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果循環世無常
單筆抒正氣,雙錘震四方。
鐵肩擔道義,辣手除無良。
這首白描五言詩的遣詞造句並不算怎樣出奇。不過他所推崇讚譽的對象卻十分不簡單。
方正,江湖人稱「鐵面判官」,為人急公好義,疾惡如仇,在豪傑壯士輩出的河朔一代,甚至長江以北都是響噹噹的英雄人物。
元仁宗黃慶五年(1316年),距離南宋滅亡已近四十年時間。
這一年七月十二日正是河南開封府方正方大俠的五十大壽。他老人家壽誕佳期,三山五嶽的英雄豪傑自是紛紛趕來拜賀。
「原來是『神槍無敵、鐵腿無雙』丘老英雄大駕光臨,方某實是榮幸之至。」
方正生的面似銀盆、方面大耳,一對虎目炯炯有神,顧盼間威儀豪邁、正氣凜然。頜下五綹美髯飄灑胸前,雖已近知命天年,可腰背筆直挺拔,半點老態也未顯露。倘若再年輕個二、三十歲,實是一等一的俊朗英挺男子。
「『鐵面判官』華誕之日,又恰逢榮休之時,丘某這把老骨頭哪能不巴巴的趕來湊熱鬧,哈!」
說話這位高大老者鬚髮已經大半花白,不過精神矍鑠、雙目閃亮,而且步履沉穩、虎虎生威,一看就是下盤功夫非常精深的練家子。
開封方正,洛陽丘山,二人是長江以北的一時瑜亮、聲望並重於當世。
「這是小犬方評,還不快拜見你丘伯父。」
.....
方評是年方二十許間的後生,長相肖似乃父,只是無論威儀還是神態都要遜色太多,予人的感覺更趨於平和恬淡,而不是年輕世家子弟常有的那種英氣勃勃。
對於方正選擇在正當盛年的時候「金盆洗手」武林中人大多都疑惑不解,私下裡自然會有頗多猜疑和評議。有的認為方正在這個年紀就想躲起來做縮頭烏龜,實在算不得一條響噹噹的漢子。
也有的認為方正名不副實,肯定是遇到什麼厲害仇家搞不定了。「鐵面判官」實際上竟然是個膽小怯懦的沒擔當匹夫。
還有的甚至在扼腕嘆息,感慨江湖上又將失去一位疾惡如仇、豪俠仗義的領袖人物。
只有那些子孫滿堂,安享晚年的老江湖們恐怕才能夠理解方正激流勇退的真正用意。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方正縱橫馳騁數十年固然急公好義,助人無數,不過自身同樣也結下太多仇家和死敵。「鐵面判官」四字綽號可不是形容他的長相,而是他的為人和行事。
門外先是嘭、嘭、嘭的放過三個大爆竹、然後又奼紫嫣紅的連放八個大禮花。這爆竹和煙花的數量可是有含義在裡面的,叫作「天地三才、八方如意」。
倘若擱到現在估計也有寓意在裡面,就是:「哥們從今以後不再『三八』了,大家再有東家長、李家短都請找別人去吧!」
屋內方正團團施禮,朗聲道:「諸位英雄前輩、諸位知交好友、諸位武林同道,今日方某金盆洗手,又恰逢賤降生日,各位肯遠道而來見證捧場,兄弟實是倍感榮幸、感激之至。在下從今日起將再不過問江湖上的是是非非。以後各位好朋友駕臨寒舍,那自是方某的榮幸,可這武林中的恩怨紛爭,就請恕在下永遠置身事外了。」
接下來方正又情意殷殷的為四方賓客敬酒,這場壽筵加金盆洗手的熱鬧聚會逐漸步入**。
金盆洗手加五十大壽后三日晚,佔地好大一片的方府已從喜宴歡慶的熱鬧場面中恢復如初。方正也總算有閑暇與兒子說些私己話。
「我兒這兩天好像心情很好,是不是也贊成為父歸隱江湖?」
方評略顯憨厚的笑了笑,旋即滿臉關切道:「爹爹的傷勢可曾盡皆痊癒?」
「僅只恢復到全盛時期的八成。要想徹底盡復舊觀,為父在有生之年恐怕是無望啦!」方正神色微微一黯,繼而又道:「不過這樣也好,我兒生性恬澹平和,並不適合這個紛爭不斷、血腥殺伐的動亂江湖。你妹妹倒是堅強剛烈,性情酷似為父,只可惜是個女娃。老夫警惡懲奸、急公好義大半生,今後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栽栽花、種種田、來年再抱抱孫兒,也算是怡然自得、安度晚年了!」
