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章 花開花又落
這朱厚熜同他父親朱祐杬一般,皆是野心勃勃,而今他雖登基為帝,卻委實不甘皇權落於楊延和為首的幾位內閣輔臣手中,更不甘張均枼處處都管制著他。
可自他進宮登基為帝,至今尚不過幾日,連皇宮的地形都不曾弄清楚,更莫說是這裡的人了,想他從王府過來,僅帶了一個王府右長史隨行,一個王府的右長史在這深宮之中又能算作什麼大人物,這宮裡處處都是張均枼與楊延和的人,如今他朱厚熜在這兒,可是勢單力薄。
他也知若想掌握實權,至少得需三年,這三年,他應當與朝中除了楊延和以外頗有威望之人打好君臣關係,且要他們結成一黨,日後與張均枼、楊延和抗衡。
這朱厚熜年紀尚小,張均枼卻也不知他到底吃軟吃硬。
雖說天子駕崩,后.宮各位主子的名號都得進一輩,可這回新帝並非朱厚照的子嗣,而是朱厚照的堂弟,張均枼的侄兒,是以宮中主子的名號雖變了,卻也不曾進一輩,而張均枼,自然也沒有因此成為太皇太后。
張均枼依舊是太后,理所應當的住在仁壽宮。
初夏午後,人們總難免睏倦,張均枼自然也不例外,這個時候,她原本應當躺在軟榻上歇息,可這人老了,身上各處的病都來了,就如張均枼的腿,時常酸痛,而今日午後,竟是酸痛得翻來覆去,實在難以入眠。
南絮進暖閣見張均枼坐在軟榻上。自己捶著小腿,便走近道:「太后舊疾犯了?」
張均枼並未言語,單隻是輕嘆一聲。南絮這便抬手放到她腿上,想著給她揉揉,可張均枼卻體貼道:「不用你來,你去歇著,喚幾個小丫頭片子過來。」
南絮自知她的意思,便道:「那幾個丫頭哪裡夠力道,昨兒奴婢喚她們捏肩。就跟撓痒痒似的。」
聞言張均枼噗嗤一笑,言道:「她們年紀還小,怕是不懂這些。」
南絮亦道:「中看不中用。改明兒給她們全許出去,趁早嫁了,可不能像眉黛那樣,徐娘半老了。夫家都難挑。就只能和樊良湊合著過日子。」
張均枼微微頷首,笑道:「他們現下如何了?」
南絮想了想,道:「前些日子送信來,說是添了個孫子,還要奴婢陪太後去蘄州看看。」
說起添了孫子,張均枼這心裡頭,便頗有感傷,話音落下。張均枼輕嘆了一聲,只道:「添孫子好啊。將來孫子又添重孫子,來個四世同堂,可不像哀家,孤家寡人,連個兒子都沒有。」
南絮聽罷默然,屋中一片寂靜,良久過後,張均枼忽然問道:「南絮啊,你說,哀家立熜兒為帝,到底是對是錯?」
朱厚熜脾氣倔,經那日迎他進京時的事便可看出,南絮聽喚,思慮片刻道:「照理說,他如今年紀小,好受管教,可他這性子又像極了興獻王,這事兒,不好說啊。」
如今朱厚熜已繼承大統,張均枼反悔也來不及,她道:「罷了,此事已成定局,哀家即便後悔,也來不及了。」
話音方落,小都人入內道:「太后,陛下來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張均枼揮揮手,道:「叫他進來吧。」
朱厚熜入內,喚道張均枼一聲「母后」,甚得張均枼歡喜,當日朱厚熜雖以新帝的身份進宮,可他若是真的想帝位穩固,還是得靠張均枼,他若是不喚張均枼母后,也不以朱祐樘為皇考,只怕這皇位,他是坐不成的。
張均枼聽喚應了一聲「嗯」,而後便問道:「熜兒到此尋哀家,所為何事啊?」
望見南絮給張均枼捶腿,朱厚熜便走過去,示意南絮退至一邊,他自己倒是過去討好張均枼,張均枼也依了他,卻聽朱厚熜吞吞吐吐道:「母后,朕方才收到母妃的信,母后說他想朕了,朕想……想……」
朱厚熜欲言又止,當真是不敢直言,張均枼自知他的意思,便側首朝他看去,問道:「你想把她接進宮來?」
「是,」朱厚熜直點頭,眼巴巴的望著張均枼,張均枼卻是回首不再看他,也不回話,朱厚熜心中忐忑,疑心此事怕是不能成,一時間也不敢再說什麼,張均枼忽而道:「既然是想你了,那就把她接過來吧,正好,哀家也有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
聞言朱厚熜心中歡喜,應道:「是,謝母后。」
這蔣寧安想進宮,自然不單純只是想念朱厚熜,她的兒子是皇帝,她又豈會甘心呆在封地,當一個小小藩妃!
