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刀與劍(二)
簡小樓也跟著沉默了一陣子。
她梳理著意識海里的信息,列出了幾個疑問,指著水幕上孤劫的影像的問道:「這位前輩的肉身,還在么?」
小鏡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孤劫刀未曾現世,他還好端端的。」
「孤劫前輩,也是個身懷上古清濁之氣的中古魔族么?若是活到現在,和澄空一樣,也是『古』字輩的?」
「孤劫比澄空高了幾輩。」
「晚輩還有疑問。」
「你問。」
簡小樓咬了咬下唇,組織語言:「身懷上古清濁之氣的,不一定都是從人界飛升上去的修仙者吧?」
小鏡主面無表情:「那是自然,修仙者只是大多數,還有天界原本就存在的各種精靈和物化人,以及元始神魔與精靈結合,繁育出的後代。」
他口中的精靈,指的是草木精怪等有生命體。
有一點不得不提,在天界,妖也屬於精靈。
而物化人,則是指無生命體、比如法寶兵刃等生出的意識化身。
小鏡主解答之後,簡小樓發現自己問錯了,重新問道:「那在清濁之氣消耗乾淨之後飛升的修仙者,是不是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取得呢?」
「可以。除了元始神魔,神界任何生物的清濁之氣,與本命真氣都是無法融合的,也就意味著自身存儲的清濁之氣,可以被剝離,可以被搶奪。澄空正是因為得到了焚燈……得到了那盞長明燈,才獲得了清濁之氣。」回答這個問題時,小鏡主的唇角不自覺輕揚,「上古剛結束那會兒,修仙者們四處搶奪神魔留下來的法寶,還有一些自以為是的修真者,甚至將主意打到『序』的身上來,簡直要笑死我……」
簡小樓差不多明白了,中古時代,搶奪清濁之氣乃天界之日常。
當代天界應該很少會發生了,畢竟清濁之氣是一種不可再生的消耗品。
「那孤劫前輩屬於哪一種呢?」簡小樓摸了摸下巴,看一眼水幕中那個擁有淺金色眼瞳、渾身冒黑氣的魔君,「絕對不是飛升上去的。」
「你從何得知?」
「我隱約記得誰同我說過,孤劫前輩是混沌的後代……」
至於誰說的,簡小樓像是得了老年痴獃,怎麼想都不想起來。
小鏡主忽而轉頭,以審視的目光看著她:「你想起來多少?」
簡小樓被她盯的心裡發毛:「只想起來他是混沌的後代。」
小鏡主觀察她許久,確認她是否說了謊話。
身為輪迴界最高掌權人,小鏡主很清楚,葉隱當年煉製的那根鎖魂釘,說她冷酷也好,看破也罷,的確被她毀掉了。葉隱吃了大乘寺禁地里的佛蓮子,擁有實體以後,通過輪迴池轉世成簡小樓,會想起前世的幾率是極小的。
但她靈魂內,始終有著一半屬於輪迴道的力量,這是一個不確定因素。
畢竟,從從古至今,沒有「輪迴意識」轉世的先例。
在小鏡主看來,簡小樓的存在是個錯誤,擾亂了星域世界的秩序,使得因果錯亂,輪迴動蕩。
可他已經不能將簡小樓從歷史中抹除,因為她造成的這股時空地震,早就震到了天界,牽連甚廣,牽一髮而動全身。
小鏡主收回思緒,捏了捏眉心,聲音有些消沉:「混沌,是最古老的四位元始祖魔之一。其實『魔』這個字是一個統稱,擁有煞、魘、魅、怪四個分支。混沌魔,真身類似黑蛇,是煞的元始祖魔,差不多也是當時魔族的先驅領袖,所以魔族生存的世界,叫做混沌領域。但在混沌魔隕落之後,煞這一脈便逐漸被其他三脈驅逐,甚至聯合剿殺,你可知道原因?」
簡小樓搖頭,也不問,反正他會說。
「魔族吸取著天地間所有黑暗物質,譬如人性中的『惡毒』與「暴戾」,便是元始魔從自身提取的因子核,改良之後,種到人族身上去。提起『魔』,世人往往會聯想到「邪惡」。對於其他三脈來說,邪惡只是一種天道賜予他們的能量,可以抑制,可以糾正。之於煞而言,『邪惡』更像是一種傳染病,你們人間不是常說什麼「天煞孤星,大凶之象」么?他們自己倒霉也就罷了,與其親近之人,多半心智受損、走火入魔、厄運纏身。你將這魔族四脈的幼童送去修道或者修佛,其他三脈多數可以培養出善良正直的品行,唯有煞不行。」
簡小樓坐直了些:「為何?」
「沒等這孩子長大,以他為中心,方圓五千里的活物都會死絕了。」
簡小樓深深吸了口氣。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煞都這麼厲害,煞也分等級,凶煞是最強悍的第一等。」
「孤劫前輩就是一個凶煞。」
「孤劫君是混沌魔與一條蛇妖結合,留下來的直系後代。」
原來凶煞如此兇殘。
簡小樓有些毛骨悚然,怪不得深淵裡那柄孤劫刀輻射程度如此之廣,導致幽冥獸陰陽失調,沒有雌性獸,快要繁衍不下去了。
她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情,越想越疑惑:「正如您所言,您不可能拿著您的月痕劍去鎮守深淵,根據《天兵譜》記載,孤劫刀僅次於前輩您的月痕劍,可見是一件天界至寶,神族定是耗費了大氣力才抓到孤劫前輩,鑄造出此刀。不好生供著,竟拿去釘一隻死去的佛族戰寵,且多年不回人間來取走,這不合邏輯啊。」
「你接著看下去就知道了。」
大概是話說多了有些累,小鏡主朝著水幕使了個眼色。
簡小樓欲言又止,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叫「渾天儀」的水幕,恍然發覺自己與小鏡主聊天時,水幕上的影像是靜止的,宛如一幅水彩畫。
現在,畫中世界又活了過來。
————
水幕內,中古天界。
孤劫松垮垮的立於台階,將善謹佛祖那枚儲物戒戴在小指上,大了一圈,他握拳在唇邊,輕輕呵了口氣,儲物戒表層透出銀光,慢慢縮小,恰到好處的包裹住他的手指。
隨後,他曲起另一隻手的指節,彈了下戒指,笑著道:「意外吧小輪子,我啊,就喜歡看你目瞪口呆的樣子。」
小鏡主無語,眼瞎了吧,他是目瞪口呆么?
