匆忙地將念頭抹煞了。
筵席之日正在一天天地臨近,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一場重大的變故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這天清晨,唐瑞郎的二姐,年僅十八歲的端王妃在產下一子之後,香消玉殞了。
由於端王府並不在京城,噩耗傳來時已經是第二日。唐府上下大驚失色,唐瑞郎平日與二姐感情甚篤,頓時不顧勸阻,啟程奔赴端王府。
這一走,又是許多日。
而更多的坊間蜚語,在唐瑞郎走後陸陸續續地傳進了國子監。
端王妃唐曼香是吏部尚書唐權的次女。據說容貌嬌艷、性情活潑,深得父母親疼寵。然而,或許是從小嬌生慣養的緣故,性格卻異常驕縱散漫。
而她的夫婿端王趙晴,則是今上與貴妃沈氏所生。端王五歲時,沈氏病亡,他便認了蕭後為母親。傳說這趙晴容貌艷麗更勝美女,可惜卻也是一個性情乖戾、不好相與的主兒。
更有曾經在端王府中當差的人透露,說趙晴打娘胎里出來的時候就帶著瘋病,時不時地發作一通,全都要靠藥物才能抑制。
如此一雙「只可遠觀」的男女,針尖麥芒似的被湊在一起,自然沒有什麼好事發生。國子監內有學生的父親見證過端王大婚的儀式,據說筵席上,夫妻二人之間就已經是暗流涌動了。
彈指之間兩年光陰匆匆流逝,端王妃突然身懷六甲。眾人原本以為夫妻二人矛盾冰釋——然而如今這一出噩耗,卻又不得不讓人脊背生寒。
端王妃,說不定是被端王趙晴給害死的。
雖然沒有人敢於公開質疑,但是這樣的觀點卻已經在國子監、乃至整座京城中悄悄蔓延。葉佐蘭當然也有所耳聞,然而他更關心的,卻是唐家的另外一個人。
唐瑞郎此刻可好?
如果王妃之死果真與端王脫不開干係,那麼他此行,豈不就是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