當日朱厚熜回了乾清宮,便急急忙忙傳旨派人前去安陸州接蔣寧安過來,蔣寧安也早已做足了準備,於是翌日便啟程進京。
蔣寧安知道,如今朱厚熜定然已被張均枼過繼給朱祐樘當兒子,心中多有不甘,於是待進京行程過了一大半,方才鬧起來,不停的訓斥趕來接駕的侍衛,只道:「我的兒子,豈能視作旁人的!」
她蔣寧安這一鬧,竟是停在路上,旁人都拿她沒法子,朱厚熜命他們接蔣寧安進宮,可蔣寧安駐足不前,況且行程已過大半,這個時候退回去也不是。
蔣寧安料想如此,行程過半,依著朱厚熜那孝順的性子,定然不忍心叫她回去。眾人一時間沒轍,便只好傳信到宮裡,將此事與朱厚熜言明。
如今朱厚熜登基不過幾日,手中尚沒有實權,對於此事,他還是得請示張均枼。
而張均枼聽聞此事,自也明白蔣寧安這心裡頭打的是什麼算盤,是以她什麼也不說,隨她去罷了。
朱厚熜見這情勢。一時間也極是慌張,總不能真的叫蔣寧安原路折回啊!果然沒有朱祐樘皇考與張均枼母后的身份,他是當不了皇帝的。
「母后!」朱厚熜無奈跪下。淚眼模糊的望著張均枼,哭道:「兒臣不當皇帝了,您準兒臣帶母妃回安陸州吧。」
張均枼聞言不悅,也並未直接挽留,只問道:「你考慮清楚了?」
朱厚熜微微一愣,難不成張均枼果真不肯讓步!
見朱厚熜如此,張均枼又道:「你若是考慮清楚了。那就回乾清宮去,擬下一份禪位詔書,交給哀家。」
朱厚熜徹底怔住。張均枼繼而又道:「快去呀,帶你母妃回安陸州要緊。」
這朱厚熜登上皇位,雖沒有實權,可他到底還是喜愛那皇位的。他又哪裡願意禪位。他忽然匍匐至張均枼跟前,拉扯她的衣袖,哭道:「母后,兒臣願意認您當母后,也願意認孝宗當父皇,只求您,給母妃一個名分,準兒臣接她進宮。」
「名分?」張均枼反問。「那她想要個什麼名分?太后?你想要她入宗廟?」
朱厚熜搖頭,道:「兒臣不求她能入宗廟。只求她能進宮,母后,求您准了兒臣。」
張均枼依舊沒有接話,單隻是側首拿過茶盅,垂首抿了一口,而後方才又朝南絮望去,淡淡道:「南絮,為哀家擬旨,追封興獻王為興獻帝。」
朱厚熜聽言,自然激動難抑,抹了把眼淚,而後直磕頭道:「謝母后!謝母后!」
張均枼淡淡的睨了他一眼,隨後道:「追封興獻王為興獻帝,這禮儀規矩怕是有些雜,你著手去辦吧。」
「是,」朱厚熜應了一聲,這便歡歡喜喜的退下。
追封朱祐杬為帝,那蔣寧安自然也成了興獻后,只是雖為太后,骨子裡卻依舊只是個藩妃,照樣不能與張均枼平起平坐。
王太后與皇太后,終究是不一樣的!
蔣寧安進宮之後,便直接去往乾清宮,那時張均枼正坐在上頭等著她,而朱厚熜,坐在張均枼左手側。
進殿望見張均枼坐在上頭,蔣寧安原本是沒有打算給她行禮,畢竟她是朱厚熜的生母,可她那雙目一與張均枼對視,頓時便腿軟了,她理應跪下給張均枼行禮,如今跪下,也不算失禮。
張均枼起初見她不跪,便始終凝著她,想她當了十八年的皇后,又當了十六年的太后,素來權勢滔天,早已是不怒自威,怪不得蔣寧安一時慌張的給她跪下,蔣寧安服了軟,低頭恭敬道:「臣妾,叩見太后。」
見她如此,張均枼單隻是揮了揮手,散漫道:「起來吧。」
張均枼如此,朱厚熜看在眼裡,心裡頭卻是不服,憑什麼張均枼高高在上,而他的母妃卻要低聲下氣,憑什麼他的母妃同為太后,卻要給張均枼行禮,且還是跪下,難道僅僅只是她手中有權勢么!