尤其那聲「小輪子」,叫的可真親昵,抱歉,他和他真的不熟。
何況「小輪子」什麼的,難聽死了好嗎?
小鏡主心裡戲很多,表面仍是冷冷淡淡,維持著自己一貫的高冷模樣:「請叫我小鏡主。」
「哦,你不喜歡小輪子這個稱呼啊,你不是輪迴小鏡主么?」孤劫下巴微微鼓起,似乎為此很傷腦筋,爾後一本正經地道,「那我叫你小鏡子好了,怎麼樣,總該喜歡了吧。」
不等小鏡主說話,他搶著道,「不喜歡千萬別勉強,我接著想,一定想到你滿意為止。」
小鏡主硬生生將那句「不喜歡」咽了下去。
隨便吧,一個稱呼而已,自己也是吃飽了撐的,和他計較什麼。
再說,「小鏡子」比「小輪子」好聽多了。
「我說了,我幫不了你。」
「我又不是聾子,聽見了。」孤劫掏了掏耳朵,指指善謹,「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找他。」
戒子被搶了,善謹一直也沒說話,孤劫現在鮮少露面,但兩人差不多是同時代的,從前也打過交道,對他愛胡鬧的個性多少有些了解。
他的本意不是搶奪戒子,有事求小鏡主幫忙,順手抓去玩罷了,一定會歸還的。
此刻,聽見孤劫是沖著自己來的,善謹終於蹙了蹙眉。他的眉毛黑又濃,似刀裁過一般凌厲,聲音也是清亮高亢:「找我作甚?」
孤劫問:「那個,佛渡蒼生對不對?」
「對。」
「魔算不算蒼生。」
「算。
「那你快快渡我去輪迴。」
「渡你……」善謹愣了一下,「你想讓我殺了你?尋死的話,自行了斷不就行了,何必非得髒了我的手?」
面對羞辱,孤劫渾不在意,搖搖手指道:「我是讓你渡我去輪迴,不是讓你殺了我。」
善謹眯著眼睛看他,慢條斯理地道:「送你去輪迴,還不是殺了你?」
「當然不是了。」
「怎麼不是?」
澄空插了一嘴:「的確不是啊太師父,天界神魔是脫離輪迴的,神魂寂滅是他們唯一的歸宿,您殺了他,他入不了輪迴。他的意思是……」
善謹的臉色有點黑,連徒孫都知道的事情,他豈會不知?
裝作不知,只是故意戲弄對方罷了。
現在戲弄不下去了,還顯得自己特無知。
他不搭理澄空,看向一旁始終擺著一副高冷臉的小鏡主:「你說的幫不了他,指的就是這件事?」
小鏡主點了點頭:「他想入輪迴,投胎轉世,求了我三千年。眾所周知,天界沒有輪迴。」
凡人歷經苦修,飛升天界,正是為了跳出輪迴,求得更長的壽命。
澄空好奇著問:「前輩,那我們佛修飛升來天界之後,為何還可以下界輪迴,進行紅塵歷練呢?」
小鏡主淡淡瞟了他一眼:「因為元始神魔創造輪迴時,世間尚沒有佛道。你佛道的精髓,便是不斷涅槃。若是神魔想要去輪迴,轉修佛道即可,然而孤劫君乃凶煞,他修不了佛道。」
善謹雙手一垂:「那沒辦法了。」
孤劫打量他:「真沒辦法?」
善謹非常堅定:「沒。」
孤劫亮出手指上的儲物戒:「善謹和尚,收集這些寶貝,花了不少功夫吧?」
「恩。」
「若是毀掉,你會很心疼吧?」
眼底微光一凝,善謹冷笑一聲:「你剛才也聽見了,沒有時光砂,這些寶物毫無意義。」
說完他抄起手來,擺出一副「你毀,你隨便毀,老子皺一下眉頭算老子輸」的態度。
孤劫笑呵呵:「若是我可以幫你找到時光獸呢?」
善謹正心虛,豈料峰迴路轉,出乎意料:「你找?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年了么?」
「可你沒找到。」
「我找不到,你憑什麼找到」
「你管我呢,反正我知道時光獸在哪裡,真的,不騙你。」孤劫嘖嘖嘴,「我可以先帶你去找時光獸,你再送我去輪迴。」又補充,「不過啊,時光獸肯不肯帶你前往時間軸,你最終能否得到時光砂,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不負責。」
話說到這份上,由不得善謹不信他當真知道時光獸的下落,不心動是假的,但……
「我沒本事渡凶煞輪迴,誰都沒那本事。」
「一定有辦法。」孤劫的聲音充滿了自信,「三萬年前,我在輪迴司命盤……哦,就是那個『序』中,捕捉到了一些未來影像,那是輪迴轉世之後的我……」
善謹直接否定:「不可能。」
「這不可能吧。」澄空摸著自己的光頭,眨了眨眼睛,「小鏡主前輩不是說過,擁有輪迴之力的人才可以從『序』中窺探命數?」
「恩。」小鏡主保持著身軀一動不動的坐姿,只微微頷首。
孤劫強調:「我真窺探到了。」
善謹看向小鏡主。
小鏡主搖頭:「我窺探不到。」
善謹旋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孤劫收起嘴角的笑容,認真道:「此事我騙你們有什麼意思?」
善謹低頭看腳:「那就不知道了,魔族一貫詭計多端,何況是你孤劫君。」
「其實有你們在,可以證明一下他說的是真是假。」小鏡主本想繼續旁觀,但見孤劫隱隱有怒意表露,生怕他發飆出手,殃及自己的輪迴殿。
要知道,他的輪迴殿可不是用法術變出來的,每一塊仙磚靈瓦、玉髓冰魄,哪怕檐角掛著的那一排燈籠,都是他親自設計、親自建造擺放的。
更難的是,由於他無法離開輪迴鏡,一應靈寶材料需要他拿勞動力做交換,一點點積攢起來。就比如善謹求他幫忙鑄造婆娑眼,需要付給他酬勞,不然憑啥幫他們佛族幹活?
