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夜過後,石林起程回老家。
還剩四天就是除夕,飯店裡的部分員工也在這天返鄉,留下的人基本都是當地的。
胖師傅的家就在山腰的一個村子里,今早他拎來一紙箱的土雞蛋和土鴨蛋給蔣遜:「你拿去跟阿崇他們分一分。」
蔣遜問:「為什麼要分給他們啊?」
胖師傅說:「昨晚阿崇留了他的電話給我,說我哪天想抽脂可以找他,他給我打半折。原來他是醫生啊!」
蔣遜呵呵了一下,拎著籃子走了。
賀川9點起床,又接到了村長的電話,說王福昨天後半夜已經回來,現在正在家裡。
蔣遜的車已經等在外面,賀川拉開車門,見到地上多了一個擋路的紙箱,裡面的東西用報紙包著。
他問:「什麼東西?」
蔣遜說:「土雞蛋。廚房師傅讓我們三個分了,說感謝阿崇給他抽脂打半折。」
阿崇樂道:「我行醫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收到雞蛋紅包啊!」
賀川上了副駕,說:「我那份歸你了。」
阿崇說:「我要雞蛋幹什麼啊——」
賀川說:「沒跟你說話!」
那就是對她說的。
蔣遜發動車子,說:「那謝謝了啊!」不要白不要,土雞蛋挺值錢。
上了路,蔣遜問:「昨天還剩下幾個地方沒逛,現在繼續?」
賀川說:「去金星村,認識嗎?」
蔣遜沒多問,點頭說:「就在山腰。」
盤山公路已經來來回回幾趟,賀川和阿崇對路也已熟悉,去村裡倒還是頭一回。
進村是一條寬敞的水泥路,抬眼就能看見一條條像綢帶似的雲纏在四周群山上。路兩邊都是農家樂,車速剛剛緩下來,站在農家樂門口的那些阿姨統統盯了過來,招著手吆喝他們進店。
蔣遜繞過他們,朝賀川給的地址駛去,沒多久,車就停在了一棟兩層樓的農民房外。
賀川下車敲門,開門的人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大嬸,大嬸很熱情:「你就是賀先生吧?快進來快進來,村長早就跟我們說了,我公公前些日子走親戚去了,昨天半夜火車剛到的家。」
賀川笑道:「打擾了。」
王福今年快90了,莊稼漢子,身體格外硬朗,能走能吃,口齒清晰,記性也不差。他知道賀川的來意,早早就翻出自己的日記本。
那年他才12歲,在村裡的學堂讀書,放假的時候就去山上別墅做工,住在上面的都是大官和老闆,他得到的賞錢比下地賺得還多,那段童年時光他印象深刻。
但他頭一次碰到有人來打聽這麼久以前的事,不免多了個心,對賀川說:「你為什麼想知道王老闆和他五姨太的家在哪裡?你是他們的什麼親戚?」
賀川說:「我想找的人叫王雲山,他是王老闆和五姨太的兒子,王老先生今年也77了,早年我和他認識,他在單位離休以後,也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王福問:「那你找他是……」
「請他幫個忙。」
「幫忙?這個……」
王福覺得賀川的說法有點詭異,他看著賀川的模樣打扮,也不覺得他像個好人,他不願讓王老闆的後人惹到什麼麻煩。
王福得不到真話,就什麼都不說。
蔣遜和阿崇等在車裡,沒有跟進去。
阿崇坐不住,一會兒聽歌,一會兒拋雞蛋玩,嘴裡還咬著根煙,車裡空氣嗆人。
蔣遜把所有車窗都搖下來,問:「你怎麼不進去?」
阿崇說:「懶得進去,跟我又沒關係!」
蔣遜問:「你們不是一起的?」
阿崇說:「是一起啊,他來找人,我來度假!」
過了會兒,他笑嘻嘻地貼上前,問:「誒,昨晚我看你和他躲在篝火邊上說悄悄話,聊什麼呢?」
蔣遜說:「聊種花。」
阿崇:「……」
阿崇說:「他真是越來越變態了啊!」
蔣遜笑道:「你挺了解他啊!」
