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柳暗花明
「高曉東,男,周口人,1982年出生,未婚。2001年入伍,服役於第二十集團軍,次年考入南京政治學院,2006年畢業,同年退出現役。」
「齊永盛,男,新鄉人,1983年出生,未婚。2001年入伍,服役於第二十集團軍,次年考入濟南陸軍學院,2005年畢業,次年退出現役。」
腳放在桌子上,抽著煙,拿著這兩份不盡不實的簡歷,我嘿嘿冷笑起來。兩個新鮮出爐的軍校畢業生,這就么回了地方,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卻於上個月雙雙來到天朗當了保安。也太扯了吧?
牛志高跟我講,他剛開始也不相信,但高曉東和齊永盛解釋說,因為部隊整編才不得不離開部隊。就聽這一條可憐的老牛就相信了,因為我們原來所在的通信營整編他是知道的,那時也有很多幹部離開了部隊。
「還是不放心嗎?」吞吐著煙霧我無奈地想道:「這算不算監視呢?」
我說走私事件中對我的處理怎麼會那麼輕呢,原來在這等著我呢。
這也難怪,先是《論當前我軍通訊工作存在的問題暨在未來戰爭中通訊工作之我見》,出盡風頭;后又寫出了《論信息戰》,震驚高層。這樣一個人又怎麼能輕易放過呢!
不由苦笑:時耶,運耶,命耶!
本來上院校后我的表演差不多成功了,按我的劇本進行下去的話,我想用不了多久就會淡出上面的視線。哪知道一時把持不住出了媛媛這檔子事兒,陳婷因此跟我打起了冷戰,彷徨無助下把晦光養韜的策略全拋在了腦後。
後悔嗎?我再次苦笑搖頭,有什麼好後悔的,如果重來一次的話,我還會這樣做。幸福--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為了幸福,做點傻事兒又算得了什麼呢?而我的幸福,陳婷無疑是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至於媛媛,想到她那天轉頭離去時灑下的淚線,心裡澀澀的,這個溫婉可人的小丫頭,也希望你幸福吧!
轉回頭又想到高曉東和齊永盛,我咧嘴笑起來,從他們這幾天做的事來看,這兩個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呵呵,不就是監視嘛,好啊,有這麼兩個精明強幹的職員我喜歡呢。
這麼一琢磨,心情大好,這是一盤很不錯的買賣嘛!站起來哼著小調準備出去到各個辦公室轉轉。
「這一年總的說來,高興的事兒挺多,家人不錯,朋友不錯,自己也不錯……」
「喲,什麼好事兒啊,讓林總這麼高興?」
剛一拉開門,碰巧孫佩如、譚穎、董浩平和陳成安四個人走進來秘書室,孫佩如笑著調侃道。而旁邊習清寒習大美女也瞪著一雙美目看著我,大概也驚奇於我這幅異於往常的形狀吧,那小吃一驚的表情很是誘人--罪過罪過,這是陳大混蛋的秘書,不是俺的!