神、魔、佛三道,小鏡主從來不站隊,卻與這三道的高層人物都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以「特殊技能」為自己賺取物資。不是他勢利眼,只和高層人物打交道,修為低些的神佛魔,根本找不到輪迴道,即使找到了,進來了,也會因為承受不住陰世界強大的負能量而灰飛煙滅。
當然,他也的確是個勢利眼,他要的酬勞,沒有極高的修為或者豐厚的家底,還真給不了。
他不只需要建造宮殿的材料,通過「序」,他可以學習任何小世界的文明。煉丹、鑄器、制符,甚至包括一些「高等文明武器」。這些,統統需要大量資源。
不是他好學,實在是太無聊了。
「什麼辦法?」
三個人齊刷刷的看向小鏡主。
小鏡主掐了個手訣,周遭場景變化,巨大的齒輪交接轉動,如一條蜿蜒著的巨龍。善謹和孤劫都沒什麼反應,澄空因是第一次見到,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序」,天界稱之為「輪迴司命盤」,人間眾生命數,皆在其中。
小鏡主背靠著司命盤,齒輪黑亮的微光撒在他臉上,顯得他愈發充滿了神秘感:「『序』唯有我可以掌控,孤劫君說他能夠捕捉到自己的來世,此言若真,他也應該能夠捕捉到別人的命數。我是沒有命數的,但你們有,若是他可以捕捉,證明他沒有說謊。」
澄空質疑:「我家太師父年事已高,不會再去人間輪迴了,晚輩倒有可能去人間歷劫,但未來之事尚未發生,晚輩也不知道,豈不是由著孤劫前輩隨便說?」
善謹問道:「小鏡主也一同窺探我徒孫的未來,比對一下?」
「不。」小鏡主搖頭,「過去、現在、未來,三者構成一個輪迴,其中『未來』最不穩定,既是註定的,卻也因為處於末端,容易被一些外力因素介入導致改變。所以人只知過去和現在,不知未來。我與孤劫捕捉到的未來,未必是同一個未來。」
善謹皺眉:「嗯?」
小鏡主道:「『未來』多變,『過去』卻很穩定,而且是已知的。」
「小鏡子真是聰明,我明白了。」
孤劫靠近一面齒輪,覆手上去,轉頭看著澄空的臉,仔仔細細的看,連皮膚的紋路都記得分毫不差。
澄空被那雙淺金色的眼睛看的心裡發毛,同時也在心裡感嘆,這樣一雙燦爛眼瞳的主人,竟然是個人人喊打的凶煞,可惜了啊。
————
現實中。
「前輩,在中古時代,唯有您可以從『序』中感應命數?」
簡小樓像看電影一樣,盯著水幕里的齒輪世界,這樣看過去,和先前身臨其境的感覺全然不同。
元始神魔創造出的這套輪迴體系,站在「法寶」角度上真的很難理解,但以她學習到的地球文明,可以如此類比,整個輪迴殿等同一台精密的計算機,大小齒輪就是機器的零件,齒輪間的運轉規律可以視為「系統」,而眾生命數,差不多就是數據。
沒有管理員許可權,無法調取數據。
這個管理員,自然就是小鏡主。
「沒錯。」小鏡主淡淡地道,「不止中古時代,現在也是。」
「那、晚輩為何也可以?」簡小樓剛才還從司命盤裡捕捉到了姬蟬和她女兒的命數。
「接著看。」
簡小樓不敢再問了。
她看一眼水幕里中古時代的小鏡主,再看一眼自己面前的小鏡主。
兩者之間至少間隔幾千萬年,從容貌到氣質,沒有一丁點變化。一絲不苟的頭髮,一絲不苟的對襟長袍,一絲不苟的神情。小鏡主,絕對是簡小樓生平所見最高冷的男人。
咦,用「男人」稱呼他合適么?
除非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神魂和肉身,輪迴意識是沒有性別的吧?
簡小樓疑惑著摸了摸下巴。
————
水幕內。
孤劫已經收回了手,摩挲著小指上的儲物戒,半響沒有開口說話。
澄空忐忑道:「前輩,怎麼樣呀?」
他挺想知道自己前世,也不怕孤劫胡說,稍後小鏡主是會驗證的。
孤劫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捕捉是捕捉到了,但應該不是你的前世,是你還在人間修行時的一些場景,你的俗家名字,叫做師涵。」
「是的。」澄空愣了一下,點點頭,人間修行到二十二階,耗去將近六十萬年光景,如今想來都恍如隔世,莫說尚未剃度出家之前的日子了。
「不足為奇。」善謹不做反應,澄空的俗家名字他也知道。
孤劫撩開袍子,半蹲,伸手去摸趴在地上的梵天吼:「我看到的第一個場景是一間靜室,那靜室不大,九尺見長,你穿著一件赭色道袍,正在煉製丹藥,你的臉色瞧著並不怎麼好看,似乎為了什麼事情猶豫不決,焦躁不安……」
梵天吼雖然沒有躲避,卻炸起脖子上的鬃毛,怒視著他。
澄空獃滯一瞬之後,道:「小僧少年時,的確曾是個丹藥師,在一個五等小門派落霞宗內修行,負責葯閣一應事務。」
孤劫越發來勁兒,雙手捧著梵天吼的臉揉麵糰似的揉了起來,梵天吼本想發作,被善謹的眼神制止:「第二個場景,是一群操控著屍體傀儡的傢伙,攻進你所在的煉丹門派,如入無人之境。」
澄空神色倏變:「是、是陰鬼派的邪修……」
「你的那些師兄弟們,實在是不堪一擊……」
「不是我們落霞宗弟子不堪一擊,是有內奸,將我們山門法陣的破解之法告訴了陰鬼派……」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瞧你那些師兄弟,各個氣血衰敗、虛耗過度的樣子。」
澄空緊抿著唇,唇瓣發白:「我知道內奸的存在,也知道陰鬼派將要進攻的計劃,可我不僅沒有上報師門,還在給門派弟子們提供的基礎丹藥中,悄無聲息的加入了一些毒素,導致他們在決戰中氣血衰敗,不然的話,我們落霞宗未必會滿門覆滅。」
孤劫抬起頭:「為什麼呢?」
澄空視線下垂:「因為……」
「澄空資質絕佳,有一手煉丹的好本領。」見自家徒孫難以啟齒,善謹介面道,「那落霞宗區區小宗,宗主想要留住他煉製丹藥給門下弟子,便將自己一個義女許配給他,后被澄空發現,那女人竟是他師父的情人,放在他身邊監視著他。澄空心魔纏身,便起了歹毒的心思,落霞宗覆滅之後,他受盡煎熬,剃度修了佛道。」
說著,剜了孤劫一眼,「收起你這幅促狹的嘴臉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門渡的是有緣人,迷途只需知返即可。此事是他入我佛道的契機,所遭遇的一切,皆為天劫。」
「哦。」孤劫聳了聳肩,收回□□梵天吼的手,站起身來,微微笑著給了澄空一個眼神,不再問了。
他知道了。澄空看出了孤劫笑意下的那抹嘲諷,彷彿在說:既是迷途知返,為何不肯說實話?