「廢話,我們多少年兄弟了!」說完覺得不對,阿崇拍拍椅子背,「你也不是正常人啊!」
蔣遜說:「過獎啦!」
阿崇樂呵呵地:「你這人雖然挺小心眼,可處久了你這人還挺不錯。」
「才幾天功夫,就處久了?」
「有些人認識幾十年還看不透呢,幾天跟幾十年有什麼差?」
蔣遜隨口道:「你在說他?」
「嗯?」阿崇反應過來,「沒說他,我就是打個比方。哎,你不是因為他之前得罪了你,就覺得他不是好人吧?他這人就這樣,脾氣差,有暴力傾向,沒對你動拳頭已經算他心地好了,誰叫你把我們倆誑上車的?」
蔣遜翻了個白眼:「你還是別替他解釋比較好。」
「我說真的,他長得是像勞改犯,可人不壞!」
「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啊!」阿崇看了眼邊上的大門,把煙灰彈到窗外,說,「他是個瘋子,來造福人類來的!」
蔣遜回頭看了眼阿崇,把他當瘋子。
阿崇嬉皮笑臉地說:「明天咱們就後會無期了吧?我告訴你啊,賀川要找的那老頭,欠了300多條人命,可他人間蒸發了,你說明霞山這麼有仙氣的地方,怎麼就能生出那種人渣?」
王福家裡。
王福闔上了日記本,聽見賀川說:「王雲山做錯一件事,他要做出補償。」
賀川從王福家裡出來,上了車,讓蔣遜先找家飯店吃飯。
蔣遜問:「村口那幾家怎麼樣?」
賀川說:「隨便。」過了會兒,他看向蔣遜,「明早送我們去車站。」
蔣遜問:「幾點?」
賀川想了想,說:「6點,早點出發。」
傍晚回到別墅,阿崇收拾行李,把熱水瓶和熱得快也塞進了箱子,抱怨著:「沒車真不方便,要不我們先回去弄輛車?」
賀川說:「一來一回吃飽了撐的?」
阿崇把行李箱闔上,使勁壓了壓,問:「你把地址問來了?」
賀川從另一個箱子里拿出一疊現金,說:「嗯,王雲山父親的家鄉,江蘇的一個縣城。」
「你覺得這回能找到王雲山?」
賀川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陽光悄悄鑽出雲層,明天也許是個好天氣。
他說:「也許。」
入夜後,王瀟表姐回到了麗人飯店,她收拾了一下行李,找到蔣遜。
蔣遜剛剛躺上床,她抱著熱水袋給對方開了門。
王瀟表姐向蔣遜道謝,說:「我待會兒再去謝謝賀先生他們……早知道會出事,我那天晚上就該告訴你的,都是我不好,徐涇松說跟她一起去探險的時候,我就該攔著,是我那天想太多了。」
蔣遜說:「現在人沒事就好。」
「我們本來想報警,可是一來沒有證據,王瀟沒吃虧,他們爭執的時候她把徐涇松推下了坡,她自己跟著不小心滾下去的,二來,她還把徐涇松打成腦震蕩了,他昏迷到昨天晚上才醒。」
蔣遜:「……」
王瀟表姐有也有點尷尬:「聽說他家裡人明天會趕過來,他女朋友……她似乎是你妹妹?「
蔣遜說:「八竿子打不著。」
王瀟表姐鬆了口氣,又說:「我們本來打算在這裡住到年初三的,可是王瀟這樣的狀況,我們也不可能有心思再玩,徐涇松的女朋友說他們家有錢有勢,不管是真是假,徐涇松家裡人明天會過來,雖然實際上是徐涇松的責任,可現在肯定說不清,我們也不想惹麻煩,所以想乾脆早點回家。蔣小姐,我們想包你的車行不行?」
「包我的車?」
「我們回去要轉好幾趟車,王瀟現在不能走路,很不方便,再說我們兩家六個人,車費加起來也沒比包車少多少,價錢可以商量的,就怕快過年了,你不方便,那我們再——」
「好。」
「另外找車——啊?」王瀟表姐一愣。
蔣遜笑道:「價錢再商量,我送你們回去。」
她沒「年」可過,有錢不賺是傻子,包長途數目可不小。
第二天,蔣遜提早10分鐘到達別墅。