「嘿嘿,沒事沒事。」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老臉發紅。
孫佩如看我這樣子「撲哧」笑起來,一隻玉手捂著櫻唇笑得花枝輕顫,就是那冷冰冰的譚大美人也露出一抹笑意。
這越發令我不好意思。人們常說「得意忘形」,很是有道理,看來在下屬面前保持的形象是大大的破壞了。連忙轉移話題,免得陷自己於被動。
「你們找我有事?」
「是有事,還是好事!」孫佩如含著笑意道:「看你心情那麼好,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呢!」
唉,這孫佩如,想勾引我還是咋地,一句話又讓俺有點尷尬。忙把他們讓進辦公室,邊吩咐想笑又不敢笑的習大小姐上茶。
「還是讓陳副總經理來說吧。」坐下后孫佩如說道。
陳成安確實變化很大,近來時常帶著笑容的臉使他整個人顯得年輕了許多,跟以往比起來雖不能說判若兩人,但也似重新煥發了青春。看來人的心態對外在形貌影響很大,同時也說明並不是每個人都心甘情願的存在於幕後的,只不過那時候陳玄風光芒四射,陳成安不得不為之罷了。
「咳,」陳成安清了下喉嚨,語氣有點激動地說道:「是這樣林顧問,調查組昨天下午就撤離了我們公司,剛才市裡面又通知,讓我們公司今天下午去參加一個會議。雖然電話里沒有說具體的內容,但我和孫主任、董律師判斷,應該是對我們公司最後的答辯和決議,也就是說,經過審、調查組一個多月對我們公司的審查調查,今天下午大概就會下結論了。而這個結論,我們判斷應該是對我們公司比較有利的。」
董浩平他們三個人也都面露激動神色,畢竟出事以來公司內部人心浮動,外部輿論紛紛,現在看到了轉機,看到了曙光,做為一直忙前跑后的他們來講,心情激動是難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是啊,是該下結論了……」嘆了一口氣,我的心情卻興奮不起來。因為我知道,這其中起關鍵作用的恐怕還是那些材料。看看他們有些不明的眼神也不想解釋,笑道:「那下午董律師、孫主任和你一起去就可以了,我就不去了,在家等你們的好消息!」
「林偉……」陳成安和董浩平離開后,譚穎和孫佩如留了下來。孫佩如有些遲疑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哪有!」我呵呵笑道:「我有什麼事好瞞你們的?說吧,還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只管吩咐!」
孫佩如沒接我的話茬,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其實……這段時間你也挺不容易的!」
輕輕的一句話,頓時讓我感到手足無措,心頭髮酸。是啊,我是挺不容易的……他媽的!我容易嗎我?當兵當得好好的,卻突然給我來了個強制轉業;轉業就轉業吧,讓我接手一個爛攤子;接手攤子就爛攤子吧,卻連個可靠的幫手、信得過的朋友都沒有!這中間還有女兒斷奶了,陳玄風進了看守所了,老爸被車撞了……一件件,一樁樁,披頭蓋腦的向根本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我撲來。很多時候心裡發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能做到哪一步。還有的時候並不想得到多大幫助,僅僅想找一個人讓我倒倒苦水、說說話就好,可是沒有。我也不能那麼做,只能表現出一幅輕鬆而有信心的樣子……
一瞬間心裡翻江倒海,千般滋味,萬般苦楚,洶湧而來,幾令我潸然淚下,難以自制。
男兒有淚不掉彈,只緣未到傷心處。
可是,一個男兒又怎麼能夠傷心落淚呢?女人不允許,親朋不允許,同事不允許,社會不允許,他自己更不允許。他只能自己堅持著,硬挺著,煎熬著。
有首歌唱道「男人哭吧不是罪」。但這不是罪不罪的關係,而是不能哭。很多時候,當一個男人哭的時候,那就意味著天塌了,地陷了,腰折了,已經到了窮途末路,已經到了絕望的地步。
曾經看過一張老照片,那是二戰期間敦克爾克大撤退中的一個場景。
當時,約40萬英法聯軍處於三面被圍之勢,被迫陸續退縮到敦克爾克地區。這些士兵裡面,有很多是剛剛應徵入伍到達前線的年輕娃子。在這腥風血雨隨時都會喪命的時刻,幾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絕望的深淵,有的尤其是新兵差不多心理防線都崩潰了。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兵摟著一個十多歲的新兵娃子,拍著他的肩頭說:
兄弟,咱不哭!