義女情人什麼的,全是假話,他的確資質奇佳,但在煉丹術上並沒有太高的天賦,真正有煉丹天賦的,是他的二師兄。
他嫉妒他二師兄,即使二師兄手把手悉心教導他煉丹。
他氣他師父器重他二師兄,即使他師父待他並不薄。
他恨宗門上下弟子,總是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二師兄,即使弟子們從未得罪過他。
是的,沒有人得罪過他一丁點,他就是看他二師兄不順眼,誰看他二師兄順眼,就是和他作對。
每個做了壞事的人,總被詢問原因,其實很多時候沒有原因,只有人心惡毒。
澄空作為一方小世界內數一數二的高僧,從人間飛升上界之後,再次淪為食物鏈的最底層,有個靠山好辦事,需要擇一寺而居,佛域第一寺大乘寺自然是他的首位選擇。
拜入大乘寺,需要經過嚴厲的考核篩選,其中有一條是陳述自己生平過往、入道契機。
同樣是作惡,「誤入歧途」和「人性本惡」,兩者的性質是不同的。他不了解大乘寺那些佛爺們收徒的尺度,不敢輕易冒險。
所以,他說了謊話。
澄空向孤劫投去感激的目光,感激他沒有當著自家太師父的面拆穿這個謊言。時至今日,謊言本身早就沒有意義,說謊的動機才是他的大罪過。
近些年來,太師父讓他參與寶物材料的收集工作,還帶他出入輪迴鏡這樣神秘的領域,很顯然是在栽培他啊。依照太師父的脾氣,一旦發現他在入寺考核時說了謊,他在天界,怕是再也混不出頭了。
生怕小鏡主也去窺探他的過去,與孤劫進行比對,澄空連忙問了一句:「前輩,您之前提過小僧在靜室煉丹的情況,小僧多嘴問一句,靜室牆壁上,是否掛著一副字畫?」
「是有一副字畫。」
「您可還記得,畫的是什麼?」
「這個啊……」孤劫對字畫不感興趣,而且時隔多年,他說出來澄空自己都未必記得,便沒有多加留意,「畫的是只紅燒蹄膀吧?」
狗屁的紅燒蹄膀!
誰會在煉丹房裡掛副紅燒蹄膀?
澄空頭疼的厲害,這前輩很清楚無論他說畫的是什麼,自己都會認同,於是故意戲耍他。
他陪著笑臉:「您再想想?」
孤劫摸摸下巴,滿臉嚴肅:「是只叫花雞?」
雞你大爺!澄空真想罵人了:「前輩再想想?」
「哦哦,我想起來了。」孤劫目光一定,「是個穿紅衣裳的俊俏男人坐在冰面上釣魚。」
「沒錯。」澄空終於舒了口氣,原來他記得,省的自己再說謊了。
有了這樣的細節,小鏡主已經沒有驗證的必要,只剩下疑惑:「孤劫君與我輪迴道,究竟有著什麼淵源呢?」
「我不知道,送我去輪迴,你們往後肯定就知道了。」孤劫繼續和善謹談交易,「怎麼樣?我以時光獸的蹤跡作為交換。」
「你為何會找上我?」善謹也不再懷疑,開始好奇起來。
「你法號善謹,『善』這個字,你名實其副,但『謹』這個字,你名副其實。」孤劫閑不住似的,在齒輪間隙中走來走去,手指「嗒嗒」點在齒輪壁上,「說好聽點是謹慎,難聽點就是膽小,做什麼事情都瞻前顧後,打群架你永遠都是最後來,來了也是站最後。」
「所以我熬死了我的師父師兄弟,熬死了我徒子徒孫,活到現在,成為佛域第一人。」善謹不在意他的鄙夷之詞,因為他善謹怕死,全天界都知道。
孤劫揚了揚眉:「不用說的那麼難聽,你有今日成就絕對不是『膽小怕死』熬出來的。我孤劫也一樣。」他舉起手臂,亮出那枚儲物戒,「婆娑眼,鎖魂釘,須彌刺。佛族最大的劫難莫過於紅塵歷練,古往今來,折損了你門下不少弟子,你能想出以穿越時空、收割分身閱歷代替紅塵歷練的法子,我真好奇,你還有什麼逆天的法子想不出來?」
先前的鄙夷,或多或少有些玩笑的成分,直到說起「收割分身」,孤劫是很認真的在鄙視善謹,「如此修來的佛,算什麼佛?」
善謹回的毫不遲疑:「我要我佛道不滅,長存天界人間,就是我的佛。」
孤劫擺擺手:「我懶得聽你說些大道理,總之我信任你的智慧與能力。這筆買賣做不做,一句話的事兒。當然了,我也不一定非得就找你,琳琅閣赫天尊的能耐不輸你,而且他也在找時光獸的下落。」
善謹皺了皺眉:「你要挾我?」
孤劫陰沉沉地一笑:「對啊我要挾你,我可是有備而來,你還是快點答應吧。」
這死皮賴臉的態度也是沒誰了,澄空在一旁著急,竟又覺得孤劫這凶煞還挺有趣的。
善謹思忖片刻:「我需要時間,你先帶我去找時光獸,我在路上慢慢想。」
「你不認賬怎麼辦?」
「我是這種人?」
「我和你又不熟,哪裡知道你是哪種人?」孤劫道,「事不宜遲,走吧。」
這算是答應了。
————
簡小樓看的正入神,水幕上的畫面突然消失了。
等了半響,她忍不住轉頭問道:「前輩,他們抓到時光獸了嗎?」
問完之後又覺得自己真夠白痴的,婆娑眼早就鑄造出來了,於是她換個問法:「他們是怎樣抓到時光獸的?」
小鏡主道:「你很好奇?」
簡小樓訕訕道:「有些好奇,這讓晚輩想起當年遇見時光獸的事情了,那可真是一段慘痛的經歷。」
「很抱歉,找尋時光獸的過程,因為牽扯到與你無關的一些人的秘密,我不便讓你知曉。」
「是晚輩冒昧了。」簡小樓表示理解的點了點頭,「那之後呢,善謹佛祖可有想到辦法幫助孤劫前輩進入輪迴么?《天兵譜》上介紹,孤劫刀是孤劫前輩以肉身作為獻祭,由神界月上宮玄誠子真君鍛造,晚輩先前以為,孤劫前輩是被強行抓去的,如今看來,莫非他是自願的?是他進入輪迴、投胎轉世的途徑?」
「孤劫刀,是個預料之中的意外。」小鏡主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又一顆小齒輪慢慢浮現,「善謹認為,要送孤劫君入輪迴,首先得完全消了他的煞氣,最好的方式,是將孤劫君留在大乘寺修行,受闔寺佛修業力清洗自身。但這起碼需要數千萬年時間,孤劫君這種瘟神體質,佛修業力影響他之前,必定先被他的煞氣所摧毀。所以在他入寺之前,需要先經歷天火煉化,將他身體的煞氣煉化至最低。孤劫君同意之後,兩人便開始在天界人間四處尋找火種,耗費數百年,終於得到一簇珍貴的、蘊含清濁之氣的均天業火。火種尋到之後,兩人前往了月上宮。」