天還未亮,別墅二樓的一間房亮著燈,陽台上站著一個人,背著光,距離遠,她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朝向她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轉身走了。
蔣遜耐性等待。
別墅門打開,賀川朝車子走去。
車燈筆直的光,是賀川腳下唯一的照明,他在駕駛座門外站定,右手食指點了下玻璃。
蔣遜搖下車窗,窗外遞來一疊現金,厚度可觀。
蔣遜接過。
賀川說:「數數?」
蔣遜「嗯」一聲,低下頭,撥了起來,指尖「刷刷刷」地響。
賀川愣了兩秒,又好笑地揚起嘴角,胳膊搭著窗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蔣遜。
他在明霞山呆了七天,頭四天,蔣遜穿一身黑,手臂戴黑紗,后三天,蔣遜穿一身白,和雪一樣極致的顏色。
今天她還是這身白,披著頭髮,系著淺灰色的棉圍巾。
她露出了耳朵,他曾在那裡放過一根煙。
他看見她撥指頭的動作慢了下來,睫毛低低地垂著。
賀川問:「那根煙呢?」
蔣遜問:「什麼煙?」
賀川伸手進去指了下,指尖碰到了她的頭髮,指腹擦到了她的耳尖。
他說:「這裡的煙。」
蔣遜說:「扔了。」
「是么?」賀川笑了笑,放下手,問,「數目對么?」
蔣遜說:「嗯。」
賀川又問:「你上次說,要帶我看什麼來著?」
蔣遜看向他:「什麼?」
賀川說:「今天我喜歡眼睛。」
你要是喜歡眼睛,我帶你去看竹葉上的露珠,湖面上的水暈,看霧,看山的影子,看日出。
蔣遜沒動,賀川就站在原地等著。
過了會兒,蔣遜背過身,拿了一樣東西,她打開車門,賀川讓開。
蔣遜說:「跟上。」
她往竹林走去,賀川跟在她身後。
竹林里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大半,天空只有微光,隱約能看見竹子的輪廓,雪堆像小土包似的,一個個堆在土壤上,彷彿裡面正在孕育著冬筍。
蔣遜在一棵竹子邊上站定,說:「過來。」
賀川頓了一會兒:「嗯?」
蔣遜聲音淡淡的:「過來,站到我前面。」
賀川停了兩秒,慢慢朝她走去。
他和她隔了十幾步的距離,現在她讓他過去,這十幾步距離漸漸消失。
竹林里靜悄悄的,他站在了她面前,只剩下兩步遠。
蔣遜說:「站好了。」
賀川笑著:「嗯。」
蔣遜打開了手裡拿著的東西,「嘩」一下,她的頭頂多了一把小小的傘。
她右手扶住竹子,使勁晃了一下,聽見風劃過的聲音。
又晃了一下,「嘩嘩」,風更響了,傘面被什麼敲打了幾下,叮咚叮咚,像是雨滴敲在上面的聲音。
雨滴落在了賀川的頭頂,涼涼的。
蔣遜仰著頭,肩膀上搭著傘柄,問:「看見了嗎?」
賀川沒答。
蔣遜問:「竹葉上的露珠,是你要看的。」
賀川說:「嗯,我要看的。」
清晨6點,天空只有微光,隱約只能看見竹子輪廓的竹林里,他看見蔣遜站在一把小傘下,幸災樂禍地對著他笑。
她的眼,像天上那抹微光。
蔣遜又用力地晃了一下竹子,前面的人突然上前了一步,握住她拿傘的手。
傘被高高舉起,蔣遜仰著頭,被迫伸長了胳膊,賀川的臉伏了下來,她看見他的眼睛望著她的,快要貼上的一瞬間——
叮咚叮咚叮咚——
竹葉上的露珠,歡快地敲打著小小的傘面,天上那抹光,扒開了雲層。
天亮了。
阿崇拖著兩隻行李箱出來時,賀川和蔣遜已經坐在了車上,一個前一個后,擋風玻璃前面放著一把雨傘。
阿崇喊:「我錯了我錯了,睡過頭了,也還好,我才晚了十幾分鐘!」
賀川說:「趕緊上車,啰嗦什麼!」
阿崇馬上把行李堆上去,老老實實坐到了最後排。
來的時候,車裡人擠人,去的時候,車裡空蕩蕩。
下山的路上,雲霧繚繞。