次年嘉靖元年,朱厚熜依舊請示張均枼,晉封蔣寧安為興國太后,張均枼准了。
嘉靖二年,朱厚熜請示張均枼,蔣寧安宮中一切服用,皆以太后之禮,便是說,他想要蔣寧安在服用上,皆與張均枼相等。
張均枼依舊准了。
可張均枼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答應朱厚熜如此要求,卻已叫朱厚熜得寸進尺,至嘉靖三年,朝內外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朱厚熜已不再請示張均枼。
不重要的事終究是不重要,張均枼本也不耐煩處理,可議大禮這等事,朱厚熜竟也沒有事先知會張均枼,他之所以沒有知會張均枼,是因他不敢,他不敢告訴張均枼,他要將皇考改為興獻帝,更不敢告訴張均枼,他要進蔣寧安為皇太后。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朱厚熜昭諭禮部,十四日將為興獻帝與興國太後上冊文、祭告天地、宗廟與社稷,改稱朱祐樘為「皇伯考」,而生父朱祐杬為「皇考」,加封生母蔣寧安為興國皇太后。
原本這朱厚熜能當上皇帝,就是因朱祐樘是皇考,而今他突然有此意,群臣自是一片嘩然,適逢早朝結束,吏部左侍郎何孟春道:「憲宗時,百官在文華門前哭請,爭慈懿皇太後下葬禮節,憲宗聽從了,這是本朝的舊事。」
楊廷和楊慎緊接著接話道:「我大明養士一百五十年,堅守節.操大義而死,就在今日。」
編修王元正、給事中張翀等隨即在金水橋南攔阻挽留群臣,何孟春、金獻民、徐文華等又號召群臣,當日兩百餘朝臣皆跪在左順門請朱厚熜改變旨意。
彼時朱厚熜在奉天殿聽聞外頭哭聲震天,即命內監傳諭退朝,誰想群臣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企圖迫使他屈服。楊慎等人撼門大哭,一時間聲震闕庭,朱厚熜震怒,命錦衣衛將為首者八人下獄。此舉令其他人更為激動,沖至左順門前擂門大哭,朱厚熜再下令將五品以下官員共一百三十四人下獄拷訊,四品以上官員共八十六人停職待罪。
七月十六日,朱厚熜為蔣寧安上尊號為「章聖慈仁皇太后」。七月二十日,錦衣衛請示如何處理下獄的大臣,朱厚熜令四品以上官員停俸,五品以下官員當廷杖責。因廷杖而死的共十六人。
左順門廷杖后,反對議禮的朝臣紛紛緘口,為時三年的「大禮議」以朱厚熜獲勝告終。
而「大禮議之爭」,期間這三年,張均枼從頭至尾都沒有表態,朱厚熜羽翼豐滿,既然此事已成定局,那她何不安於現狀。
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正宮皇太后,而蔣寧安,她雖也被晉封為皇太后,骨子裡卻還是低賤的藩妃,爬到了山頂又如何,她依舊處處都壓在她頭上。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南絮因病過世,七日後回魂,蔣寧安暴薨。
如今嘉靖二十年,張均枼已是古稀之年。
適逢八月,天氣燥熱,張均枼卻能安安靜靜的站在書案前練字,都人問她怎麼不熱,她只道「心靜自然涼」。
都人匆忙跑進殿,喚道一聲「太后」,張均枼聽喚抬眼望著她,卻見她額上都是汗,於是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你看看你這一頭汗。」
「太后,」都人卻笑道:「奴婢是想告訴你,絳雪軒的菩提樹開花了。」
聞言張均枼一驚,竟丟下了手中的毛穎,都人見她如此,自然怔怔,喚道:「太后,您怎麼了?」
張均枼回過神,微微笑道:「哀家可不信。」
都人道:「奴婢哪裡會騙您呀,要不,奴婢扶您去看看?」
張均枼未語,直接拄起一側的龍頭拐杖,都人見她如此,亦是上前攙扶著。
至絳雪軒一看,殿前那棵菩提果真開花了。
張均枼仰頭望著,竟是情不自禁的落下淚來。
菩提花開了,朱祐樘何時回來……
都人見張均枼眼角有淚光,倉皇問道:「太后,您怎麼哭了?」
張均枼側首朝她看去,擠出笑道:「沒事,起風了,哀家眼睛裡頭進了沙子。」
都人玩笑道:「那奴婢給您吹吹。」
張均枼道:「不了,你先回去吧,哀家,想一個人在這兒靜一靜。」
都人不解,可既是張均枼吩咐,她便也退下,只是走時一步三回首,很是不放心。
張均枼就那樣看著她,每見她回首,便與她一笑。
直至都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中,她方才緩緩轉過身,繼而仰頭望著那菩提花,忽有一陣風吹來,將樹上開得正好看的菩提花盡數吹落。
此景雖美,可張均枼心中也委實惋惜,她淚眼模糊,尚未能看清菩提花開的模樣。
忽有一人從身後抱住她,對她說道:「枼兒,宮后苑的玫瑰花開了,咱們去看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