「去找玄誠子真君?」
「在當時,神界最頂尖的四大門派,依次是琳琅閣、星雨島、月上宮和天逸門。玄誠子是月上宮的護法大長老,神界中,武力值排名第二十二,鑄器師排名第六。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駕馭鈞天業火,才可以在漫長的煉化過程中,保證自己不被煞氣傷害。」
小鏡主吹了口氣,手心裡的小齒輪飛入水幕內,「還有一點,玄誠子和善謹來自同一個人間小世界,受過善謹不少提攜。」
水幕再次有了影像,只不過沒有聲音傳出。
簡小樓看過去,更換一枚齒輪之後,果然換了一副場景。雪野無垠,銀裝素裹,一條蜿蜒的河谷,兩岸玉樹瓊花,如詩如畫。
樹下站著三個人,其中兩個她認識,正是孤劫和善謹。
兩人對面站著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子,二十齣頭的皮相,圓眼挺鼻,兩側嘴角各有一個深深的笑靨,加上說話時肢體語言極為豐富,整個人顯得活力四射。
若非小鏡主提醒了他是月上宮護法長老,乍見之下,還以為是人間少年得意的探花郎。
簡小樓正想問為何沒有聲音,小鏡主一揮手,連畫面都沒有了。
她大概明白,恐怕又涉及了「**」。
再看到小鏡主取出第三枚小齒輪,她暗自皺了皺眉,第二枚齒輪的用途,難道只是給她看一眼玄誠子長什麼樣子?
她趕緊在腦海里回憶了一遍他的臉。
小鏡主把玩著手裡的齒輪:「你剛才看到的場景,是善謹將孤劫交給了玄誠子。之後善謹便離開了,每隔百年左右來一次月上宮,探一探孤劫的情況,生怕他撐不住死掉了。這場煉化的目的,是在保證孤劫意識不滅的情況下,最大限度的祛除煞氣……」
簡小樓默默點頭。
小鏡主見她情緒平穩,真像一個旁觀者聽故事一樣,問了一句:「你知道保證意識不滅,是什麼意思?」
「不死?」
「你因為身懷異火,也被煉化過吧?」
「恩,我十五歲入火煉宗時,被一個偽君子抽出魂魄,和他尋來的一塊兒黑石頭一起被扔進爐子里,煉成了一柄劍,後來成了我的佩劍,取名斬業劍。」現在說來輕鬆,那時若不是夜遊隔著六星骨片教導,她早就死了,「後來,還被天道宗修士扔進大葫里煉化。」在葫蘆肚子里碰上了念溟,斬業劍也是那時候融化了。
「痛苦么?」
廢話,簡小樓心裡想著,嘴上應道:「痛苦。」
「孤劫被煉化了幾萬年光景,有意識,且不抵抗,你覺得他痛苦么?」
「他是……」簡小樓一句「他是自找的」差點出口,好端端活著不行,非得去自殺,自殺也就算了,還留下一柄孤劫刀禍害後世,「晚輩實在想不通,孤劫前輩為何非得入輪迴?因為是凶煞,天界的過街老鼠,混不下去了?」
「他的確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隨便在地底挖個洞,一住幾千幾百年。天界包括魔族在內,見過他的寥寥無幾,大多數後輩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小鏡主將第三顆齒輪彈進水幕中,「玄誠子比較年輕,算是孤劫的晚輩,對孤劫一樣沒印象,只知是個凶煞。等他煉化孤劫時,才驚覺孤劫體內蘊含的力量,竟然近乎於元始魔,被天火煉化出的煞氣,在爐中久久不散。他立刻去查,終於被他查出,孤劫君竟是混沌始祖魔的直系後代。」
簡小樓眨了眨眼:「在此之前,眾人都不知道孤劫的來歷?」
「不知,恐怕連孤劫自己都不清楚。」小鏡主慢慢道,「眼看煞氣積聚即將炸爐,玄誠子暫停了煉化,送信給善謹。然而信息送出許久,遲遲得不到善謹回應,玄誠子親自去了一趟大乘寺,才知善謹三年前閉了關。時間拖得久了,先前的驚駭慢慢消失,玄誠子漸漸興奮起來,既然不能散去,不如收集起來,鍛造成天兵……」
「他難道不知,以煞氣鑄刀,會是一柄不祥之刀?」
「他當然知道,但哪位鑄器名家不渴望鑄造一柄真正的天兵呢,何況此神兵現世,他月上宮實力必定大增。」
和簡小樓想的一樣,她終於認同了小鏡主之前說的那句話,天界的神佛魔,只是比人間修者力量更強大一些的修仙者們罷了。
跳的出輪迴,跳不出自己的執念與**。
小鏡主道:「玄誠子收回了信,回到月上宮開始秘密鑄刀。善謹出關之後,依然是每百年來探望一次,幾萬年之後,孤劫的承受逼近極限,便被善謹收入佛寶,帶回大乘寺。至於那簇鈞天業火,原本是作為報酬送給玄誠子的。瞞著善謹鑄刀,玄誠子心有愧疚,倒貼許多天地靈寶,以那簇火種為引,打造了一盞業火長明燈,一併送給了善謹。」
「善謹佛祖將這盞長明燈,賜給了澄空?」
「澄空正是吸取了天火內蘊含的清濁之氣,境界才有了極大的提升。」
小鏡主說著,手掌隔空撫過水幕,影像再一次出現。
簡小樓看到了一座蒼翠青山,山腳下一片湖泊,滿池碧綠的蓮葉。
善謹和孤劫比肩站在岸邊一株榕樹下。
善謹還是原來的樣子,孤劫卻變化驚人,他依然帶著面具,周身已經看不到太多黑氣,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鬆鬆垮垮的,瞧著整個人清瘦的可憐,如一支風中搖曳的白玉蘭。
————
「你讓我住在水裡?」
孤劫看著面前的湖,頻頻蹙眉,委屈的像個孩子,「怕我身上殘留的煞氣影響到你的弟子,將我封印在禁地我理解,可我不愛住在水裡。」
善謹指了指地下:「我讓澄空在湖底給你挖了個地宮。」
孤劫鬆了口氣:「還好。」
善謹微微笑了笑:「對外宣稱是將你這凶煞封印起來,但你在地宮內的活動是不受限的,我會讓澄空每隔段日子過來一趟,你需要什麼,和他說就是了。」
「不需要,不要來煩我。」孤劫擺擺手,又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來,前去人間輪迴轉世?」