起風了,6點26分,山頂日出,雲海成了耀眼的金色,一憧憧的雲的影子,樹的影子,山頭的影子,爬上了坡。
你要是喜歡眼睛,我帶你去看竹葉上的露珠,湖面上的水暈,看霧,看山的影子,看日出。
車子開在盤山公路上,它的身上是山的影子。
蔣遜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她只需要把他們送去縣城的總車站,那裡有火車,有客車,有機場大巴,去哪裡都方便。
馬路上都是早點攤,賀川說:「停車。」
蔣遜減速,問:「有事?」
「買早飯。」
蔣遜把車停下來,賀川拉開車門下去,阿崇也跟著跑了下去。
一輛車跟他們擦肩而過。
徐涇松坐在車裡,頭上纏著紗布,披著厚厚的外套,臉色蒼白,說:「爸,我真沒事,不用轉院,這小縣城的醫院跟那邊鎮上的有什麼差別!我先收拾了那女的,咱們馬上飛回去!」
徐德沒應,問前面開車的人:「你剛才有沒有看見賀川?」
前面的人說:「看見了,我以為我眼花。」
徐涇松問:「什麼賀川?」
徐德過了會兒才說:「死對頭!」
「死對頭?什麼人?」
「跟咱們過不去的人!」徐德眯起眼,望了眼剛剛過來的方向,自言自語地說,「他來這種地方幹什麼?」
賀川和阿崇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兩人買了兩大袋子早飯,阿崇邊吃邊說:「我有多少年沒這麼早吃早飯了?」
車上沒人理他。
賀川吃著一個味道不怎麼地道的肉夾饃,喝了一口豆腐腦,隨口道:「早飯吃了?」
蔣遜說:「吃了。」
「幾點吃的?」
「出門前吃的。」
「吃了什麼?」
「肉包子。」
賀川「哧」了一聲,往前面扔去一個袋子,正落在儀錶台上。
蔣遜看了一眼,是兩隻小包子。
賀川說:「肉的。」
他邊上還有幾隻袋子,裡面有蔥油餅、雞蛋餅、肉夾饃。
肉夾饃不好吃。
蔣遜說:「這麼破費啊。」
賀川笑了聲,三兩口把肉夾饃解決了。
到了總車站,已經快要10點,阿崇拖著兩隻行李箱先下,賀川坐在後面,看了看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車站周圍有人擺攤,全是賣花賣氣球的,賀川突然問:「今天幾號?」
蔣遜說:「14。」
賀川「哦」了一聲,下車了,後排留著一帶垃圾,是他吃剩的早飯。
還有三天就是除夕,今天2月14日。
他走進了車站,她掉頭,返回明霞山。
晚上,蔣遜洗完澡,給石林打了一個電話,又去花園裡和飯店員工吃了一頓宵夜,回到房間,才剛剛11點。
她盤腿坐在床上,抽出筆記本開始記賬,邊記邊數錢,手指上全是紙幣的味道。
王瀟表姐打來電話,跟她約定明天出發的時間,蔣遜問了下包車費,王瀟表姐報得價格很公道。
她又在筆記本上加了一筆,算算這段時間的入賬,賺頭真不錯。
王瀟表姐說:「我們家在江蘇一個縣城,早上早點出發,下午肯定能到,你晚上可以住我家。」
蔣遜說:「行。」
掛斷電話,她把賬本放到了床頭櫃,關燈躺了一會兒,沒睡著,又摸黑坐了起來。
月光很淡,朦朦朧朧的一層光落在床頭,蔣遜摸到了一根香煙。
幾厘米長,金色的煙嘴上寫著1916。
原來她還沒扔。
蔣遜拉開抽屜,拿出一隻打火機,含住了這支煙。
火光搖曳,煙頭亮了一下。
房間又暗了。
她吐出一口煙圈,看不見它的顏色,只聞到濃郁的氣味,這味道熟悉又陌生,她從來沒抽過1916,今天早晨,天未亮,她在傘下聞到了。
就是這個味。
她又吸了一口,心頭燎起了一把火。
雪天挖筍,她帶去一包1916,他說晚點給錢。
你大爺的……
沒給!
賀川賴了她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