所以,不想令自己在她們面前失態,顫動著手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閉上發澀的眼睛慢慢吐出來。然後才睜開眼睛道:「沒什麼,你們更不容易,更何況……我做為老闆之一,這本就是我的本份。」
「我們……」孫佩如張張嘴,也是有些難過,說不話來。
「好了,不說這個了,這不是有希望了嗎?」我看看一直沉默的譚穎,心情平復下來。「你們是不是要談銀行資金的問題?」
她倆點點頭。
「放心吧,」我轉頭看看窗外,嘴角卻帶著一絲譏諷輕聲道:「很快也會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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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紙上寫寫畫畫,心中還是猶豫不決。這個讓我左右為難的題目,就是房地產業。
在整改計劃里,其他業務都好說,惟有房地產這一塊,使我始終下不了決心。
房地產是天朗的主要業務之一,曾參與開發建設過兩個住宅小區和一些樓盤,我和陳玄風目前住的「金城人家」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這個項目做得極為成功,很多樓盤剛一奠基房子就賣得差不多了,當時在新鄉的房地產界曾引起很大反響。張建強搞這麼多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因為健強實業的主要業務就是房地產。
我們國家經歷了太長的封建半封建社會,在那幾千年的漫長歲月中,地主階層作為「人上人」,作為權勢和富足的象徵,已經深深烙在了每一個中國人的骨子裡。所以那怕心裡再厭惡,嘴裡再詛咒地主階層,內心深處卻無不想著要能當上地主,要有房有地。這一點在當今社會則更多地體現在了房子上面,所以才有「房子、車子和票子」一說,而房子居首。
中國相對落後的經濟,更使這種潛意識發揮到了極致,每一個中國人的人生目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有一套好房子。老子拼死拼活一輩子,是為了弄套房子留給兒子;兒子辛辛苦苦四處奔波,為的是搞套房子好娶媳婦;娶了媳婦接著還要操勞一生,再買套房子傳給自己的孩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所以,自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的房地產業發展極為迅猛,到了兩千年之後,中國每年的住房建設總量都居於世界各國首位。沒辦法,人多啊,十幾億人,誰能不住房啊。
可以說,房地產行業是一個永興不衰的行業,也是一個非常賺錢的行業。這不單是在中國,在世界每一個國家都是如此。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人蓋房,就有人買房。當然,將來如果實現**,那時是不是要按需分配,那我們不得而知。
這樣看來我的為難好象沒有意義了,但實情絕非如此。因為這其中牽涉到一個根本的問題,那就是:搞房地產憑什麼?或者說,你憑什麼搞房地產?
雖說國家一再規範房地產市場,就房地產業還下發過不少管理規定和辦法,尤其是中國加入WTO后,國內的市場環境更加趨於完善和成熟,但在房地產業內,實際依然存在著一條心照不宣的門檻或者是鐵律,那就是關係。至於錢,那不是問題,有關係也就有錢了,銀行那裡貸多貸少好商量。張建強和陳玄風上面都有人,背後都有著錯綜複雜的關係,所以他們都可以到這個行業里分一杯羹。但現在又不同了,經過這次走私事件,雖然不能說關係全斷了,但起碼短期內是無法使用,也不敢使用。
這也就是我難以取捨的原因了。做,還是不做,這是一個問題。
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麼好方法,順手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報紙。
每天早晨習清寒就會把辦公室整理乾淨,把當天的報紙、信件和文件等分門別類在桌子上放好。如果有重要文件或比較緊急的信函,她會親自交給我。
翻到了《新鄉日報》,上面的一條大標題吸引了我:酒店持槍對射,警察勇抓頑匪。
我心裡一樂,該不會是說的吳紅江吧?這麼快就上報紙了嗎?這事我可是總導演啊!
一看,果然。
想想也是,這年頭新聞競爭激烈,那怕是一條三流明星的小底褲,也要抓緊披露一下,辯論辯論是什麼款式顏色,更何況是發生了槍戰這麼大事件。
文章內容詳細報道了事情的經過,把警察的英勇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特別是膀子挨了一槍的那位同志,差不多被提拔到了英雄的高度,旁邊配有他一幅受傷后血滿警裝的照片,顯得十分慘烈。我琢磨著,這些新聞單位的老總們估計巴不得把這位同志搞成壯烈才好!