「必須等你殘存的煞氣完全消除,然後,是重塑神魂。」善謹指著湖泊,「湖裡的水,是從小鏡主那裡取來的渡魂水,我親手栽種了九十九株佛心蓮,待佛心蓮結出二十五顆佛蓮子,說明你神魂重塑完成,就可以離開了。」
「恐怕會是個很漫長的過程。」孤劫喃喃自語著向前走了一步,彎下腰,伸手鞠了一捧水。
善謹提醒道:「還有,禁地內設有重重結界,小鏡主的渡魂水也不是尋常人可以接近的,佛蓮子應是非常安全,但凡事總有萬一,你自己也得看著,這些蓮子是你重塑的神魂,二十五顆,一顆也不能少。」
「我知道。」孤劫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謝了,善謹和尚。」
「無所謂謝不謝,你幫我拿到時光砂,我渡你入輪迴,原本就是一場交易。」
「但這場交易,你我的付出不成正比。」孤劫彎了彎唇角。不難看出,兩人通過一起抓捕時光獸,一起尋找天火種,逐漸有了些交情,「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善謹背著手:「你說。」
孤劫轉頭瞥一眼他的站姿:「你瞧你,哪一點像個佛祖?」
善謹仍是背著手:「說你的吧。」
孤劫垂了垂眼帘:「我知道玄誠子受過你的恩惠,但他有事瞞著你。」
「哦?」
「玄誠子在煉化我的時候,似乎沒辦法化解那些被天火分離出去的煞氣,中途停下了。再次開始之後,他強硬的壓制住我的意識,迫使我進入半昏厥狀態,但我還是隱隱有感覺,他提取我身體的煞氣,鑄造了某種兵刃。」
「是么。」
「原本我是不確定的。」孤劫詭異一笑,「現在看著你的表情,我可以很確定的說,是的。」
四目相對許久,善謹讚許道:「不愧是混沌魔的後代。」
孤劫愣了愣。
他剛要說話,被善謹截住:「不必解釋,我知你並不知情,否則以你迫切想要入輪迴的心情,不會瞞著我。我是與你並肩作戰的次數多了,發現了你的與眾不同,才去查了下……」
他將自己查到的線索告訴孤劫。
孤劫聽罷沉默不語。
「我真是不懂了,你擁有如此聰明的頭腦,強悍的力量,為何能被魔族另外三脈欺壓成喪家之犬?任由你們煞這一脈凋零至此?」
「那我該做什麼?」
「憑你的本事,像你祖先混沌魔一樣一統魔族,絕非難事。」
「那又如何呢,能使我快樂么?不能使我快樂的事情,做來有什麼意義?」
「我一直以為現如今神不像神,佛不像佛,沒想到連魔都不像魔了。」
「你不要岔開話題。」孤劫捧著渡魂水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你既知我與眾不同,不告知玄誠子,還讓他來煉我,是算準了玄誠子會留住我的煞氣,鍛造出一柄兵刃吧?」
「恩,他去調查你,是我暗中給的線索。他前來找我,我故意以閉關為理由避而不見。」
「理由呢?你明明知道,以凶煞之氣鍛造出的兵刃,恐怕會在神界引起一場動亂。」孤劫說著,恍然大悟似的「呀」了一聲,「我知道了,你要的正是神界動亂,你佛域才能從中獲利。」
被拆穿了心思,善謹從容道:「修佛不易,人間佛修在修者中所佔比重極小,飛升者更是寥寥。佛域的發展,主要還是依靠天界土生土長的後代修者們。但修道比修佛要簡單許多,小輩們擇修佛者不足三成。再說這三成弟子,未曾經歷過紅塵,下界輪迴歷練,有一半被繁花迷了眼,就此墮入輪迴。佛域每況愈下,神族欺壓愈甚,我大限將至,澄空幾個小輩卻還很不成熟,我佛族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扛鼎之人。」
孤劫站起身:「神界不穩,將會有大量修者湧入佛域,能夠解決弟子的來源問題。同時,你圓寂之後,佛域可以安穩過渡,減輕澄空幾個小輩的壓力。」
善謹念了聲阿彌陀佛。
「嗬,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念經。」
「你不生氣?」善謹看他神色輕鬆,並無怒意。
「我生什麼氣?氣你算計玄誠子,將我的煞氣之體鑄成了劍?」嘴角微微一勾,孤劫渾不在意,「你算不上設計他,他和你一樣,也是出於私心做出的選擇,無論你們各自懷著怎樣骯髒的心思,我都得到了我想要的。」
善謹猶豫了下,決定說出來:「你原本不必受煉化之苦,我還有其他辦法。」
孤劫仍是不以為意:「我對現在的結果很滿意,那就夠了。」倏地笑起來,揶揄道,「只是可憐了那些人間信徒們,若是讓他們知道,他們信仰的佛,竟是如此不折手段,那該多傷心啊。」
「你錯了。」
「錯了?」
「佛想讓世人信仰的,並非佛本身,而是佛法。佛法不是佛創造的,而是佛感悟出來的偉大真理。這個真理,不會因為佛本身的善惡好壞而有絲毫改變。眾生信仰佛,便是相信佛感悟出的真理,相信因果報應,就會擇善而行,必將在因果的一端得到善報。他們以為,這是佛的恩賜,從而更加相信,進入一個良性循環里。」
「你一邊說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保佛道不滅,長存天界人間。一邊又說有沒有佛是一樣的,真理永存,眾生命運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豈不是自相矛盾?」
善謹苦笑道:「不矛盾,真理固然存在,但世間迷障太多,需要有佛為世人點一盞明燈。當這盞明燈熄滅,或者說當人們不再相信佛,只相信物競天擇,就很難『放下屠刀』,不去理會『因果報應』,那麼整個人間同地獄以無差別。從更深處來講,我是在以惡制惡,以惡行善。」
孤劫好笑道:「你瞧你,一副為了拯救世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口氣。明明就是卑鄙無恥,還有理了?」
「我也沒說我有理啊,我們天界之人,跳的出輪迴,卻逃不開因果,我做的惡,自然會有惡報,我等著。」善謹也不知道為何會對一個凶煞說這些,大概是憋在心裡,不吐不快吧,「你不懂我,正如我不懂你,有著接近元始魔的恐怖力量,說放棄就放棄,一門心思的求死。」