想起新婚才半年多,且已懷有身孕的嬌妻,方評俊朗的面容不禁略略泛紅,心底一片甜蜜。
如若早逝的母親能夠看到這一天,能夠隨同爹爹一起弄孫為樂,那該有多麼的幸福美滿?方評不自覺的望了父親一眼,發現向來剛硬的老父目光竟也有些濕潤起來。顯然父子倆都想到了同一個他們最親近的人。
「啊~!」隨著這聲突如其來的瀕死慘呼,本是靜謐祥和的美好夜晚和氛圍徹底被破壞殆盡。顯而易見,前院有突發事件、乃至不幸降臨。
此時此刻,方評忽然從心底萌生起一股悚然,有非常不好的預感和陰霾迅速籠罩在他的心頭。方正作為幾度生死的老江湖,第一反應是拿起名震江湖的「判官筆」,背上可當作暗器使用,也可用來作為兵刃的流星雙錘、大踏步走出門外。
就在這短短的不到半盞茶時間內,前院下人們臨死前凄絕人寰的悲呼與慘嚎業已接二連三傳來,來襲的敵人下手之冷酷狠毒,行動之迅速快捷已可見一斑。
「爹爹,發生了什麼事?」
「沒你的事兒,回屋和你嫂嫂呆在一起!記得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
問話的是一名年方八、九歲模樣的小女孩,鼻若懸膽、目若點漆,一對好看的秀眉尤其濃密可人。小小年紀,已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當方氏父子搶出內宅院子當中,四道身材各異,均是黑巾蒙面的矯健身影業已掠過院牆,降落在他們面前。七道精芒電射、遍布怨毒狠厲的目光徑直罩向「鐵面判官」。
「邙山五凶!」方正的瞳孔不自覺的開始收縮。僅從身形和眼神,他就已經認出這夥人的來歷,正是連他全盛時期也要為之頭疼,有著難以化解深仇大恨的死敵之一。自身無法完全恢復舊觀的沉重內傷、豈不正是拜前面這些人所賜!
「托你方正的福,我們現在喚作『邙山四凶』。」說話的是為首那位身材高大魁偉的漢子。他是原五凶的老大、江湖人稱「窮凶追命鬼」霍蜃胥的便是。他們五名結義兄弟的老么半年前就是喪命在方正的判官筆下。
「今晚我們來這裡就是要為五弟報仇雪恨,你們全家人一個都甭想生還!」五凶老二名叫霍蜃逵,綽號「極惡要命鬼」,他與霍蜃胥是親兄弟。
「不但要殺你全家,連你們家院子里的阿貓、阿狗還有阿扁,一個都別想能夠倖免!」老三是名身材瘦小枯乾的中年男子,名喚作武內傷,為人最是陰狠毒辣。他的一隻眼睛也是毀在方正筆下。
「就是你們家裡的燈座、燈心和「燈灰」也別痴心妄想可以保全,大爺們今晚要屠狗帶殺雞,送佛送到西!」老四名叫冒三江,江湖人稱「寸草不留」,其為人行事已是不言而喻。
那位書友說了,這幾個凶人的名字也,也太那個點了吧!
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怨怪他們自己或是他們的父母。在元朝,百姓大眾若是不能夠讀書或是作官,他們的名字就只能是父母的年齡相加或者乾脆就是出生日期。譬如一名八月初八出生、叫作朱元璋的元末明初人,他最開始的名字就叫作朱重八(朱八八,明顯沒有朱七七好聽,以及好看)。
「你方正不是交遊廣闊嗎?那些三山五嶽的好朋友們呢!怎麼方家大難臨頭,他們一個都不在?」霍蜃胥繼續以言語極盡奚落戲弄之能事,藉以一吐心中怨毒。
四人一齊放聲大笑。七道得意、陰狠的目光像極瞭望向爪子下瀕死老鼠的貓。
方正背心的冷汗業已濕透重衫,平生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面對而今這副險惡局面他自己倒並不畏懼。可是今次站在他背後的是獨子方評,呆在屋裡的是幼女方薔薇,以及懷有三月身孕的兒媳。輪不到他方正不咬碎鋼牙,莫可奈何!
