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身後沒有組織，沒有勢力，沒有任何東西，只有我而已。」時旻說這話時，嘴角是微微勾起的，但眼底卻沒有任何能稱之為情緒的東西。就像臘月的寒鐵一樣，被凍得硬邦邦又冷冰冰的，隨意那麼一眼，大概都能將人戳出個窟窿來。

一向神經粗大的唐昀，在這一刻莫名生出了幾分敏感和纖細，從時旻這簡單的幾句話里，愣是讀出了「大漠孤煙直」的悲愴和凄涼味道來。

十分難得的，唐昀沒有厚顏無恥地就著這幾句話，往下刨根究底地問更多東西。

諸如「老子只是長得蠢，不是真的蠢，你不交代幾句自己的底細，隨便幾句話就能糊弄我？你到底是誰？什麼底細？你說是我盟友就是我盟友啊？」之類的問題，統統都給掐滅在心裡。

雖然相處不多，但唐昀自覺自己在揣摩時旻心思上面應該還是佔優勢的，起碼自己知道對方殼子里的不是原裝貨，對方就從來沒看透過自己的，果然還是自己演技更甚一籌。

只這一點，唐昀就覺得自己差不多能甩對方十九條街了，盟友就盟友，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結了盟，還怕以後挖不出他老底？

唐昀心底猙獰一笑，似乎為自己先前丟失的各種尊嚴和面子都找到了一個發泄渠道，他和顏悅色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感同身受，很能理解」。

然後又隨便找了個話題，開了個頭，繼續聊了下去。

對於「守界人」這個群體，唐昀的了解都是通過時旻的這幾次講述得來的。但是基於時旻每次來的時間有限，講的東西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沒有體系，更沒有章法，所以他知道的那些東西太過冰山一角。

時旻大概也終於受不了他時不時就要賣蠢一次，便借著今晚屋內沒有人守夜的機會，給唐昀好好洗了一遍腦子。

說到後半夜的時候，時旻忽然就停住了，正聽得津津有味的唐昀看他，「怎麼了？」

時旻搖搖頭，接著說，「……你最近這段時間留心點方晟赫，別被他看出來什麼。」

經由時旻一番洗腦式灌輸，唐昀基本理清了他們守界人里的門門道道了。

總體來說，在一定層面上是過了明路的，也算合法群體了，總得來講，大家都是合作的關係。

因為跨界物種除非長相尤其兇殘奇葩，一眼就能被當怪物認出來的，其中大部分物種跨界跑過來之後，在釀成物種災害前，正常人基本也區分不出來這些東西。

唐昀倒是覺得，主要是現在的世道上，經常各種轉基因，基因嫁接，物種雜交的。就算沒有跨界的那些植物啊動物的，一般自然界里冒出點稀奇品種也挺正常，大家也不會往跨界物種這個層面上去想不是。

所以跨界物種的追緝和捕獲，還真的只能有特殊技能的守界人來做。然後政府從各種層面給予方便和支持，等捕殺完了之後，再商量分屍體分贓……額，合作探討多維度物種潛能可開發價值的分配事宜。

守界人歷經好幾代，子子孫孫開枝散葉，也各成家族。家族核心位置卻不是看什麼嫡系親傳，全憑家裡能出幾個君臣，君臣出得越多，自然話語權就越高，實力決定一切，倒還算「公平」。

方晟赫這一支從他開始，別說「君」了，連覺醒的「臣」都沒有出過。這種情況，再往下幾代，也就只能掛著一個守界人家族出來的名頭。全家上下那種唉聲嘆氣撓心撓肺的煎熬感，不用詳細描述說能猜到。

唐昀暗忖，說來說去，還是人心不足。方晟赫這一支，依靠著守界人家族少說有三代，堆積出來的財富和勢力，足以讓外人艷羨得流下三千尺的口水了。

結果，到最後，還是不想放過身後的那棵老樹。

時旻讓他留心方晟赫，他知道這絕不是空穴來風。

方晟赫自那天他醒來之後就再沒出現過，之前，唐昀還有點自鳴得意覺得自己把他給忽悠住了呢，現在看來好像沒有那麼美好。

唐昀沉默了一下，說道，「不是說『臣』不值錢嗎？也用不著死巴拉著吧。」

時旻嗤笑，「誰說不值錢，你這話擱兩年前也許還真是，現在……呵。」

唐昀默默掃他一眼，十分馬屁精地保持著沉默，然後又自己的小眯眯眼展示「我很想知道，大俠，你快接著說吧」之類的表情。

這招對時旻倒格外奏效，「兩年前追捕一個跨界的物種時，出了一起大事故。這時候大家才意識到，就是有再多人工訓練出來的『臣』，也趕不上一個覺醒的『臣』對『君』的效用。」

所以這兩年，後天覺醒的臣就又吃香了唄，正常情況一個君身邊肯定要配上三五個覺醒的臣，和三五十個人工訓練出來的臣。

唐昀咂吧一下嘴皮子，冷笑，「敢情我那便宜老爹準備把我打包打包去進貢？」

「不一定。」時旻道。

唐昀看他。

時旻搖搖頭，「我也不確定，只是感覺不只是這樣。方晟赫的大伯還在，他是個『君』，只要他在，有這樣一個君鎮場，一個覺醒的臣對他們來說也不過可有可無，還是能再出一個『君』對對方家才是緊要的。」