這個問題,他問過孤劫不下十次,孤劫從來置若罔聞。
這一次,善謹也沒指望聽到答案。
慢慢收起嬉笑的神色,孤劫靜靜佇立著。
稍後,他摘下臉上的面具。
淺金色眼瞳,瓷白色皮膚,清秀的如同一個文弱書生。
他從斑駁的樹影中走了出去,站在湖畔邊的一處空地上,正午燦爛的陽光,伴著大乘寺的鐘聲潑灑在他臉上。少頃,臉頰兩側爬滿了猙獰的黑色紋路,隨著他手掌一吸,遠處花圃里的一朵靈花飛來他掌心,與他手掌接觸的瞬間,化為點點黑渣。
善謹皺了皺眉頭:「你身上的煞氣,依然很重。」
「凶煞所在,寸草不生,我一直住在荒蕪的山崖下面,或者說,無論我選擇住在哪裡,最終總會成為一片荒地。我沒覺得有什麼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因為自我有記憶以來就是如此,飛禽就該在天上飛,海族就該在水裡游,我就該在黑暗的地底生活。白天陽光對我很不友善,夜裡出來便是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孤劫看著手裡的面具,睫毛越來越長,他在陽光下慢慢魔化,「你飛升天界,你入大乘寺成為一名小弟子,你一步步走上佛域巔峰。而與你年紀相仿的我,就這樣不開心也不痛苦的,過著我一成不變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為了追蹤一隻魅,誤入輪迴殿,從輪迴司命盤中,捕捉到我來世的影像。」
這正是善謹最好奇的:「你來世究竟是個什麼人?」
會讓他放棄堪比元始魔神的力量,甘願墮入無盡痛苦的輪迴中。
「不是人,是一條龍。」陽光刺眼,孤劫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著比陽光更暖的笑意,「一方小世界,一條六爪小白龍,他有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族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半人半龍的可愛女兒,乳名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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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小樓的震驚可想而知。
她雙眼圓睜,嘴唇微微開闔,咕噥著道:「孤、孤劫前輩最終轉世成了夜遊?」
儘管心中已經確定,還是轉過臉,以眼神逼問小鏡主。
看到小鏡主點頭,她腦袋裡「嗡」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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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著很有趣,不斷從司命盤中抽取未來碎片觀看,一晃就是十數年。被小鏡主轟走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想碎片里的影像。想著那個脾氣躁腦子蠢的女人,是不是又被人欺負了。想著那個貼心懂事的可憐孩子,身上的詛咒究竟祛除了沒有,對了,還有一隻鳳凰……於是我再次闖入輪迴鏡,沒多久又被趕回來,反覆折騰十數次以後,小鏡主實在煩了,便不管我了,由著我賴著不走……」
短暫的沉默過後,孤劫繼續道,「可我看著看著,突然就不想看了,你可理解那種感受,入戲越深,越像是一場夢,夢醒了以後,我還是我,一個神憎鬼厭的孤家寡人,而不是有妻有女有友的小白龍。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了失落和彷徨……我放棄繼續窺探來世,折返魔域,回到我在沼澤地底的『家』中。平靜一陣子過罷,我陷入狂躁不安的狀態,我開始深深厭惡我自己……小白龍短短數萬年的生命,大悲大喜,波瀾壯闊,他心裡很苦,卻一直為了所愛而努力著,反觀我自己,擁有無上的法力和漫長的生命,卻仍是一條生活在腐爛泥土裡的、令人作嘔的蛆蟲……」
大抵是他的情緒太具有渲染力,善謹也跟著落寞了一瞬,垂著睫毛道:「孤劫,聽你所描述的,你來世的路並不好走。你羨慕,皆因作為一個旁觀者,當你身為主角經歷一切,說不定你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不悔。」孤劫的目光,透出睿智的堅毅,「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你們諷我糊塗,笑我荒唐,可我認為,我孤劫才是半生懵懂,一朝聞道,死而無憾。」
「你的道,如同你這人一般與眾不同。」善謹苦笑著搖搖頭,招了招手,「阿清。」
隨著他的呼喚,雪白的梵天吼踏雲而來。
善謹側坐在獸背上,梵天吼踏雲升空:「此一別,怕是訣別。孤劫君,願你我都能夠求仁得仁。」
孤劫重新帶著面具,轉身落入渡魂水中:「承你善謹佛祖的吉言,願我們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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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九十九株佛心蓮開花,再結二十五顆佛蓮子,需要很久吧……」