「我兒,回屋帶你媳婦和妹妹速速逃走,就是現在。」方正傳音已畢即將判官筆擎在胸前凝神以待。邙山五凶在武林黑道也是凶名早著的狠辣人物,方正自度縱是全盛時期的自己,頂多也只能抵住對方兩人而已。今晚這場劫難,方家實是凶多吉少。
「傳音在命令兒子落跑嗎?方正,你還真以為方家血脈還能傳承下去嗎?」老大霍蜃胥此言一出,四人立時分作兩撥,老大、老二和老三品字形向方正壓去。老四冒三江則自成一路,看樣子是意圖進入屋內斬草除根。
方評練的並不是老爹的成名兵刃判官筆,而是那對金瓜流星雙錘。僅僅略作猶豫,他就生平第一次違背父親的命令,毅然選擇了「上陣父子兵」模式,誓要與生父並肩作戰倒底。
這場惡鬥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其勢將分外慘烈血腥的基調。不過出人意料的是,最先動手的竟不是氣勢洶洶上門來尋仇的四凶,而是方正。
在四凶剛分作兩邊的當兒,方正就一下橫掠迅速擋在冒三江身前,手中烏黑的判官筆二話不說直往對方完好的右眼插去。
冒三江唇角逸出一絲冷酷笑意,心中怡然不懼,手中單刀硬封對方的判官單筆。距離四弟最近的老三武內虛目光閃動間、人已掠至方正側後方,泛著詭異藍光的毒砂掌惡狠狠拍向他的后心。
「啊!」隨著這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嚎,冒三江后心處赫然露出一段筆尖。電光火石間一招兩式搏殺實力並沒有如此顯著差距的四凶,方正付出的代價自也不菲,右臂被對方單刀劃了一道寸許深的口子,幾可見骨。同時背心要害也僅僅移開少許,被三凶給結結實實印上一掌。
——誰也沒想到由始至終都是面無表情的方正一上來就會這樣狠,非但是對敵人狠,而且對自己更狠。
當驚魂未定的三凶武內虛被方正反向踢出一腿給狼狽逼退時,大凶、二凶和方評三人才算反應過來。眼見自家四弟又慘死當場,霍家兄弟同時被激起凶性,雙目噴出火苗一齊撲將上來。
這場暗夜搏殺一點也不精彩,但卻極其慘烈兇狠。僅余的邙山三凶根本就是奔著斬盡殺絕來的。方正更是右臂重傷,口鼻溢血,只能以左手執筆拚死反擊。掌中一對金瓜流星錘的方評固然也捨生忘死同老爹呼應配合,奈何畢竟年紀尚幼,武功修為與臨敵經驗遠未至大成。方家父子主要還是依靠方正一個人在死命支撐。
屋內方評的媳婦只是一名普通柔弱女子,在看到公公濺血殺人的第一時間就已駭暈了過去。出奇的,年方八歲的方薔薇竟爾一直在窗欞後面大睜著雙目注視著院中的一切。她薄薄的櫻唇緊緊抿著,煞白的小臉上有驚懼,有關切,還有更多的是憤恨,沒錯,就是深深的憤恨!
院中的搏殺依然在繼續。三凶武內虛的一條手臂軟軟垂在身側,前臂與上臂以十分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頸上纏著方正那對從不輕易使用的流星錘,天靈蓋被鎚頭擊了個粉碎,業已步上他兩個結拜兄弟的後塵。
老二霍蜃逵的樣子也沒好上多少,右胸被方正那隻判官筆刺了個對穿,已是出氣多、入氣少,正跌坐在那裡苦苦掙命。
年紀最輕、武功最弱的方評形容算是最好的,躺在後方地上動也不動,胸前點點猩紅,死活不知。
方正則要慘上太多,整條右邊衣袖早已經被鮮血浸了個通透,左臂至肘部以下完全與身體斷絕,靜靜躺在另一邊,五指依然緊握,骨節筋絡怒突崩起、清晰可見。他的人胸口凹下一大片,身前雲襟遍布觸目驚心的鮮紅血液。一對尚余有微弱活氣的虎目仍在死死盯視正向一步一步走來的大凶霍蜃胥。
方正好恨,從見到邙山四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下定拚死決心。兒子,女兒,兒媳婦——懷孕的兒媳婦,任哪一個都是他的心頭肉!
方薔薇目睹了整個過程中所發生的一切。一個尚且不到十歲的小女孩,真難以想象面對這樣一副人間地獄和血腥場景,她的內心深處究竟會受到怎樣的刺激!
如若用現代心理學家的觀點加上記者的八卦怕就是——這個孩子完了。她的一生都別想能夠重新回到和煦、溫暖的陽光下。
「休傷我爹爹!」眼看生父即將遭難,方薔薇本能似的沖了出來,小小的瘦弱身子整個擋在阿爹身前。方正痛恨、不屈的目光迅速轉化為一縷焦急和憂慮,只是他雖勉力支撐右臂,奈何傷勢實在沉重,昔日那鐵塔一般壯健的身軀已無法昂然立於天地之間。
披頭散髮的「窮凶追命鬼」是院內惟一還有再戰之力的幸運兒,他拖著一條變得不太靈光的傷腿挪到方家父女身前呲牙一笑,還以舌頭添了添上唇,動作說不出的猥瀆與殘忍。
「方正,我霍蜃胥保證你的幼女在慘死前一定會嘗到某家的口水味道,哈哈哈!」說完這滅絕人性的兇徒右臂一揮,掌中至陰至險的護手勾徑直划向小女孩的左邊肩臂。
目睹愛女即將遭厄,方正簡直目眥欲裂,咬碎鋼牙。
「不~要~!」方評恰在這個時候悠悠醒來,入目即是這樣一副魂飛魄散的場景,兄妹情深的他不可遏制的大聲疾呼。
——只是,有用嗎?