「不過你還是留心吧。」時旻一邊道一邊看時間，「我要走了，孤兒院那裡，你最好這段時間先別去，有空還是多研究研究你自己的身體狀況。」

說著，頓了頓后又接著道：「你要是需要，我可以給你拿一份訓練章程，強化穩定一下你的……能力。」

唐昀撇嘴，躺進被窩裡，沖他直擺手，「甭，謝謝，老子還是寧願自己是個普通人。」

唐昀縮進被子，本能地蹭了蹭，覺得還挺暖和，困意一下就上來了，咕噥了幾句，「你自便哈，我睡會兒。」

話音才落，人就打起了小呼嚕。

時旻被晾在那裡，獨自坐了一會兒，喃喃自語，「真幸福……一個小孩兒。」

隨後站起身，拉開門，一個人在亮著燈的醫院走道里走遠。

第二天，唐昀出院，唐靜並老趙和趙小寶一起來接他，趙小寶一見到他，就很親近的樣子，上趕著要來跟他親熱幾下。

唐大寶大驚，甩開她的手準備開罵，唐靜一個眼神掃過來，和聲細語地道，「大寶，小寶這幾天總是一個人玩兒，挺想你的。你好好陪人家玩一會兒，我跟你趙叔去給你辦出院，然後出去吃飯。」

唐昀臉一垮，唐靜的意思很明白，人家老趙在你住院的時候還來搭過幾把手，你可別在人家老爹面前欺負人家閨女兒。

唐昀杵著個迷你小拐杖坐在床頭，招小狗兒一樣地把趙小寶給喚過來。

趙小寶顛兒顛兒地流著哈喇子就湊上來了，一上來就兩眼放光地想伸手去摸唐昀的小拐杖，「大寶哥，這是啥？好玩兒嗎？」

唐昀：「……」愁啊，你說這怎麼能玩到一塊兒去？

唐靜回來的時，唐昀支著自己的雙下巴坐在床上裝憂鬱，而趙小寶抱著唐昀的小拐杖玩得一臉幸福。

唐靜捏了捏手心，笑得一臉溫婉，指揮著老趙打包收拾唐昀的東西，然後偽一家四口相攜出院，直接開車去了間不錯的餐館吃中飯去了。

飯桌上，趙小寶吃得跟小豬啃食一樣，滿臉哈喇子。老趙也不管，只眨著他迷濛的眼睛，死死盯著唐靜看，唐昀也挺嫌棄趙小寶那副德行，捧著自己的那份離趙小寶坐得遠了點，還是唐靜看不過去，坐到她旁邊照料她。

外人乍一看，還挺像四口之家那麼回事兒。

唐昀因為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醫院裡住了一個多月，學校里請了假，回家之後，唐靜又請了個阿姨回來，天天變著手藝各種大魚大肉地給唐昀補。

又在家休養了半個月，終於把唐昀由一個小號肉球補成一個大號肉球之後，唐靜才放唐昀回學校上課。

唐昀第一天回去上課，把準備好好慰問他一番的班主任給噎了半天沒找到詞兒，一開始準備的各種諸如「腿怎麼樣了？身體還好吧？都把人給折騰瘦了……」之類的套話愣是說不出來。

半晌后，他班主任才沉重地揮揮手，讓他回去上課，有時間就把拉下的課程補一補。

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月，唐昀的日子好像全部上了正軌。

該上學的時候上學，該和小區里的熊孩子們鬼混的時候去鬼混，該欺負趙小寶的時候欺負趙小寶。

只除了他的五感近來總會偶爾失靈：帶著一群小孩兒們在遊樂區玩的的時候，總會一不小心聞小區里某家幫工阿姨做的滷水煮牛肉的香氣；正在教室里坐著上課，忽然聽到學校行政樓里校長和他小|三*的對話；正吃著自己喜歡的紅燒豬蹄的時候，被裡面微不可查的一些香料給嗆得直打噴嚏。

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他的大腦里便裝滿了他們這個小區里各種不為人知的秘密，鬧得他經常覺得糟心的很，簡直恨不得跑人家門口去咆哮兩句：「偷|情要去遠點的地方啊，算計婆家資產也找個秘密點的地方啊，夫妻之間有特殊癖好的，也不要在家裡發揮啊……」

但排除這些之後，唐昀就還是那個人神共憤的官三代富二代，見天吃好喝好，啥也不愁。

所以等到他意識到自己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沒見過自己的盟友——時旻的時候，心底深處一不小心瀰漫了些許惆悵——唉，都不知道他還活著不。

唐昀這天中午吃飽后，一抹嘴，拐著腿兒就朝孤兒院那裡找去了。

結果一到地兒，發現孤兒院里，時旻連同那棵詭異的跨界大樹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大坑對著他！

唐昀眉頭一皺，心說，難道自己真被擺了一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