簡小樓怔怔望著滿池荷葉,孤劫入水時激起的波紋,使得荷葉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要知道,此時還只是中古時代中後期。
「很久,一顆佛蓮子大約需要五十幾萬年……」小鏡主繞開這個話題,「按照時間軸的順序,稍後再講孤劫的事兒,咱們接著聊那柄刀。」
暗自一個深呼吸,簡小樓收緊紛亂的心緒,拱手道:「前輩請講。」
小鏡主召喚她來,絕對不是告訴她夜遊是孤劫轉世這麼簡單。
他沒有再給她看影像,而是採取講述的方式。
先前玄誠子煉化孤劫,怕被善謹佛祖發現端倪將人帶走,一直謹慎小心的提取煞氣,只將那刀鑄出一個胚子。善謹佛祖將孤劫帶回大乘寺之後,說是要閉關接著渡化他,沒有上百年出不來,玄誠子便再無顧忌,全力鑄造天兵。
煉化孤劫時,玄誠子會受到凶煞之氣影響,每隔一段日子都會凈化自身,儘管如此,仍有大量煞氣殘餘。
鑄刀時,他不眠不休,越到接近成功越是興奮,煞氣在內體積聚的越來越多。
隱隱有走火入魔的傾向,他清楚自己的狀況,卻不願意停下來。
短短三年,天兵鑄成,玄誠子第一件事,便是攜著孤劫刀去挑戰武力榜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些修者,他從第二十二名,進入了前十。成為前十里最年輕的一個。
可他漸漸控制不住自己,變得嗜血殘忍,陰狠暴戾,動輒血流成河。在外犯下的殺孽,月上宮尚能包容,且為他遮掩,畢竟玄誠子近來為月上宮帶來不少榮耀。
然而有一日,玄誠子在宮內閉關時突然狂性大發,殺死門下無數精英弟子。宮主連同幾位太上長老,耗費很大一番力氣將他制服,鎮壓在某處寒天秘境內凈化煞氣。
接下來,月上宮討論怎樣處置孤劫刀。
因為玄誠子隱瞞了此刀的來歷,只說是煉化了一隻魔族凶煞。以凶煞鍛造兵刃,算不上多稀奇的事情,只要擁有者鎮得住煞氣,那便是一柄殺人的利器。
月上宮認為,玄誠子還是太過年輕,才被煞氣反噬。
最後,這柄刀落到了神階為天尊的宮主手中。月上宮主決定再凈化一下,凈化過程中,也驚覺這煞氣非同小可,蘊含著精純的「清濁之氣」。
他本想將這道「清濁之氣」分離出來,為己所用,卻和玄誠子一樣敗給了煞氣。
月上宮,連宮主都發了狂,整個門派陷入危機之中。
便在此時,有消息傳遍天界,說這柄刀是以孤劫肉身打造,孤劫乃上古混沌魔的直系後代,刀內不但蘊含著精純的「清濁之氣」,還是開啟混沌秘境的鑰匙,秘境之內,擁有大量上古遺寶。
一時間,整個神界沸騰了,各個門派都想搶到孤劫刀,甚至引動了一些久不出世的神尊。
而魔界認為混沌乃魔族始祖,此刀應當歸屬於魔界,也加入了這場混戰。
這把火越燒越旺,孤劫刀在天界成為必爭之寶,大乘寺禁地里正修行的孤劫本人,從不曾想過自己低調了大半輩子,竟被一把刀給帶火了,使得「孤劫」這兩個字人盡皆知。
「神魔之間的殺戮,持續了上千年,他們也漸漸看明白了,孤劫刀是柄兇刀,落在誰手裡,誰便不得善終,甚至禍及滿門。他們慢慢恢復了理智,由神界第一門派琳琅閣閣主郝天尊,召集當世幾個掌權者,帶著孤劫刀前往大乘寺,求善謹想個辦法毀了去。」
簡小樓嘆氣:「毀不掉吧?」
小鏡主點點頭:「恩,他們商討了很久,決定對外宣稱已經毀掉,再秘密將此刀扔至人間某個沒有人類的世界去。」
「他們挑選了世界壁堅硬的深淵?」
「即使深淵的世界壁夠堅硬,孤劫刀的力量依然會使之崩潰。待那時,孤劫刀將會落入世界縫隙中去,不知道多少世界遭殃。」
小鏡主說到這裡,簡小樓差不多已經明白了。
善謹為了平息這場災難,讓郝天尊將孤劫刀釘在他的戰寵身上。他座下那隻梵天吼,是佛族梵天吼中的王者,它體內的佛族力量,可以壓制魔族煞氣。
簡而言之,是以梵天吼作為刀鞘,幾位神佛大能們施展神通,設下封印禁錮住孤劫刀,一起扔去深淵。
簡小樓忽然很心疼梵天吼這個種族。
她一共見過兩隻梵天吼,都沒有好下場。
阿賢也是一樣,為了封印吞噬星域的沙蘿,被栓在法寶世界兩百萬年。
不,深淵獸族才是最倒霉的。
梵天吼與孤劫刀外泄的氣息,改變了深淵的地貌和靈氣構成,導致這顆星球上的獸族逐漸變異,變成了怪物般的存在。
它們生不出雌性,應是受到煞氣的影響。
這些年,若不是獸王帶領它們不斷入侵其他世界,深淵獸族早就滅絕了。
但這一切,究竟該怪誰呢?
簡小樓的心情,一時間變得非常複雜:「前輩,孤劫刀充滿了兇殘暴戾之氣,誰拿到都會迷失本性,但孤劫本人並不是如此啊。」
「這就是凶煞的可怕之處。」小鏡主解釋道,「但孤劫刀最初鑄造完成時,並沒有那麼『凶』。在不斷的殺戮中,此刀吸取了大量殺氣和怨氣,連孤劫本人都未必駕馭的住。善謹也沒想到,造成的後果如此嚴重,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簡小樓揉著太陽穴,半天的功夫,大腦接受的信息太多,她的頭很疼。
「天界終於平靜下來,身懷清濁之氣的神魔死傷慘重,兩界需要休養生息。善謹圓寂之後,澄空接過了佛域的重任,憑藉那盞長明燈站穩腳跟。他遵從善謹的吩咐,若有猶豫不定之事,前去禁地詢問孤劫。前有善謹悉心教導,後有孤劫時不時的指導,澄空進步很快,終於熬至佛祖的位階,被小輩們尊稱為古佛。他的那盞佛燈進化出了一個小燈妖,澄空為他取名焚燈,送去大乘寺修行。中古時代,也差不多結束了。」
簡小樓默默然聽著。
原來孤劫刀,竟是天界中古時代結束的□□。
刀,誠然是一柄不詳之刀,但中古神魔,最終滅於『人心』。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後天晚上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