方正的目光已經漸漸開始「渙散」和「凝固」,本是彼此矛盾的這兩個辭彙出現在同一時間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慘劇,即將上演!
「賊子焉敢!」
就在冰冷無情的護手勾堪堪斬落小女孩左臂的當兒,一根出家人常用的拂塵彷佛由天外飛來,掛著風聲直刺向霍蜃胥使勾的手臂。
「當!」凶名卓著的五凶老大以手中單勾硬擋下不期而至的拂塵,頓覺周身一陣氣血翻湧,手臂也同時變得麻木不堪。
「什麼人?」
當下霍蜃胥是又驚又怒,單僅遙遙交手這一招他就已清楚明了來人的武功修為實要遠超於他。
「貧尼峨嵋風陵。」
這一刻方正的目光徹底失去焦距,完全凝固開來。不過他那血跡斑斑的嘴角卻悄然展露出一絲笑意。走的很安享。同時斃命的還有二凶霍蜃逵。
當今武林各門各派若論聲望威勢自是以傳承久遠的少林派居首。不過近年來峨嵋和武當兩派追趕勢頭迅猛,大有後來居上之勢。原因不是因為兩派的整體實力,而是他們的掌門人。
峨嵋掌門郭襄郭女俠是大俠郭靖和前丐幫幫主黃蓉的次女,外祖父更是當年「五絕」之一的「東邪」。家傳淵博的她掌中一口倚天長劍直有鬼神莫測之機。
武當派掌門張三丰真人也是不世出的武學大宗師。去年百損道人荼毒江湖,橫行天下,憑藉一手歹毒無比的玄冥神掌擊斃正道豪傑義士無數,無人可挫其鋒。
就在魔漲道消,江湖白道群情洶湧,但卻紛紛束手無策、莫可奈何之際,張三丰張真人飄然下山,僅只三十招不到就令旁人談之色變的百損道人俯首跪地、命歸黃泉,為驚怖武林除去一大禍害。
迅速崛起於江湖的兩派之所以尚及不上少林實力雄厚只因人丁太過單薄。峨峨派郭襄郭女俠到現在也就風陵師太一個傳人。年屆古稀的張真人甚至還未收得一個徒兒。
一道前來的三個兄弟均已慘死當場,霍蜃胥直是痛不欲生,同時也被徹底激發起凶性。面對風陵師太這樣天下聞名的高手竟爾悍然主動進擊。
只可惜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何況全盛時期的大凶也不可能斗得過峨嵋派主的衣缽傳人。出家人慈悲為本、善念為懷。風陵師太本無意殺人,頂多也就廢去這凶人一身武功,讓他今後不能再為惡罷了。只不過霍蜃胥悍不畏死,狀若瘋虎一樣不停的衝上來、被擊退,再衝上來.....
如此三番四次,這凶人終於意識到今日報仇已是毫無希望。當下仰天長嚎一聲,橫勾自刎於院中。
盜亦有道,這個血腥紛亂的世界,很多事情都真難以給出個清楚明確的定義。
當下方評抱著生父的屍身大哭,方薔薇也在一旁默默流淚。慈眉善目、白髮蕭然的風陵師太則在院中默念經文,為逝者已矣的人們祈求冥福。
哭罷多時,方評站起身形,步履蹣跚的走到風陵師太跟前雙膝跪地,道:「先父生前急公好義,結下太多仇家和死敵。晚輩武藝低微,恐來日無法護得舍妹周全。懇請師太慈悲為懷,將她攜上峨嵋以策完全!」言罷再次痛哭失聲,連連叩頭不止。
望了那呆在父親身邊,只是默默垂淚,卻沒哭出一聲的小女孩一眼,風陵師太心中暗自嘆息,扶起方評道:「死者已矣,方小友今後有什麼打算?」
聽對方這樣說方評知道自己的小妹子以後安全算是有所保障了,當下悲中含喜,雙目紅腫道:「晚輩以後就在家裡栽菜種田,此生再不過問江湖是非。」
旋即方評忽又悲聲道:「敢問師太,江湖規矩,『金盆洗手』不就是斷絕一切江湖恩怨嗎?為什麼這些人還要找上門來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