同一版的下方還有相關的一條消息,說是昨晚警方同時還破獲了一個黑社會團伙,主要人員無一漏網,群眾人心大快。
看著我呵呵笑起來,吳紅江啊吳紅江,你可千萬別怨我,這可是你自找的。你搞什麼不好,非要搞黑社會;搞黑社會也還罷了,結果你好大的膽子,竟然還要玩兒槍。這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嘣,嘣,嘣。」
正在偷著樂,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
「林總,」習清寒推門走了進來,「工行的人來了,說要見您,您現在有沒有時間?」
「終於來了嗎?」心裡嘀咕著,笑了笑問道:「人在哪裡?都是什麼人?」
「在會議室,」習清寒走過來把手裡拿著的幾張名片遞給我,邊說道:「總共四個人,是支行的黃行長,還有信貸科科長、辦公室主任和一個秘書。」
「哦?」我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規格蠻高的嘛!「你告訴他們,說我正在開會,麻煩他們等一下。然後你再給計財部的譚主任說一聲,讓她過來。」
「哦,還有,」我叫住她又交待道:「讓辦公室的人好煙好茶好好招待,別怠慢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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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覺得我很噁心?」
站在飯店門口,剛送走銀行一行人,我問站在一旁的譚穎。
讓工行的人等了將近一個小時,臨下班的時候,我才一臉歉意的帶著譚穎走進會議室,然後以十二萬分的誠意把他們邀請到了飯店。席間我極盡肉麻之能事,推杯換盞間很快跟那三個爺們兒成了哥們兒,就是同來的那個媚艷的小秘書也沒冷落了,不時互相眉來眼去的。姓黃的死胖子大著舌頭直喊我兄弟,就差當場來個斬雞頭、燒黃紙要結拜了。
「沒有。」譚穎看也不看我說道。嘴裡說是沒有,但那意思明擺著是大大的有。
看著她那精緻而又冷漠的五官,我內心深深嘆了口氣,我本來也不是這樣的,更不想是這樣的。從學生到軍人,所接觸到的人相對都是比較質樸而又正直的,從來沒有那麼多勾心鬥角,沒有那麼多雞零狗碎。但一踏足社會,馬上就進入了風雨飄搖的天朗,什麼都不同了。小時候老媽就跟我講過一句話:靠人不如靠己。可是,在社會這個大染缸里,想堅持住自己是很難的。在環境這個大前提下,人,是會變的。只不過我變得太急促,太快而已。就象當初我努力學書法,提高自己的素養,那是為了能配得上跟程怡交往,那是我的愛情速成班。而現在,我就要學習厚和黑,學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又何嘗不是我的人生速成班呢。
我嘆氣,還嘆是譚穎的單純。她原來在學校同樣接觸不到這些,到了天朗有陳玄風這個保護傘,更不可能讓她受到什麼委屈。但她並不是生活在真空裡面,怎麼會不明白這些東西呢,不然前幾天也不會想去跟那個死胖子完成那骯髒的交易了。
「沒有就好。」我淡淡地說道:「這兩天你到銀行把手續辦一下吧。」
見杜偉峰把車子開過來了,說完扭頭走過去,卻沒注意到身後譚穎看著我的臉上那複雜的表情。
杜偉峰這次臨時客串了一把我的司機的角色,開的是陳玄風的那輛拉風的大奔。不管怎麼說,有時候還是要裝裝門面的不是?只可惜別人大多都知道這輛車是陳玄風的,未免美中不足!
剛到單位,牛志高就把我拉到了一邊。
這時已經兩點多鐘,陳成安他們大概正在參加那個對天朗來講,至關重要的會議吧。
「怎麼了?」看他神神秘秘,我有點好奇的問道。
「張建強被抓起來了!」牛志高興奮道:「剛剛齊永盛告訴我的,他在公安局有親戚,目前外面的人都還不知道。」
「抓起來了嗎?」低著頭神情木然的輕輕念叨了一遍,我說不清內心是什麼感覺,反正很怪。
看我表情不對,牛志高安慰我道:「林偉,把他抓起來,也算是給林叔解恨了!」
「是啊。」我抬頭對他笑笑,心不在焉的說道:「謝謝你了,牛班長!」
離開牛志高,一個人悄悄地來到了頂樓的天台上。手扶欄杆,極目遠望,整個新鄉城在冬日的陽光下是如此安祥。瓦藍乾淨的天空,輕輕拂動的微風,讓人幾疑為不是初冬,而是入春。
在新鄉城老百姓眼裡,今天不過是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斷,平凡平淡,轉瞬即逝,再也不會留下任何印象。但也註定有些人會對今天記憶深刻。先是天朗的走私,昨夜又發生槍戰,接下來就是張建強的案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城裡的頭頭腦腦這時候應該很不平靜吧?
仰頭,望著那天極高處,太陽依然無法直視。張開胸膛,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發出一聲無聲的吶喊。
2007年11月14日這一天,總的來說是不錯的一天。